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沧疲惫地走在回祖笛城的路上,灰溪垂着尾巴跟在一旁。让他感到疲惫的不是昨晚激烈的战斗,而是刚才从南宫契口中听来的消息。

北望塔损失惨重,第七肆受了重伤,一根巨兽的长牙贯穿了他的身体,目前正在接受柳影大医师的治疗。扶星辰率领众先遣队冲在防御的最前线,直到刚才信鸽传信来为止,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北望塔分不出多余的守望者去寻找她,只能暗自祈求那个如钢铁般冰冷刚硬的女人杀出了重围,她懂得如何照料自己。

南北大人少见地披甲上阵,幸而并无大恙。而卫歌,那个彬彬有礼、如同女孩子一般温柔的小男孩,据说死在了兽场的东门前,尸体面目不清,手里仍握紧匕首不放。野狼群袭击这里时,他接到的命令本是随同其他医师前往救治受伤的守望者,但他想要保护刚出生不久的爪羊幼崽和它虚弱的母亲。当天亮,守望者打扫战场时发现了他的尸体,身旁躺着三只已咽气的野狼,兽场里的幼崽和母亲蜷在一起瑟瑟发抖,平安无事,他们没有发现他的伴灵,但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了不起的少年,莫沧疲惫地想。

在他漫漫一生中还要见到多少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为了信念而献出生命呢?而他,背负着深重罪孽之人,却每次都能受到死神的垂怜。

想到这里,莫沧感到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仿佛自己的脚上缠着锁链,锁链另一端绑着一块巨石,巨大沉重的石块正逐渐把自己拖入深不见底的漆黑湖泊之中,一米又一米,水压从各处挤压着胸腔,眼睁睁看着离湖面上的光芒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莫沧。”灰溪看见莫沧露出了它熟悉的那幅表情,自责内疚,可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巫鸰的历练快开始了,别再胡思乱想了。”

巫鸰。

对呵。最起码,他现在的学生,巫鸰,还活得好好的而且正走在反抗命运的途上。想到那个红发倔强的少女,莫沧心中一亮,沉重和拖曳感慢慢消失了,他对灰溪笑了笑,充满感激,“我们快走吧。”

他们跑了起来。

最终仍然没能赶上巫鸰的试炼,当他们赶到祖迪的东门时,被告知参加图腾历练的历练者们刚刚出发去了地下秘境。灰溪有些沮丧,它原本想给巫鸰好好加油,在心里排练了好几天到时候要说什么,结果都没排上用场。

“别担心,等她凯旋回来了,你再说也不迟。”莫沧鼓励着自己的伴灵,“她没问题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没问题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巫鸰了,舞台是属于她的,现在他应该担心别的事情。

“灰溪,我们先回客栈洗漱一下。有些事我十分在意,要趁早调查清楚。”路上,莫沧为灰溪讲述了自己昨夜在战场上的发现,成群啄食尸体的黑鸦、唱着不详之歌的猫头鹰还有盘踞在阴影之中的毒蛇,这全都和三树妖女的兆言不约而同。

灰溪低声重复了一遍兆言,表情严肃,“‘成群的黑鸦栖息在城外的枝木上,猫头鹰在视野之外唱着不详的歌,毒蛇从地底涌出盘踞在巨石阴影之下,深暗的迷雾四处弥漫......’,莫沧,你觉得三树妖女真的显身了吗?”它不安地问道,长这么大,身边从未有亲眼见过三树妖女之人,然而兆言的征兆已经出现,不得不引起重视。

“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调查清楚。”莫沧回答,眼神坚定。

回到客栈,莫沧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便和灰溪汇合。他需要帮助,但此事太过敏感,如果传出去会引起比食灵鬼现身更严重的恐慌,也不能寻求祖笛城警备的协助,不少人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

思来想去,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

酒馆内。

“啊,莫沧。”看见莫沧,梅千兰的双眼亮了,脸上绽出一朵花来,她兴奋地迎了上去,“我听南宫契汇报了昨晚的情况,还好你们没有受伤.....咦?”莫沧沉重的表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这么严肃?”

莫沧让梅千兰坐下,为她讲述了自己所知关于三树妖女兆言的来龙去脉。梅千兰耐心地听着,一双精致的桃花眼从开始的困惑,听着听着,睁得越来越大,流露出恐惧与迷惘,最后却又镇定下来。“妖女兆言的事我们也听说过,但金斯城主说无稽之言不足为信,谁再谈论此事将被以吹动蛊惑人心罪论罚。你昨晚真的......见到兆言中的景象呢?会不会只是巧合?毕竟野生的猫头鹰在夜里啼叫很正常,而且只要有尸体便会引来乌鸦,毒蛇受到干扰出洞也很正常,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梅千兰的谨慎与疑虑让莫沧有些许不耐烦,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猜测,而是确凿的证据。“无论怎样,调查一番总是没错的,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我三年没有回来了,你比我熟悉这座城市,放心吧,我们会很隐秘地调查,不会惊动城主。”

听到这番话,梅千兰皱起了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又在莫沧的一番劝说之下,勉强答应了。“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北望塔的南北大人说兆言是随着瓦祭里南下的商队进入祖迪的,他们还在城中吗?”

“不在了。他们是三个月前来的,停留了一些日子就离开了。”

那可糟了,莫沧本打算从源头开始查起,如果他们离开了,线索自然也就断了。他蹙眉陷入沉思,突然脑海中一道亮光划过,他想起了什么。

“不对,最起码还有一队人马留在祖迪。”他猛然说道,从背后拔出匕首,将拴在匕首之后水晶球中的雪花展示给梅千兰看。

“你哪里来的?”女人细细端详,问道。

“学生送给我的,昨天她在祖迪的市集上买的。瓦祭里的商人不会将自己的商品转让给他人出售,也就是说在这祖迪城最起码有一位北方商人留了下来。”

“我可以帮你问问商业街那边的人,但就算找到了他,你觉得能问出什么东西吗?”

莫沧笑了,“总比坐以待毙好。”

于是梅千兰先行一步离开了酒馆去打听消息,莫沧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喝着酒,第三杯酒下肚时,梅千兰带着消息回来了。

“确实有一位北方商人留在了祖迪,据说是因为他的妻子怀孕身体不适,不敢再随着商队上路,这些日子一直在祖迪的医院修养。”

“打听到他的所在了吗?”

梅千兰点点头,“据说那商人喜欢中午在韦一迷家的食厅用膳,现在出发去那里应该可以遇见他。”说罢,两人便动身了。

落雀之裔韦一迷是祖笛城远近驰名的大厨,他所开的食厅没有哪一天不是爆满的,更何况现在正是游客正旺的时节,没有预约,两人根本无法进去。还好灰溪在这里有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莫沧从后厨的侧门溜了进去,塞了些打点的财币,被引到了北方商人所在的包厢。

那商人体型肥胖,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满脸赘肉,和桌上的佳肴一样泛着油光,眼睛细小塞在层层肥肉之中,正用着胖乎乎的手毫不客气地将一只鸭腿往嘴里塞。他看见有人掀起了门帘,毫不客气地将跑堂的人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让他别打扰自己用膳,跑堂小弟陪着笑脸不住弯腰道歉,向商人介绍莫沧和梅千兰,说祖笛警备有重要的事向他询问,然后便退了出去。

北方商人用贼眉鼠眼的目光打量了莫沧和梅千兰的一番,随后色迷迷地上下欣赏着梅千兰苗条的身体曲线,看得她十分不自在。“说吧,你们来找我什么事?”他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来自瓦祭里的商人?”见他一点也不客气,莫沧也不想说客套话了。

“是又怎么样?”

“是就好,妖女兆言随着你们商队南下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听见“妖女兆言”这四个字,商人瞬间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的鸭腿,也收回了打量梅千兰的目光。见状,莫沧确信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们想知道在瓦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妖女的兆言突然流行了起来。”

“啧,”那人不耐烦地重新吃了起来,用沾满油腻的手摸了摸耳朵,“我还以为祖笛城有什么要事,就这?我们瓦祭里好得很,啥事也没有,不过是有些好事之徒传的谣言,不值得你们费心。”

莫沧打了个呵欠,随性地在桌上支起双臂,“你骗不过我的,瓦祭里一定有事发生。”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轻松,目光却很犀利。“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人在说谎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摸摸耳朵。”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其实并没有这说法,不过可以用来动摇人心。

“耳朵痒,不行吗?”商人没好气地回答,但梅千兰也看这一次他底气不足,他果然心虚了。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既然你说瓦祭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何会传出妖女的诅咒随着你们商队一路南下的传言呢?商队中有什么特殊的?”莫沧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几颗汗珠从商人的脑袋滑落,“我们商队好得很!”话是这样说,他却越来越慌张,不住地用袖子擦着汗,“别再问了!我要用膳了!”他粗暴地想把莫沧和梅千兰赶出包厢。

“那你妻子呢?”莫沧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商人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感到很意外。

“你妻子怀着身孕,她也是随着商队南下的。妖女的诅咒说不定会影响到她,你只有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们才能保护好她。”

没想到商人完全不为所动,“我都说了事情好得很,那女人也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你们再问下去我可要说你们骚扰我了啊!”肉乎乎的手指拿着一根鸭腿当作武器,威胁着两人。

莫沧低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耸耸肩,“我本来想好好问你的,这可是你逼我的。”说完,男人的眼神一厉,一记手刀劈掉了商人手中的鸭腿,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嘴里便被塞进了馒头,莫沧隔着桌子拎起他的衣领,衣领敞开,露出了商人胸前的黑色心形胎记。

莫沧竟轻而易举地将这个肥猪体型一般的男人拎了起来。“别担心,给你塞馒头只是担心你乱叫而已。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听懂了吗?”莫沧眯起眼睛笑着问道,“听懂了便点点头。”

梅千兰本想阻止莫沧动手,这可不是祖迪警备一贯做事的规则,不过想到莫沧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就没说什么,她在一旁观望着,希望别有人突然进来。突然,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起先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东西却越看越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梅千兰绞尽脑汁试图回想,终于待她回忆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时,她脸色变得苍白。

这不可能!

“走,走了。”梅千兰僵硬地拉拉莫沧的衣袖,莫沧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梅千兰用力地朝着他眨眼睛,“走了,我、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女人用力地将莫沧拉开,莫沧只得放开那肥猪,他相信事出有因,梅千兰一定是想到了什么。

“我们会来找你的,做好准备哦。”走出包厢之前,他笑着对商人道别,威胁之意表露无疑,商人虚脱地坐在座位上,喘着粗气。

灰溪和梅千兰的伴灵雪狸等候在食厅门外,看见两人出来,问道,“问出什么了吗?”

莫沧摇摇头,奇怪地看向梅千兰,她从刚才开始一直一言不发,脸色苍白魂不附体,“千兰,刚才是怎么回事?”

梅千兰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突然露出了十分恐惧的表情,她紧紧抓住莫沧的胳膊,“莫沧,我改变注意了,我一定会帮助你查个水落石出!”

“怎么了?”莫沧握住她的手,一双纤细的小手凉如寒冰,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天前我在警备厅值夜班,巡逻队送来了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说是在第四街渡魂桥下发现的。他们推测他是喝醉了酒想在河边撒尿,脚下一滑头撞上了石头,当场殒命。因为是正面跌倒的,脸被砸得面目全非,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那尸体也很胖,有很多肥肉,就像刚才那个人一样!”

“那又如何?这说明不了什么。”

“那如果我告诉你,那具尸体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胎记呢?”梅千兰瞪大了眼睛。

是的,她没有记错。那晚,当她例行公事记下无名尸体的特征时,她亲眼见到那尸体胸膛的正中央有着一块黑色的心形胎记,和刚才在包厢中所见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