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鸰昨夜睡得十分安稳,刚开始她辗转反侧,大脑完全被莫沧和谜团所占据,但渐渐地,屋内的呼呼火声就像一首摇篮曲,不知不觉中她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金色光辉透过窗棂爬上了女孩闭着的双眼,将她唤醒。巫鸰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张望四周,莫沧的床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不在屋内。她走下床,赤着脚轻快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凝望向那温暖的光辉的源头,一棵距她很远的苍天大树。
“早上好,‘丙火’,三年没见啦,有思念我吗?”她双手支在窗台上,捧着脸自言自语道。过往巫鸰总是孤儿院起得最早的一个,她爬上阁楼,看丙火的叶子从沉寂于黑暗到慢慢苏醒散发出光辉。
“吱呀——”莫沧端着盛着早餐的托盘用背推开了门,“起来了?来吃饭吧。”
“谢谢苏希老师。”少女蹦蹦跳跳跑向他,在炉火已熄灭的壁炉前坐下。
莫沧眼含笑意地看着巫鸰狼吞虎咽的模样,本来想说一些挖苦的嘲弄话,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吃完了就收拾东西吧,我们去市政厅。”男人愣了一下,问道,“你还要戴兜帽吗?”
巫鸰放下碗筷,摸摸银灰色的犄角,“......不了。”
“你确定吗?”
“嗯。”女孩对他舒展出一个令人愉悦的微笑,“既然决定了,就不该再畏手畏脚。”
“我尊重你的决定。”莫沧用筷子将一片鱼片送进嘴里,眼神停留在巫鸰的左臂上。昨夜巫鸰熟睡正酣,他为她更换绷带,正如北望塔的柳影大师所说,巫鸰的伤势恢复速度比寻常人更快,按照这个速度,后天,不,也许明天就能痊愈。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不过这可是血肉绽开的伤口啊,未免也太过迅速了。
男人又看向不知情女孩头上的双角,这和......那件事有关系吗?以往在岛上训练时她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为何那时没有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自愈速度?巫鸰显然还没有察觉到自身的异常,莫沧决定暂时先不对她提起。
门外传来爪子刨门的声音,他们应该安装一种兽灵也能按响的铃铛的,莫沧想,走过去打开门。
“早安。”灰溪颇有活力地翘着尾巴蹦跳进来,巫鸰少见它如此兴奋,便问道,“早安,你看上怎么这么有活力啊?”
灰溪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定,它凑到莫沧身边,说,“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件事,总之呢,我昨晚遇见了一位朋友,我认为你们应该认识认识他。”大狼晃晃尾巴,从门后闪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脸上戴着一张灰色的面具,上半张脸被遮住了,木制面具被做成狐狸脸的形状,似笑非笑,覆盖着弯曲的金色花纹,让人想到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神秘生灵。脸颊轮廓分明,面具之下的嘴唇紧紧抿着,他蓄着奶金色的卷发,长至肩膀,被随意地拨至脑后也未加打理。衣装是随处可见的牧家少年的衣着,从打扮看,年龄应该和巫鸰不相上下。最为奇特的是,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巨蛋。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气息让巫鸰相信他不是来自这个社会的人,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却让她联想到某种野兽。也许是他的吐息,如同蛰伏在密林阴影之下伺机而动的掠食者,让人毛发直立。
巫鸰和莫沧不约而同发出“额......”的声音,大脑在飞速运转处理这个新情境,两人齐刷刷转头看向灰溪,希望它马上给一个解释。
原来,昨晚灰溪来到它的房间时,发现其中竟然已经躺了一位来客,惊讶之余,它嗅见那人身上不寻常的气味,沙漠、风暴、干涸的河川、火药与仙人掌,他是大陆中部寻龙者故乡的远客。灰溪警惕地叫醒他,起初它把他当成了非法的窃居者,几番交流之后,灰溪哭笑不得,对这位打扮奇特的男孩反而感到有些同情。
他说他是被寻龙者故乡一处绿洲密林中的狐狸家族养大的孩子,从小与人类社会隔绝,在最后一位家族成员过世之后,他和他的伴灵跌跌撞撞出了密林,接而被一家剑士阁收留,在那里他学会了「灵魂返还」。但寻龙者故乡没有图腾历练,他只能跋山涉水来到祖迪,身上没有钱财,就偷偷溜进了这家旅馆过夜,碰巧住进了灰溪的房间。
“莫沧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灰溪把莫沧叫到一旁,“啊,你坐。”巫鸰让他坐下,男孩也就乖乖地坐下。
巫鸰和那个男孩面对面地坐着,大眼瞪小眼,噢,他戴着面具遮住眼睛,巫鸰只能看着他的面具她认为眼睛该在的地方,尴尬地对视。男孩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巫鸰看向在一旁窃窃私语的莫沧和灰溪,内心哭着你们快来救救我。
她和男孩有限的对话如下:
“......”
“你叫什么名字?”
“隐狐。”
“哦哦,真是个......好听的名字,真名还是代号?”
“真名。”
“......”
“......”
“对了,我叫巫鸰。”
“好的。”
“......”
“......”
“......”
“你抱着的那个蛋是什么?”
“我的伴灵。”
“哦......”
“......”
“......”
“......”
“......”
“......”
“饿吗?”
“不了。”
“哦......”
你哦个鬼,巫鸰在心里默默骂自己,为什么会有人的伴灵是个蛋?戴着面具又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房间?你和灰溪到底是什么关系?谁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试图再找些话题来消除尴尬,男孩倒先开口了。
“没事,我理解你现在的想法。”
“嗯?真的吗?”巫鸰有些意外,原来他也觉得这沉默让人尴尬。
“是的,我知道现在你正处于发情期,也许正在排卵阶段,别担心,我理解,这是雌性生物性成熟的表现。所以你看见如我这般强壮健康的雄性生物自然会产生想要吸引并接近的想法,但你别误会,虽然我没有这种意思,但我可以帮你……”
“等等等等,什么发情期,什么雌雄性,你在说什......”
名叫隐狐的男孩上身突然凑过来,狐狸面具快要抵上巫鸰的额头,吓得她冷汗直流,他悄悄说,“嘘——没事,我知道你难为情。不要担心,我在这方面十分有经验,我已经成功为在发情期的雌性生物搭线几百次了,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心仪的潜在交配对象,我就能,咳咳,你懂的。”
“我懂你个麻雀脑袋!”巫鸰猛地推开隐狐,脸红到了耳朵根,“你你你你,你闭嘴,臭流氓!”
“怎么了?你难道不中意那边那个黑头发的独眼龙吗?”隐狐露出不解的神情。
“小小小小声点,我才没有。”巫鸰瞪大眼睛呼吸急促,结结巴巴地说,抓住筷子的手指隐隐发白,“才没有,你闭嘴。”
“没有吗?可恶,我竟然搞错了,真是愚蠢。”
“欸?”
隐狐难过地低垂着头,一副蔫儿的无精打采的模样。巫鸰越发对这个场景感到迷惑了,她再次看向一旁的莫沧和灰溪,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说什么都好,快点结束吧。
“你带他来是什么意思?”莫沧问道。
灰溪用后腿挠挠耳朵,“这说来话长,我也是昨晚和他交流时突然想到的。先说说我对他的看法吧,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因为被野兽抚养长大,思维有别于正常人,但他心肠不坏,可以说耿直坦诚,甚至到了有些单纯天真的地步。”
“你确定吗?”
“嗯。他经常谈到过去在密林生活时,他帮助森林中的动物们铲除混沌妖兽的事。”灰溪肯定地点点头,莫沧一向相信灰溪的判断。尽管他不知为何灰溪如此笃信一个相识不过一晚的陌生人,但它这么说了,事实那就一定如此。
“哼,那他还真是一个‘森林王子’啊。”
“他说他现在陷入了困境,因为他没有任何学庭或者中高级图腾拥有人的推荐。”
“嗯?你不是说他被某个剑士阁收留了吗?难道没有人随同他前来吗?”
灰溪摇摇头,“他说他与公会成员并没有亲密到师傅与学徒的地步,可以说他是靠自己参透「灵魂返还」的。”
“这样一来,他是无法完成报道的。”
图腾历练的参加者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十二岁进入学庭系统学习、完成结业测试的学生,将由学庭的负责人统一上报给务事堂,只需本人及其伴灵到场即可完成报道。另一种,是如巫鸰这样,由中高级图腾持有人私下训练的学徒,报道时需老师与学生的同时在场。
这种规章的制定是为了不给任何在地下组织或是窃居者部落中习得「灵魂返还」的人可趁之机。两百年前,流窜至桑阳庭的某个窃据者部落获得图腾后,堂而皇之地加入了桑阳庭的警备力量,从而获取内部信息,与黑暗力量里应外合,差点造成桑阳庭的覆灭。
“对,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与他耿直坦白的秉性联合在一起,也许,咳咳,你知道我指什么的。”灰溪突然对莫沧挤眉弄眼起来,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学来人类在密谋一些事时总会露奇怪表情的事实。
莫沧微蹙眉头思考一会,明白了灰溪的意思,他笑着揶揄,“你可真是只狡猾的大尾巴狼。”
“互利互惠而已。”灰溪沉着地回答,高高翘起的尾巴却出卖了他的得意。
“要想清楚噢,如果他来自某个黑暗组织,我们就是为虎作伥了。”
“你比我更聪明,应该想得明白。如果我是那个组织的首脑,我一定会为他安排好更可信的说辞以及买通某一位图腾拥有者,而不会让我重要的棋子随机在一家旅馆碰运气。”
“哼。”男人轻笑一声,尾音上扬。“把隐狐叫过来吧,我有话对他说。”
巫鸰好说歹说才平复了隐狐的心情,她慢慢跟上了男孩丛林生物般的思维,熟悉之后,倒也不觉隐狐奇怪了。相反,一股惺惺相惜之情渐渐涌上心头,隐狐看见她头上的双角毫无反应,在被人类社群疏离这一点上,他们有许多共同语言。
灰溪走过来把隐狐叫了过去,巫鸰好奇地在后方探头探脑。
“你是豪猪还是臭鼬?”莫沧开口就问。
“嗯?”隐狐被问懵了,“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觉得你是豪猪还是臭鼬?”
“额,我,额......”
“你知道豪猪和臭鼬对吧?”
“嗯,但是,额......”
“听好,两者都有自己的武器对吧?豪猪身上长有长长的棘刺,不遮不掩,任何看见它的人或动物都明白。但臭鼬呢?臭鼬可不一样,光看它的外表你可想象不到它会喷射臭气,没错吧?但到了关键时刻,它就背对着你,扬起尾巴,朝你眼睛喷射臭气。”
隐狐不明就里,只能稀里糊涂地点头。
“你想,比起藏着掖着的臭鼬来说,豪猪是不是光明正大得多?”
隐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坚定地点头。一旁的灰溪小声咳嗽了一声提醒莫沧,“你把臭鼬换成毒蛇会更容易理解一点。”
“哦,好。那我们就不说臭鼬,你想毒蛇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呢?蛰伏在阴影之中,扭曲阴暗,藏起毒牙,慢慢爬行在猎物看不见的地方。比起毒蛇来,豪猪更光明正大对不对?”
“嗯,对。”隐狐已完全陷入了莫沧的逻辑之中,毫不迟疑。
“那你是豪猪还是毒蛇?”
“当然是豪猪了!我才不屑于做偷偷摸摸、内心歹毒的动物。”
莫沧抑制不住眼中的笑意,“我相信你的正直。你看她,”他指向巫鸰,“你觉得那个女孩像什么动物呢?”
隐狐细细打量巫鸰,女孩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如瓷,“小白兔吧,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
“如果我告诉你,在将来的图腾历练中,会出现许多对这只小白兔抱有莫名敌意的人,他们不会采取光明正大的手段。反而就像毒蛇,在暗地中使坏,费尽心机想要排挤、甚至是伤害她。这种时候,正义的豪猪会怎么做呢?”
隐狐不假思索地高呼,“保护她!”正在喝鱼汤的巫鸰被吓得娇躯一震,满脸疑问地看过来。
灰溪已经忍不住偷笑起来了,不知是该说莫沧洗脑功力太强还是隐狐太可爱,如此容易就着了他的道。
“不,我们不需要你完全保护她,你只需要陪在她身边,有个照应就好。作为对正义的豪猪侠客的回报,”灰溪注意到莫沧的用词越来越夸张了,“我们愿意为他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啊,我没有什么急的,只是......”
“只是什么?”莫沧关切地问。
狡猾的老狐狸,灰溪暗想。
“只是我没有推荐人,金色大堂那个脱水的干巴巴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让我报道。”金色大堂一定指的是祖笛城的务事堂,莫沧想到在大办公桌后埋头于众多文书的陈格,干巴巴的老头子,扑哧一笑,倒挺形象。
“你相信我吗?”莫沧问道。
“你是灰溪的伴族,我相信灰溪,当然我也相信你。”
“那好,作为对你行使正义光荣的豪猪之责的回报,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希望你能够履行你答应过的承诺。”
“没问题,我可是正义的豪猪。”听到这里,灰溪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第一眼看见他,它就很喜欢隐狐,在他身上,他嗅到了只属于野灵的气息,自由与坦诚。只有奔跑在与人类隔绝的天地中的生灵,才能拥有如此气息。
几天之后,满脸血污的巫鸰问隐狐事已至此,为何仍对她不离不弃。
骄傲的年轻人扬起面庞,大义凛然地回答,“因为我是豪猪!”
巫鸰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