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食灵鬼。”隐狐沉默良久,想起了往事,“剑士阁偶尔会接到抓捕骚扰城镇的食灵鬼的委托。有一次阁长亲自带领了精英小队抓捕了一位食灵鬼回来。那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头上有着和你一样的角,只不过更加扭曲。他面色灰白,瞳孔涣散,身体瘦得肋骨外翻,走路的姿势疯疯癫癫,看上去神智不清楚。我对他的那双眼睛记忆犹新,灰白色的翳之下藏着深深的恐惧,我们的人一靠近,恐惧和害怕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愤怒和狂躁。”

“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人的?”

“我?”隐狐笑笑,“我觉得没有人愿意主动变成这样,阁长说,是人们认为食灵鬼是怪物,所以许多食灵鬼变成了怪物,来自他人的恶意犹如汹涌的黑潮,能够带走许多东西。不过,你不能否认,有些食灵鬼确实天性顽劣,唯恐不乱。”

“莫沧老师说他以前在南境护卫队任职的时候,见过那种本性邪恶、成为食灵鬼后更加为非作歹的人。”

“但你不是。”隐狐轻声说道。

“但我不是。”巫鸰十分坚决,“我也不想成为那种人。灰溪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当年它在南境护卫队认识的一位退役多年的将领,年近古稀,头发花白,铠甲已被岁月侵蚀得破烂不堪。他日复一日地擦拭着铠甲和武器,把它们当作宝贝一样来爱惜,仿佛他是明天将要上战场的士兵。人们都当他是放不下过去的征戈岁月,每次问起,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是摇摇头说时机未到。过了几年,在灰溪和莫沧老师离开的护卫队之后,他们听闻护卫队中了窃居者的调虎离山计,据点之中只有新兵和伤残。老将领披甲上阵,威风凛凛,神采奕奕犹如一起风发的年轻人,他说,这就是他等了一辈子的时刻。这样一群人竟然守住了据点,事后人们说老将领是站着死去的。”

“......”

“莫沧老师说人们都羡慕那老人的运气,因为他在役的时候,从未和敌人起过正面冲突,一路平安无事地升官受耀。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渴望一个属于他的冲锋陷阵、为信念流血的时刻。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我很像那个老人。”

“你可不老,年轻着呢。”

巫鸰苍白地笑笑,“我觉得我就像他一样,穷尽一生等待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时刻,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刻。光芒转瞬即逝,但最起码人们知道它亮起过。”

“你想象的那一刻是什么?”

“......是我坦然露出的犄角,身边不再是恐惧和愤怒的面孔。”

“那很难啊,”隐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可要失去比那老不死更多的东西。”

“你呢?你有这样的一刻。”

隐狐沉默不语,将目光移开,静静地看着向身后移去的一成不变的黑色洞壁,“也许是弄清楚我为什么会出生在世上吧。”

沉默不约而同地降临在两人身上,巫鸰很少有朋友,自从金力大人去世之后,与她相处最久的是莫沧和灰溪,可那两者都比巫鸰年长。而隐狐和自己年龄相仿,她是第一次对同龄人吐露心声,内心中那一直空荡荡的一块现在感到充实而暖暖的。

昏暗的空间断绝了时间,两人不知道在地下暗河随河流漂流了多久,他们一路上都在留心可能的出处,然而并没有发现哪怕是通往地上世界的一条缝隙。巫鸰突然想到他们随波逐流了这么久,拐进了不知多少洞穴岔口之中,然而却一次都没有途径先前掉落下来的那个大洞,这地下暗河究竟有多宽广?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恶寒。

“巫鸰。”隐狐突然若有所思地叫她的名字,他刚刚想到了一些事。

“怎么了?”

“你说在这里的黑齿蛇吃什么?”

“嗯?”巫鸰有些迷惑,“河里有大鱼,应该还有其他生物,它们不缺食物啊。”

“那它们的洞穴在哪里呢?我们漂流了这么久,并没有看见能够容纳下它们的凹洞,总不可能睡觉时它们也是攀爬在洞壁之上的吧。”

隐狐的话如拨云见日,巫鸰一下子醍醐灌顶,对啊,身躯如此庞大的黑齿蛇按理说应该有栖身的洞穴才是,然而在这地下暗河之中两人并未见过有任何可供它们栖身的地方,按这说来......“你觉得黑齿蛇的栖身之处应该在地上吗?”

隐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应该没错,它们回地上的某处栖息,狩猎时通过某个通道来到地下河。我们如果跟着某只黑齿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它能把我们带回地上。虽然不知道它们究竟何时返回巢穴,但也只有搏一搏了,总比干等要好。”

“唉。”巫鸰疲惫地叹口气,一想到要跟踪那黏糊糊、又散发着恶臭的冷血爬行动物她就起鸡皮疙瘩,自从来到这祖笛城地下,没有哪一刻不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要怎么找到一条蛇呢?”她无奈地问道。

“你难道没有发现,自从我们骑上丑鱼到现在,一条黑齿蛇也没有遇见过吗?”

“你的意思是?”

“按照我们的推测,这些丑八怪是黑齿蛇的食物。丛林法则第一条,永远想办法避开你的掠食者,我觉得这丑鱼所走的路线并不是完全随机的,也许正是黑齿蛇不常出没的地方。”隐狐说着,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下一次出现洞穴岔洞的时候,我们先观察丑八怪意图拐进哪一条支流,再强迫它走相反的方向就行。你既然能和鱼说话,应该可以做到吧?“

巫鸰有些无语,“我什么时候能和鱼说话了?你不要给我硬加上一些我本来没有的能力好不好。”不过她点点头,看上去挺有把握,“我试试吧。”

下一个拐口很快便到来了,巫鸰俯下身体完全贴着大鱼,试图引导它转弯,然而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大鱼完全无视了她的轻言细语。“我来。”隐狐说道,他大大咧咧地冲着身下的大鱼叫道,“喂,丑八怪,你最好乖乖听这位小姐的,不然就把你就做成红烧鱼,先把你洗净、切块,再放入热油锅中煎,煎到你的鱼皮呈金黄色之后,再把你放入加了熟猪油、酒葱、蒜、辣椒、调味料的锅中料煸炒!”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属于狂野兽灵的杀气让大鱼打了个寒颤,这狠人能将自己抛上岸当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剁了自己,思来想去,一边是天敌黑齿蛇,一边是气场张牙舞爪的怪物。出于强烈的求生欲,大鱼决定先听从目前这个坐在自己身上施发号令的男人的话。

“诶嘿。”巫鸰看大鱼竟然主动乖乖地拐了弯,乐了。隐狐得意地说,“看来当时在剑士阁厨房打下手没有白做。”

没拐进几个岔口,巫鸰隐隐约约地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腥臭味,像是腐烂多日的蔬果与被捣碎的肉糜混杂在一起的恶臭味道让她情不自禁地捏住鼻子。随着与黑齿蛇距离的缩小,大鱼明显地不安起来,在水面之下的鱼嘴发出鼓噪的声音,扭动着身体想返回,但屈服于隐狐的森森杀气,只好强忍着恐惧驮着两人慢慢向前靠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和黑齿蛇正面相遇怎么办?”巫鸰压低声音问道。“自求多福吧。”隐狐淡淡地说,这可不是巫鸰最想听到的回答。

再拐进一个岔口,巫鸰和隐狐看见了黑齿蛇的尾巴尖,大鱼悄悄地跟在后面,看来他们运气不错,如果能够保持这个距离,他们既不会跟丢黑齿蛇,也不会被它发现。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嘶嘶”的沙哑之声从头顶传来,几滴腥臭的粘液滴在了隐狐的肩膀之上。巫鸰硬着头皮抬头看去,之间在两人一鱼一蛋的正上方,另一条乌漆麻黑的黑齿蛇不知何时从身后的拐角探着硕大的蛇头也拐了进来。巫鸰一抬头,正好和倒着攀爬在洞壁顶端的黑齿蛇四目相对。

“额......你好......吃了吗?”巫鸰僵硬地举起手向大蛇打了个招呼,在黑齿蛇的双瞳之中清楚地倒映着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她甚至觉得大蛇眼睛里明明白白了写了“冷酷无情”“残暴猎手”几个大字。隐狐知道黑齿蛇就在他们正上方,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好像只要不抬头看,那家伙就不存在。身下的大鱼已经彻底放弃求生了,横竖都是死,它现在只期望给个痛快的,身为鳞鱼短短的一生在它脑海中迅速地闪过,早知道就应该接受昨天那丑八怪雄鱼的求偶,在死之前还能体会到爱情是什么样的滋味。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黑齿蛇竟然扭动着身体,快速地经过了他们的头顶,朝着第一只黑齿蛇追去。两人见状松了一口气,最庆幸的是他们身下的大鱼,死里逃生的喜悦让它浑身轻松,一松力,差点沉进河中去。“难不成它是吃饱了看不上我们?”巫鸰猜测道。

“你那瘦骨嶙峋的小身体就算了,我这可是在锻炼中磨砺出的实打实的肌肉,满满都是蛋白质,它没道理看不上我啊?”隐狐竟然感到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如果换做是以前的丛林,无论是哪一种类的捕食者眼中,隐狐这样的简直就是移动的美味佳肴,长脚的营养库,而它竟然看不起他。

巫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又不是相亲,难不成黑齿蛇放过了他们,他还不高兴了?第二只黑齿蛇很快便追上了第一只大蛇,两人看见它们的尾巴并驾齐驱,从前方的通道传来了“嘶嘶”之声,巫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在撒娇啊?”

“嗯?我怎么没听出来?”

那隐约传来的“嘶嘶”声在巫鸰耳中确实有着如同人类般撒娇的起伏音调,乖嗔而娇俏,“我知道了,”她突然双手一拍,十分肯定地说,“刚才那只是公的,它老婆嫌弃它太臭就离家出走了,公蛇一直在找它老婆的踪迹,现在正在摇尾乞怜想把它哄回去呢。”她胸有成竹地说。

“......”因为巫鸰说这话的神情十分认真,隐狐一时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认真的,"你是不是死里逃生太高兴了,冲昏了脑子?"

“不不不,我是认真的。我有一只唤兽是羽蛇种,所以我能多多少少听懂一些蛇语。”巫鸰一本正经地说,同时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别家的八卦。

“那你有没有听见它提起我,有没有把我形容成十分可口的猎物,错过就会遗憾终生的那种?”隐狐仍然挂记着那一档子事,又一次错过了巫鸰话中的重点。

“嘘,”巫鸰用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黑齿蛇对话中的某些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洞壁之中噪音混杂,加上她并不能完全听懂每一句蛇之声,她有些迟疑。她侧耳静静地倾听,眼睛也不眨,突然神采一亮。

“你听见什么了?”隐狐连忙追问。

“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那公蛇说为了补偿,要带它老婆去尝尝美味的食物,它嗅到了什么味道......”

隐狐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是不是在说我?”

还有几个音调听上去十分熟悉,一一也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总是用开心的语气说出来的,它当时指的是什么呢?巫鸰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羽毛、翅膀、会飞......“鸟!它们在谈论的猎物是鸟!”

隐狐大失所望,“什么啊,是鸟啊......”紧接着,他提高了声调,“鸟?!”这地下暗河通道之中为什么还会有飞鸟的存在呢?难道说他们的运气这么好......

“跟上它们。”他低声说。不用隐狐指出来,巫鸰也猜到了也许这两只黑齿蛇的目的地正是他们一直想去的地方——地上。只要回到了地上,便能想方设法与白赫煊和左乐乐汇合,继续图腾历练。

黑齿蛇身子粗而个子短,肥硕的身躯扭动得缓慢,跟踪它们并不难。只见那两只大蛇左扭右扭,绕得巫鸰和隐狐晕头转向,一个拐弯,大蛇们竟然不在了。定睛一看,正右方的石壁上有一个直径越两三米的大洞,黑齿蛇的尾巴尖刚刚隐没进去,消失不见了。从洞口外向里面探望,通道狭窄而幽长,望不见出处通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