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鸰这会知道隐狐的计划了,他是打算抓住河中的不明生物,骑在它们的身上借力游在河中,如同前些日子她在海上的遭遇一样。
这男孩的胆量可不小,巫鸰对此不得不承认,在汹涌湍急的河流中与大鱼搏斗可是一件比听上去困难多了的事,尤其是在河水乌黑一片看不清状况时。巫鸰不仅感到担心,蹙起眉头,脸上愁云密布,“现在我用不了法术,骨笛丢了也不能唤兽。你的伴灵也没有孵化,你打算怎么做?”
隐狐一边听着,一边解开衣领的扣子,将上衣脱下扔在沙床上,露出他结实的身躯来。少年肩背宽阔,肌肉微微隆起,强壮却不夸张。起伏的脊背上绵延着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后颈斜斜下一直横到腰腹,就像一条爬蛇歪曲着身子寄居在他的肌肤之上。从那道显眼的伤疤移开视线,巫鸰还能够看到无数深红色的小伤疤,看形状,有野兽的爪牙造成了撕裂伤,也有牙齿啃噬造成的贯穿伤。
“吓到你了吗?”见巫鸰看着他的身体若有所思,隐狐像是自嘲般地问道,“丛林中出来的野孩子,见谅。”
巫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仍旧蹙着眉,“不,恰恰相反,我很尊敬那些身上带有许多伤疤的勇士。”
“那独眼龙也是吗?”隐狐突然提起了莫沧,一边卸下靴子上的系带扎起自己被河水染成深金色的头发。
“你是说莫沧老师吗?对啊,他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疤,‘战士的荣耀’,他总是这样称号它们。”想起莫沧,巫鸰不由得咧开了嘴角,眉眼舒展开来,“一到天气冷的时候他就抱怨伤口隐隐作痛,简直像个老爷爷。”
“看来谈起他让你心情变好了嘛,以后应该多提起他才是。”隐狐打趣着说道,他挽起裤脚,将粗制麻绳制成的腰带拆卸成一缕缕的细绳并将它们系起来,一圈圈地裹在了腰上。
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的巫鸰小脸通红,“才没有!”她急急地反驳,然而心知肚明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连忙岔开话题,“你打算赤膊上阵?”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将面对什么?赤手空拳没有防护如果伤到了要害可怎么办?”
隐狐从唇齿之间轻轻发出了一声自豪的轻哼,“你知道我发现的人类生活与丛林生活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是什么?”巫鸰一头雾水,知道他另有所指。
“人类太过依赖于外界之物,以至于忘了最初是什么让他们登上了万灵之首的宝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是自身的力量。在没有他们创造出各种方便工具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凿土地,用自己的智慧生起火焰,要我说,很多年前的原始人倒比现在的人厉害得多,他们将自身磨砺成了武器。”是的,隐狐暗自想,在丛林中学到的最大的一课,便是只有将自己铸成武器才能活下来,毕竟许多时候丛林中能够依赖的也只有自己。
“你帮我抱好吱吱。”说完,男孩以一个完美的入水姿势扎入了水中。巫鸰站在沙床的边缘,眯起眼睛力图在昏暗的洞穴中看清隐狐的动向。湍急的河流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拍打在岩石上激起的水浪时不时淹没了男孩的身影。巫鸰只有站在岸上干着急,心焦地期待隐狐能够平安无事,她用眼睛扫寻着黑河,终于看到在远处十多米的岩石处,从激流之中伸出了两支健壮的手臂。隐狐矫健地攀登上一块岩石,甩甩头发,像一只盯着河中游鱼的馋嘴猫,猫起身子,灵敏地盯着潜流之中的动静。
河面银色反光之下突然出现了一只长着鳞片的大鳍,在那里!隐狐一跃而下,落入水中,一人一鱼又被河水带走了一大截,逐渐消失在了巫鸰的视野中。她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等着,同时脑海中飞快地想着各种可能会发生的事,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隐狐竟然从另外一个方向慢悠悠地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将细绳绕过大鱼凸出的鱼嘴,紧紧地在头上打了个疙瘩,像握住鞍绳一样拿着绳伏在快速游动的大鱼身上。快到沙床时隐狐用力拉扯细绳,竟然硬生生地拉转了鱼头,大鱼冲上了河床。巫鸰连忙躲避冲过来的大鱼,借着微光看清楚了这丑陋的生物,大鱼的下颌向前凸出,两只凸出的眼珠像灯笼一样不和谐地嵌在脑袋两旁。
“你怎么是从另外一边过来的?”她问。
隐狐从大鱼身上下来,差点被细绳绊倒,他脸上也是一副十分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等我制服了这丑鱼的时候,发现已经顺着河漂流了太远,本来想逆流回来但是这丑东西不听我的指挥。它带着我拐进了几个岔洞,云里雾里就到这里了。”
“回环吗?”巫鸰想道,那大鱼在沙床上奋力地扭动着肥硕的身躯,隐狐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它摆脱缰绳。“让我来。”巫鸰接过缰绳,隐狐刚想出声提醒道危险,大鱼的力气很大巫鸰说不好会受伤,然而他惊奇地看到大鱼竟然在巫鸰的安抚之下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它就像一条被抱到温暖怀中的小狗一样,温顺地接受着巫鸰的抚摸,也不再挣扎。
“我可是唤兽师,”巫鸰颇为自豪地说,“和兽灵相处没有什么心得怎么行?”她奖赏似地拍了拍大鱼的脑袋,跨坐在脊背之上,“你能把它带入水中吗?”
隐狐牵着细绳的另一半,小心地将大鱼引导进水中,随后坐在了巫鸰的身后。“抱好你的吱吱,然后抱紧我。”女孩头也不回地说,隐狐不由得皱起眉头,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鱼顺从地游动起来,大鱼本身的速度加上湍急的河流,他们行进的速度比巫鸰所想的快多了,大鱼驮着他们灵巧地闪避各处的岩石,颠沛起伏让巫鸰感到一阵阵恶心。过了一会,她已经能够慢慢适应了这种速度,开始打量起路经的洞穴。
管道状的洞穴中有许多岔洞,巫鸰和隐狐都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于是便由着大鱼让它自由地穿梭在洞穴之中。光滑的石壁之上偶尔传来一阵阵的腥臭,不过味道很轻,应该不用担心会撞上黑齿蛇。刚开始,因为记挂着图腾历练,巫鸰的心情十分紧张,但渐渐地,在这昏暗的地下暗河之中,除了河流和大鱼似乎什么也没有。空气清新幽静,巫鸰慢慢地放松了,心也没有一直绷着,还和隐狐聊起天来。说起来,他们前一日才刚刚认识,还没有深入认识过。
隐狐讲起了自己的往事,他天生有着讲故事的天赋,不像巫鸰,把过去在丛林和狐狸家族生活的种种冒险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巫鸰直笑,差一点从大鱼上摔下去。
“然后呢?你为什么会回到人类社会?”
“人的寿命比狐狸长,我还活着,它们都死了,我只有出来,还好命大遇上了剑士阁的人,阁长收留了我,他说如果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应该多去世界走走看看,所以我就来参加图腾历练了。”
巫鸰神色一暗,“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伤心事的。”
“没事。生老病死乃是天意,别说是兽灵,就连人类甚至自然也无法违背。”
“你相信天意?”巫鸰问道,有些惊讶,隐狐给她的印象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少年,没想到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你见证了那么多次死亡,就不得不信。大雪封山的时候,我随着家族外出狩猎,首领很聪明,它总是知道在哪里发现那些在暴风雪中与族群走失的小鹿崽,有时候还能发现冻死的狼崽子。它们迷失了方向,又冷又怕又饥饿,但它们想要活下去,所以你能看到小鹿崽囫囵地啃着干枯的树根,狼崽子的爪子血肉模糊。偶尔,是冻死的老鹿,尸体仍然站立着,保持着行进的姿势。它们都想活下去啊,可谁能生存谁该死亡,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命啊......”巫鸰陷入了沉默,随即嘟囔着摇摇头,“曾经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假若命运将你于出一处悲剧之中,你是就此沉沦还是奋起反抗呢?”女孩轻声说,怅然若失。
隐狐听在耳中,知道她在说食灵鬼的事,看她如此忧伤,小脑瓜一转,“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比如怎么认识那个独眼龙的。”说不定讲讲莫沧,能让她振作起来,狐狸首领低沉的时候隐狐就故意领它去看隔壁家族里那条妖媚的美女狐狸,首领一下子就恢复生气了。
“我从小一直生活在孤儿院,”巫鸰眼神迷离地喃喃自语道,似乎是在说给隐狐听,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尘封的回忆打开了匣子,忧伤、愤怒、欢欣与迷惘交杂着一起的情绪混着潮湿的霉味涌上心头。
“虽然会因为长得瘦小被其他强壮的小孩子欺负,但我也有自己的小伙伴,日子过得还不错。直到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的伴灵消失了还长出了双角,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变成一个人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不愿意接近我,只有当时祖笛城的城主金力大人把我当作是一个普通小女孩一样对待。”
“那时候,我感觉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充满了被抛弃与被敌视的忧伤与悲戚,另一半则有着对那些胡乱咒骂我的人们熊熊燃烧的怒火与仇恨,无论是哪一半,都对我体内的罪之力充满了抗拒。是金力大人教导我不要抗拒命运的安排,罪之力邪恶但也十分强大,我应该将它用在正途,这样人们对我的偏见就会慢慢消失。然而事实才不是这样的。”
“三年前院长的诞生日宴席之上,金力大人也来了。其他的小孩子都被安排进了各种表演,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中,然后我嗅到了火焰的味道,孤儿院不知哪里失了火,火焰来势凶猛,没过多久火舌便吞没了整个孤儿院。我试着像金力大人说的那样用我的罪之力去救出其他人,我救了三个孩子,然后便被熏烟呛晕了。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怀中,那人抱着我呆呆地站在山岭之上俯视着早已倒塌火焰还未熄灭的孤儿院,他说金力大人发现了昏迷中的我,将我托付给他,自己折返去了火场救其他人,然而再也没有任何人出来。”
“那个陌生男人便是莫沧老师。金力大人和其他人的死亡让全城陷入了悲愤之中,他们觉得是我招致的厄运。先前我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的那三个孩子,告诉大人们,他们亲眼看见我使用了罪之力,是我点燃了那把火。我被投入了大牢,脚上戴着镣铐,待在不见光的地下室和蟑螂老鼠为伍,忐忑地等着调查的结果,不知道头上的那把刀何时会落下来。我想,人生中的前十三年已过得如此艰辛,如果现在就这么死去也行,省去了今后的痛苦。金力大人的长子主持了调查,虽然没有查清具体失火的原因,但他们肯定我与之毫无关系。但市民们不肯买账,他们仍然将我视为罪魁祸首,打算亲自动手消灭我。”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看到的景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举着火把,面目可憎,很少有原因能让那么多人整齐划一地团结起来,而那一刻,那个原因是他们想杀了我。就在我想要认命的时候,莫沧老师又出现了,他将我带离了祖迪,他告诉我说金力大人相信我,我应该活下去。就是那个瞬间,我看见莫沧老师温柔表情之中的哀恸,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对金力大人的死亡并不比我更看得开,但他仍然相信我。我决定,从今以后,不会再使用让人们不安的罪之力,不管它有多强大。我也不管人们说天命有多厉害,只有我能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些流言蜚语不行,命运之神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