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带上隐狐前往务事堂报道。从旅馆到务事堂差不多有四十分钟的旅程,为了节省时间,莫沧雇佣了马车。

驭车人看见巫鸰的犄角时苍老的脸上闪过震惊与迷惑的神采,不过转瞬即逝,他不想得罪客人。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她有更多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一路上,隐狐抱着他的黑蛋沉默不言,坐在那里像块石头。

按捺不住好奇的是灰溪,它主动问起这事。隐狐回答说他的伴灵情况特殊,没有固定的族裔,每过一段时间它便会退化成为一颗蛋,不等到它孵化就连他也不知道下一个形态将是什么。

莫沧与灰溪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从未听闻过类似的案例。巫鸰年轻,心中更多的是兴奋与好奇,她不停地揪着细节问东问西。

“蛋也需要吃饭吗?”“你要是手滑了它会被打碎吗?”“那你的「灵魂返还」是什么啊?蛋蛋人?从蛋壳中伸出头和四肢?还是说只有脑袋变成蛋头?”“诶,它有名字吗,听得见我们说话吗?”“那你不知道自己的族裔名是吗?我帮你想一个,嗯……叫百变蛋之裔好不好?暗黑蛋王之裔呢?”

出乎意料的是,拥有野兽直觉的男孩竟然十分耐心地一一回答,他告诉巫鸰他的伴灵名叫吱吱,蛋形态下不需要进食,因其外表被黑色的鳞片所覆盖所以十分坚硬,对外界有一定的感知力。「灵魂返还」的具体形态要视吱吱的形态而定。最后隐狐十分坚定地表示不愿意采纳巫鸰关于族裔名的建议。

莫沧很高兴今天不是陈格老头子在务事堂值班,不然他已经拒绝过隐狐几次,还真不好处理。他向值班的年轻人出示了自己的图腾,介绍说巫鸰和隐狐都是自己的学生。当巫鸰说完自己的情况后,值班员脸色大变,慌张地说以前从未有过食灵鬼参加图腾历练的事,他需要向城主请示。

于是他们坐在大厅里等了半小时,终于等来了商议后的许可。

“那小孩不会说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莫沧安慰巫鸰道,巫鸰看向一边,也不知在想什么。“你看,城主认可了你的试炼资格,这是一个好消息,你要勇敢地迈出反抗命运的第一步。我知道说之容易,行之难,但我从不怀疑你的决心。”女孩向他展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作为回应。

这只是她返乡后第一次被称为“食灵鬼”,将来还有更不堪的侮辱与成见在等着她,她不会在这里就被打倒。

果然,在第四街的酒楼吃午饭时,周围不少餐客开始对巫鸰指指点点。等就餐完毕他们前往第三街的商展时,流言蜚语已经传遍祖笛城的大街小巷,他们行在人群中如同格格不入的异类,周围人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鄙夷的神色与匆匆避开的脚步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终于,不知是从哪里传来几句怒吼,替人群发泄了出来。“恶魔的孩子!”“离祖笛远一点!”

巫鸰浑身一震,努力保持面容平静。

“你还好吧?”莫沧倾身轻声问道。

“嗯。”巫鸰挤出一个微笑,“倒是老师你们,被我拖累了。”

莫沧不以为然地耸肩,云淡风轻地说,“当初选择做你老师的时候我就预见这一天了,不用担心我们。”

“你呢?”巫鸰转头问隐狐。

“你做过伤害他人的事吗?”

巫鸰神色有些暗淡,“刚开始获得「罪之力」时,我,我还小,无法控制它,有几次失去了意识,回过神的时候周围有人受了伤。不过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类似的事发生了。”

“那你有伤害他人的意愿吗?”

女孩坚决地摇头。

“那不就对了。”隐狐的语气听上去理所应当,“以前我刚接触你们的社会的时候,有人叫我‘杂种’,但我知道我不是杂种,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说都伤害不了我。你不是‘恶魔的孩子’,所以他们怎么说都无法改变我的看法。你越在意,他们越得意。”

莫沧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生长在原始丛林的男孩能说出如此蕴含哲理的话来。巫鸰小声嗫嚅道,“谢谢你。”

隐狐倒是一脸不解,“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吗?”莫沧哑然失笑,看来天生明智的哲学家并没有相应的自觉。

见巫鸰等人没有反应,辱骂声也识趣慢慢地弱了下去。

被人群排斥当然也有自己的好处,比如其他人像沙丁鱼一样拥挤在一起摩肩接踵时,被人群躲闪的巫鸰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自如地参观两侧的展览。

对隐狐和巫鸰这些少年少女来说,新奇的玩意胜过成山的财宝,莫沧便分给了他们一些银纹币,自己留些钱买烟,和灰溪找了个酒馆喝酒去了。

不窄不宽的长街此时此刻对两位年轻人来说犹如外面繁华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这边皮肤黝黑,眼神明亮,穿着紫红色舞裙的异域舞女在搭起的临时舞台上热情奔放地跳着异域舞蹈,那边有来自某个不知名小岛的小商贩挎着木箱向来往的熙攘人群炫耀他的奇妙收藏:干枯的海灵标本、据说能御蛇的魔笛、昆虫制成的食品、帝国斗兽场的票根、驱妖鹿角……

从各路商贩的打扮便能看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琳琅满目的商品让驻足的行人挑花了眼,从古木家具、异国服饰、灵兽的部分遗骸到魔法法器、魔法药剂。在这个时候,北方的厚重、西方的精密、南方的热情与祖笛的自由交织在一起,难怪各家旅馆主人都笑弯了腰——这不吸引大量的游客才怪。

隐狐对稀奇古怪、秀丽繁琐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他跟在巫鸰身后走走停停,巫鸰去买衣服的时候,他就耐心地杵在门外等着。那家店中竟然还出售被法术保存得完完整整的一片四角雪花,晶莹剔透,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装在小小的水晶球中,做成了挂饰的模样。

店主说这可是瓦祭里十年一次的千年霜祭中留存下的雪花,巫鸰二话不说买了下来,她想送给莫沧和灰溪——虽然用的还是他的钱,约等于莫沧自己给自己买礼物。

一路上毫无表情的隐狐终于被一家烧烤店散发出的肉香所吸引了,呆呆地立在别人铺子前,像只馋了的大型犬一样不住地咽口水。这不刚好是一个运用他之前学来的讲价知识的机会吗?于是他问老板价钱,老板说烤牛肉串10串卖2枚铜纹币。

“不行,10串3枚。”

“啊?客人您在说什么?”

“听好了,别想糊弄我,我虽然是外地人,但没那么容易上你的当,10串牛肉4枚铜纹币,成不成交?”

“客人您是不是搞错了……”

“好好好,”隐狐皱起眉头,这竟然比他想得要难一点,“5枚!”他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5”,再次大声强调,“5枚铜纹币!再多了没有。”

烤肉店老板以为自己多年以来每天清晨向神明的祷告终于灵验了一回,让他遇上了一个百年一遇的大傻子,讲价竟然反着讲?!他欢天喜地地收下傻子客人的钱币,为他打包好烤串。

隐狐兴致冲冲地追上巫鸰,告诉她自己刚才的成就,这是讲价的一小步,却是他融入人类社会的一大步,心思颇为单纯的隐狐当然也没注意到巫鸰脸上一副吃了上不了台面之物的表情。

随后他们去广场看了演出,平日最受女人孩子喜爱的杂戏团竟然失宠了,售票最火爆的是一个插着东大陆旗帜的帐篷。高昂的票价加上稀缺的资源让两人望而却步,隐狐好奇地着帐篷外木牌上张贴的宣传画,画上是一只鸟,但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只。鸟全身是灰色的,光滑没有一根羽毛,反着光,颈部与身体关节之间充斥着螺旋状的圆圈,还有凹凸不平的圆圈。

“那是什么可怕的混沌妖兽?”

“那不是妖兽啦,连生物也不是。是东大陆创造出的‘机械’。”

“鸡蝎?鸡与蝎杂交出的妖怪?”

“……不是鸡蝎,是机械啦。用铁造出的玩意,那些圆圈是齿轮,我也不太懂,莫沧老师说东大陆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相信魔法,他们信仰科技,用一种叫「洛诃珀驱动核心」,开发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你看,”她扬起下巴示意帐篷前的检票人,隐狐发现那人没有双脚,从裤筒中伸出去的竟然是两片弯曲的刀刃,“老师说他们利用洛诃珀科技改造自己,有些人全身就只剩大脑是自己的呢。”

隐狐撇嘴表示不解。难怪这个演出帐篷如此受欢迎,来自东大陆的神秘机械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

这时,从广场另一头传来一阵哀嚎,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喧嚣就像是一种补偿,买不到票正失望的人群像开饭时的猎犬般一窝蜂地涌了过去,看不了展览,看热闹总可以吧。

人群裹挟着两人往喧闹的中心前进,巫鸰个子娇小,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此刻那些原本应该对她退避三舍的人在看热闹的天性前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头上的双角,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在推搡中被推到了最前方。

一个衣裳华丽的棕色长发青年骑在一头套着华丽座鞍的双头熊之上,他一上一下抛着一个发光的物体,嘴上挂着炫耀的微笑。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前跪拜着的人,那人浑身罩在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斗篷之下,看不清面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一只家猫大小的犬灵,它遍体鳞伤,伤痕累累,一只眼睛被划烂了,腿也不住淌着血,尾巴不屈地扬着。

“把我们的家徽还给我!”小狗呲着牙咆哮,因为受伤和愤怒,它的声音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