虽然才睡了不足五个小时，第二天清晨，梅千兰还是起了个大早。
女人慵懒地坐在窗台，对着第一缕光刚刚亮起的丙火梳着柔顺的秀发，暖暖的光照在她安静的脸上，会让任何看见这一幕的人错以为圣女在世。平心而论，对丙火的喜欢归喜欢，可她怀念小时候被真正的太阳唤醒的时光。
栖木蛇法庭和警备力量中有人顶替这几件事一报上去，就像往平静的深海中投掷了一枚霹雳，让事务堂炸开了锅。副城主本来打着在城主回来以前好好处理政务，在城主面前证明自己的算盘。现在可好，北望塔被突然的兽灵奔袭而造成的伤亡损失还没有来得及算清，另一边，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被秘密结社渗入的阴谋。这可让年轻的副城主大伤脑筋。
梅千兰很庆幸自己没有坐在他的位置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是祖笛城动起来的肌肉力量中的一份子，只需要听从大脑的差遣。
副城主忧心忡忡地下了几道命令，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自己的决策充满了疑虑。第一，加大古物遗址的防备力量，现在城内还有多少闲空的人员就派多少人去守卫；第二，加紧对那位行迹可疑的北方商人的追捕，只抓活口；第三，全面对外封锁任何有关此事的消息，许多参加抓捕和守卫的警备员们并不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上面发了疯，在难得的星裂之夜还要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副城主还派出了信鸽，将现在的状况告知马上将要返回的城主。
梅千兰总觉得其实他还可以做得更多，心中隐约有种小人般的猜想，副城主并不是真的想解决问题，而是想方设法拖延，直到城主回来撂下担子而已。
她很想知道一向贫嘴的莫沧会怎么形容副城主，想到这里，梅千兰娇俏的嘴唇不禁挂上一丝笑意。
现在时间还早，许多商铺尚未开张，街道上没有来往的烟尘与人气，这让梅千兰感到神清气爽。她脚步轻快地绕过几个街角，穿过了几个街区，每周的这个时候她都会穿越半个城市，去往城郊外那处秘密的仙境。
刚刚走出第八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蜂拥进了梅千兰的鼻腔，清新中带着几分甜馥，如同在初夏的凉爽下午轻尝一口醉人的蜂蜜。
那是五月葵的独特香味，梅千兰不难理解为何自己的小妹伽西会如此喜欢五月葵，甚至到了愿意费心费力在安静的远郊种植这样一片广阔的五月葵花田的地步。延绵的花朵随着小山丘起伏的曲线俯下身子，拥抱轻吻大地。
伽西本人就像是五月葵花仙在世一样，一样的轻俏灵动，一样的甜蜜沁人。
而不论梅千兰沾染上多少五月葵的花香，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伽西，替代她在某人心中的地位。
梅千兰远远地在花田之中看见了莫沧的背影，在一片微微摇曳的淡粉色海洋中，朵朵野花被金色的丙火之光渲染得娇嫩而高贵，就像稚嫩忠贞的少女不容人亲近的脸庞，莫沧黑色的上衫在其中很是惹眼。
他站得笔直，沉默的脊梁和肩膀不知承载着多少无形的重量，男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泪水突然模糊了梅千兰的视线，莫沧干净无言的背影慢慢融化了轮廓，变成一颗沙砾，慢慢消失在遍地温柔的花色中。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莫沧回过头来，梅千兰连忙擦拭去泪水，冲他笑着招招手。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照料这么多花儿肯定很辛苦吧。”待她走近，莫沧轻声地说，神色温柔地低头看着五月葵。
“哪有，我很享受照料它们呢。你是多久过来的？”
莫沧看向她，表情微妙“记不清了，丙火还未亮起的时候吧。”
“对了，你的学生呢？昨天的图腾历练怎么样？”
男人扬起嘴角，自信地笑笑，“你说呢？不看看是谁的学生？”
梅千兰也忍不住笑了，“说的也是。”
两人的笑容渐渐凉了下来，温热熄灭过后只剩悲凉。
良久，无言。
梅千兰率先耐不住沉默，“你有想过如果伽西现在还活着的情形吗？不知道她会给我闯出多少祸来。”
莫沧轻笑了一声，“对啊，她在世的时候，总是会麻烦你。”
“谁让我是家里的长女呢？”梅千兰用眼角快速地瞥了一眼莫沧，“可我不想做长女，长的要处处让着幼的，太辛苦了。像伽西那样多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照看，哪怕不是我去照顾她，也有你呢。”
如果她不是长女的话，她是不是会有不服输的心气和伽西去竞争呢？
“......”莫沧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有时候我的确会像愚人一样去幻想明知道不可能之事。如果伽西还活着的话，我绝不会是现在这个糟糕的样子。
“想来很有趣，你和伽西应该几年前就成婚啦，说不定那个威风凛凛、大名鼎鼎的雾狼末裔莫沧，现在会是个穿着兜裆裤的小屁孩的父亲。光是想想你手足无措给孩子换尿布的情景就觉得一定很有趣。”
莫沧“扑哧”笑出声，“我可想象不出自己做父亲会是什么样子，算了吧，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大男孩呢。”
“诶？可我怎么听伽西妹妹说，她觉得你是天下最有责任感与安全感的男人呢？”
“如果我真是那样的人，伽西怎么还会死？”莫沧冷不丁地说道，突如其来的沉重让梅千兰感到错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
“伽西的死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思来想去，她只想出这一句苍白的安慰之语。
“我知道。”莫沧的目光不自在地在花海中游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这只是局促的伪装，“但我是亲手取走她性命的人，如果是你，你会释怀吗？”那双深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进梅千兰的瞳孔深处，她突然慌了神，她无法解读出那目光背后的深意。梅千兰这时才想起来，她并不了解莫沧，不像她的妹妹伽西。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梅千兰还想说些什么，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之上，然而莫沧叹了口气，背过身冲她摆摆手，“我得去找我的学生了。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如果我还能从那些欠我钱的人那里讨回债来，都会给你作为报酬的。”
可我想要的不是钱呀。梅千兰的手无助地停在空中，她呆呆地看着莫沧离去的背影，就像以往无数次目送着伽西挽着莫沧的手臂，走出老远不舍地向她挥挥手臂一样。
女人收回手，指尖冰凉，刚刚接触到莫沧肌肤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片荒凉。
“莫沧老师你去哪里了？”巫鸰不满地抱怨着，“除非你告诉我有要事，不然我才不会原谅你一大早又不知所踪呢。”昨晚她和隐狐都在医疗帐篷中接受医师的治疗，今天刚刚获得可以离开的许可，巫鸰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旅馆。没想到莫沧不知所踪，只有灰溪在床上睡得正酣。
刚推开门走进来便被一连串问题所炮轰的莫沧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有要事，有要事。”
“哼，那好吧，原谅你了，快来吃早餐吧。”巫鸰突然又喜笑颜开，端着一碗粥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
莫沧注意到她的手臂上已经没有了绷带，见他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巫鸰说道，“我也奇怪呢。医师说我的伤口好得好快，他虽然没有明指出来，但他觉得这和我是......食灵鬼有关。”那敏感的三个字几乎是被巫鸰小声地吹出口的。
“就算是也没什么。”莫沧低头喝了一口粥，旅店侍奉早餐的时间早已过去了，但粥仍然温热，想来是巫鸰为了他特意去厨房热的。“灰溪和那野小子呢？怎么不在房间里？”
“灰溪说带隐狐参观参观祖笛城，吃过早餐就走了。”
“野小子的伤势怎么样？”
“昨晚医师说还算乐观，不会对今天下午的历练造成太大影响。”
莫沧点点头，“那就好。”
许多历练者在图腾历练的第一阶段受了或重或轻的伤，出于照顾他们的考虑，第二阶段的历练特意到第二天的下午才开始，留了一个上午的恢复时间。对于巫鸰来说，这一个上午十分宝贵，待莫沧用过早膳，女孩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旅馆之后的空地之上。
巫鸰唤兽用的骨笛丢失在了地下秘境之中，她本想托某位训导去找回来，但她也知道寻找的范围太过广阔，这很不现实。
下午和辛其白的对战迫在眉睫，巫鸰必须找到能够不使用骨笛而唤兽的方式。
还好莫沧并没有怪罪她丢失了骨笛，男人蹙起眉头陷入思考之中，“现在有几种方法。第一，市集上应该有在卖法器的商人，要价不菲。而且你也知道寻找适合自己的法器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那些商人都是冲着糊弄门外汉去的，就算我们买得起，你和法器之间也不一定能产生共鸣。”
“嗯。我也考虑过这个，第二个方法是什么呢？”
莫沧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张望着脑袋四处查看，他走到一条沟渠旁，弯腰拾起一枚圆滑的鹅卵石。“接住。”他丢给巫鸰。
“啊，啊，好。”拳头大的鹅卵石在巫鸰的手上跳来跳去，不明白莫沧为何这么做的女孩手忙脚乱地终于把握住了石头，“莫沧老师，这是做什么啊？”
男人诡谲地笑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就是你的唤兽石。”
“啊——？”巫鸰夸张地拉长了音调，莫沧做事从来不循规蹈矩，但从路边随随便便捡来一个石头是什么道理？有那么一瞬间，巫鸰认真地考虑过是不是他们幸运加持，恰好在一家随随便便的旅馆背后随随便便的沟渠旁随随便便地发现了一枚绝世法宝这个可能性。“就这个吗？”
巫鸰怀疑地端详着手中的石头，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鹅卵石，棱角被磨平了，也没有美丽的花纹，再普通不过了。“这石头有什么用？”
“小鸰，你觉得你的骨笛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莫沧问道。
“唔，”巫鸰若有所思，“就是用兽灵的骨头制作而成的呗，先把肉剃干净，再削去多余的骨节......”
“停，我大致懂你的意思了。你所说的是人们如何制造出一支骨笛，你是否有想过，为何骨笛那么多，但不是所有的骨笛都能用于唤兽？”
“老师你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一件普通的物品能够成为法器是吗？”巫鸰问道，她似乎有了些头绪。
“是的。已知的法器有许多种，包括天然与人造的，最常见的天然法器是巨兽的遗骸，充贯着古兽千年不散的法力，只需要人力稍微加工成合适的形状便可以使用。而最常见的人造法器，便像是你的骨笛这样，由法力高强之人向其注入自己的法力，从而使一件普通的东西从此有了与人们灵魂中的能量共鸣的能力。你发现它们的共同点了吗？”
巫鸰十分聪慧，不需要莫沧的多加说明，她恍然大悟，“所以说，只要我能想法设法让这块石头与我的能量产生共鸣，它就能变为法器是吗？”
莫沧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我刚才说了，人工创造一件法器需要法力高强之人的帮助，这一点对于你来说最为困难。”
“连老师也做不到吗？”巫鸰大吃一惊。
“我的能力不适合。所以你只能靠你自己。”
“我？”巫鸰又低头看看手心中那枚普通的鹅卵石，一脸迷惑地抬起头，莫沧眨眨眼的功夫，那迷惑的神情便从女孩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眼中的坚定，“老师你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做。”
“值得庆幸的是你是唤兽师，不然的话，可就真无能为力了。我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也许有点抽象：你要想办法，将你和你的唤兽之间的灵魂牵绊，投射至这枚石头上。如果可以做到，那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可以成为你手中的法器。”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莫沧看了看时方，“你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别担心，有我在，没问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