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乐乐觉得自己从不是被幸运女神青睐的人,只有这一次除外。

在他的家族中,他永远是人们最不常提到的那一个,他没有自己的兄长健壮善战,没有姐姐聪慧机警,头脑不如自己的弟弟,就连他的伴灵东风也是沃犬家族中最为瘦小的。也许有人会认为他的同胞手足皆死于瘟疫,死神唯独留了他一命是幸运,而对于左乐乐来说,是噩梦的开始。

左乐乐尚且年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大哥或者大姐,将成为沃犬一族振兴的希望,而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人,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为家族蒙羞便足够了。那时候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人会嘲笑左乐乐是个瘸子,他可以自由地发挥对绘画的热爱,家人们都十分欣赏他的画作,也不会因为不喜欢打打杀杀而被人嘲笑是“娘娘腔”,长辈们都支持他去追寻自己的热爱。有一位知名的游历画家,对衰微的沃犬家族来说不也很好吗?

然而瘟疫降临过后,一切都变了,长辈们失望地发现沃犬一族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这位一直以来不太“入格”的幸存者,往日被称赞的善良友好变为了懦弱无能,热爱与梦想变为了游手好闲、背弃家族。无论什么时候他们看见他,眼底只有无尽的惋惜与失望,左乐乐会猜想,在那些沮丧背后是不是还有着宁愿用他的生命换来任何一位更年少有为的手足性命的愤恨呢?

有些人天生做不了领袖,他心知肚明。

送他前往祖迪的图腾历练的那一晚,父母亲一句话没有说,他们和左乐乐一样,都对未来不抱太大希望,也许左乐乐没有死在图腾历练之中,便是沃犬一族的万幸。让左乐乐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竟然在试炼的第一阶段遇上了巫鸰、隐狐和白赫煊这样靠谱的队友,虽然巫鸰和隐狐与他们走散了,但很明显哪怕只有白赫煊一人,他也完全能够应付。自己除了跟在队伍后面,基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们让左乐乐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和姐姐,总是积极地将一切都打理好。

当白赫煊说他要下去深坑、让左乐乐在外放风时,善良胆小的男孩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一次,他要好好地完成白赫煊交付给自己的任务。因为这是唯一让他感到没有愧对巫鸰等人流下的血汗的方式。

所以当他看到那一对形迹可疑的人马时,左乐乐平生第一次没有产生丝毫想要退缩的想法。

“啧。”隐狐被重重甩落在地,坚硬的地面刺痛了脊梁,背后一片血肉模糊。他成功了,戳瞎了妖兽的一只眼,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可以故技重施,再一次弄瞎恶魔羊的另一只眼。

针刺的疼痛从眼眶快速地传递至大脑,恶魔羊恼怒地将碎片甩落,右眼鲜血如注,它被激怒了。“小心点。”白赫煊挣扎地提醒道,其实不需要白赫煊的提醒,隐狐也知道大事不妙。恶魔羊后退蓄力,径直向他冲过来,他想起身,但撕心裂肺的疼痛延缓了他的行动。

恶魔羊的大蹄转眼而至。

躲不开了。

眼看一双黑色的巨大利爪就要落下,隐狐只好将手臂交叉护住要害,等着那致命一击的发生,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湖泊突然冲起一道水柱,一个黑色的长条形身影野蛮地冲向恶魔羊。

正在气头上的妖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分了神,脚上的速度不由得减缓,给了隐狐随机应变的逃生空间。错失了猎物,恶魔羊将怒意发泄在那从湖泊向它冲来的不明身影上,它用力用大角一顶,没想到那生物竟然灵活地在中途停驻调换了个方向,成功躲了过去。

巫鸰紧紧地抱着雌性黑齿蛇脖子,如果说蛇灵也有脖子的话,差点被黑齿蛇转身的惯性甩出去。这便是她在危急之时所能想到的逃生方案。

“巫鸰,你没事吧?”

“晶石呢?”

白赫煊和隐狐几乎是同时发问,巫鸰缓了口气,假装没有听出两人言语之中的细微差别,她摇了摇头,作为对两人问题的回答。如果不是被囚禁在气泡囚笼之中的黑齿蛇恰好离她距离很近,巫鸰现在只怕已经因为缺氧而沉在湖底了,她是一位唤兽师,抓住黑齿蛇丧偶的悲伤与复仇情绪加以利用并不难。她憋着最后一口气用被气泡分泌的腐蚀性液体侵蚀得刺痛的双手,叫醒了黑齿蛇。

如果时间和能力允许,她也想带上那十几位同样被囚禁在气泡之中的历练者一起逃出生天。

隐狐快速地打量了其他两人一眼,白赫煊脸色苍白地靠着石柱,压着大腿伤口的那只手被鲜血染红,看得出哪怕只是维持「灵魂返还」对他来说都很艰难。而巫鸰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身下的黑齿蛇愤怒地吐着信子来回晃着脑袋,可她全身一块青一块紫,魂不守舍。可别提断了几根骨头的自己,“那个大洞!”他突然想起来,“从我们来的那个大洞离开,恶魔羊进不去。”虽然这样会进入不知出路在哪里的地下暗河之中,但在晶石已然熄灭的情况下,活着迷路总比死了沦为妖兽口粮要强。

巫鸰虚弱地摇了摇脑袋,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遇见妖女之事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不,我要打败它,要走你们走。”

恶魔羊没给隐狐和白赫煊惊诧的时间,它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声波震荡,让人们无法站稳,巫鸰跌落在黑齿蛇的身上,死死地捂住耳朵。咆哮过后,眼看能量再一次在空中慢慢聚集,巫鸰念起咒语,操纵着湖泊的水形成一股粗绳,硬是生生地缠绕住了恶魔羊的长嘴,能量在它齿间被击碎。

驭水术带来了强大的负荷,困倦之意涌上心头,巫鸰扇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保持专注,她咬牙说道,“我不能在这里失败,你们快走吧。”她还有许多事要完成,而拿到图腾是第一件,过去三年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每一次流血流泪的不甘都是在为今天做准备,她不是在为一个人奋战,她的身影之中,有莫沧的,有灰溪的,也有金力大人和每一个相信她的人。

隐狐喃喃道,“你真是疯了。”一边却又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他记得那个叫白夏的考官说过,如果晶石熄灭了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通过试炼,那便是击败混沌妖兽。看来巫鸰是选择拿命搏一搏,而他对此并不反对,“如果你不打算走,那我也不走。”

白赫煊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沉默与安静便很能表达立场了。恶魔羊左右摇晃着脑袋试图挣脱水绳的束缚,巫鸰能够感觉到它的强大力道,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试着将她的意志扭曲。

你拥有我赐予的力量。

使用它,使用它,使用它。

忽而,她听见霜原妖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巫鸰惊恐地回头,然而身边空无一人。这就是那妖女对自己所做的事吗?试图蛊惑、操纵自己?

不,绝不。

巫鸰咬着牙,恨恨地向看不见的敌人下着战书。

妖兽怒意满满地咆哮几声,终于挣脱开了水绳的束缚,这一次它没有再选择发射能量法球,而是低着头,将一双坚硬的大角正对着前方,像一头被愤怒蒙蔽双眼的斗牛一样不管不顾地四处冲锋,只为摧毁沿途的一切事物。

巫鸰连忙让黑齿蛇捎上隐狐,试图躲避恶魔羊的发难。事情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恶魔羊并不打算瞄准目标,它已经完全被盛怒操纵了心智,它的大角撞在石柱、山壁之上,地动山摇,岩石碎块横飞。白赫煊也不能再待在原地不动了,他颤巍巍地支撑起不堪重负的身体,甩手让白色荆棘带离自己离开。

“你有什么对策吗?”隐狐大声冲巫鸰叫道,颠簸加上恶魔羊四处破坏的噪音让他不得不提高音量。

“有什么带着妖兽鲜血的东西吗?”

隐狐将目光放在刺入恶魔羊右眼的岩柱上,那东西此刻正躺在恶魔羊的脚边,鲜血仍然鲜红温热,“等一下。”巫鸰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隐狐便一个翻身而下,他灵活地躲避飞来的石块,翻身将岩柱拾起。

“小心身后。”

白赫煊冷冷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恶魔羊突然转身发现了隐狐的小动作,恼怒地抬起前爪,说时迟那时快,白发少年从隐狐身边荡过,带着他回到黑齿蛇的身上,黑齿蛇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攀爬至与地面几乎垂直的状态,暂时幸免于恶魔羊的攻击。“别一直为我添麻烦呀。”他模仿隐狐的语气反唇相讥。

巫鸰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沾上恶魔羊鲜血的石柱一端紧紧握在掌心,让她的血和妖兽的血充分融合。

“你要干嘛?”隐狐感到很奇怪。

巫鸰逞强般地露出一个笑容,“妖兽也是兽灵,不是吗?”

白赫煊微微有些讶异,“我原本以为你打算使用「罪之力」。”

“不,我会为你们创造攻击的空隙的,那个时候,”她将锋利的岩柱交回隐狐的手上,手心捧住残余在手上的鲜血,“瞄准它的另一只眼,别犹豫,刺深一点。”任何强大的生灵被破坏了脑部组织之后都无法在活动,混沌妖兽也并不是无懈可击。

“嗯。”隐狐握紧武器,没有多言。

巫鸰走下黑齿蛇,迎面走向狂暴中的恶魔羊,步伐坚定,也容不得一丝犹豫。

唤兽的第一步是驯兽,巫鸰不知道自己能控制恶魔羊多久,只能祈祷自己是莫沧老师优秀的学生。恶魔羊见她向自己走来,前肢蠢蠢欲动地刨着土,犹如蓄势待发的公牛。

它来了。

风扑面而来,夹带着的沙尘让巫鸰几乎睁不开眼,她朝恶魔羊伸出双手,闭上眼睛。妖兽与她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法力慢慢注入,两股来自不同物种、不同灵魂的能量体交缠在一起,她要静下心去感受它,感受两者融合中的每一次脉动,亘古流传的技艺此刻慢慢复苏。

眼看恶魔羊眨眼便至,隐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快了,快了。

巫鸰要在着混合的混沌能量中所寻找的,是她和兽灵感情上的共同点,那是唯一能将跨越物种的不同灵魂联系起来的媒介,亲朋离去的悲伤、被背叛的愤怒、对他人的爱慕、愚蠢渺小的自卑.....什么都好,巫鸰现在犹如身处一片有无数黑白丝线所连接起的世界,而她所要做的,是找到其中那颤抖着发出共鸣的一条。

恶魔羊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一双大角呼呼生风,离巫鸰不足两米。

而它停在了不足半米的地方。

找到了!

巫鸰缓缓睁开眼,抬起头与恶魔羊直直地对视着,似乎要看进彼此的躯体深处,她缓缓说道,“你也和我一样,命运被人篡改了不是吗?”她说着,做了一个让隐狐止手的手势,接而提高了音量,让他和白赫煊都能听见,“你不是混沌妖兽,对吧?你只是被现在寄生在两角之间的奇怪生物给操纵了,你不是妖兽,它才是。”

闻言,隐狐当机立断,从白赫煊的腰间拔出匕首,飞刀掷向恶魔羊的额头中央。有那么一两秒,什么都没发生,巫鸰以为自己错了。从那血肉绽开的伤口之中,突然伸出了许多细长的触手,伸向空中胡乱挥舞,一团肉色的团状物体从恶魔羊的伤口处离开,它的样貌丑陋,唤兽师不自觉地接连退了几步。

那玩意就像发霉的馒头,不过还长着许多触手,也不知是脑袋还是身躯的正中央长着一只血红色的大眼睛。隐狐再一次掷出飞刃,这一次他扔出的是那根岩柱。岩柱”扑哧“一声插进寄生者的大眼睛之中,发出了像插进海绵之中的奇怪声音。妖兽痛苦地扭动着身躯,从被缝合过一样的嘴巴之中发出如刀柄互相摩擦的怪声,不一会,便停止不动了。

恶魔羊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