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经是深夜了,丙火的光芒熄灭,随着这座城市一起沉睡。

只有几家酒馆与赌场还亮着烛火,忙活了一整天的屠夫、小贩、裁缝与赌徒酒鬼们作伴豪饮,他们大部分的薪酬都用以支撑家庭。偶尔会有多余,让他们和他们的妻子可以从无尽的生活琐细中暂时解脱,去另外一个世界寻欢作乐短暂地忘记忧愁与苦闷。

女人们喜欢白天去城中的市集购物,或是带上儿女去观看新奇的杂戏团巡游,男人们的娱乐生活相对而言就要单一并且廉价许多。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声吹牛,如此而已。

这是客栈主人们最开心的时节之一,除了春天的万花节,图腾历练前后是入住旅客最多的时节。

除了招待前来参加历练的学生与他们的训导,还有南下在此停留的商队人马、巡游的马戏团与杂戏团、想来看看精彩较量的豪门富翁,更何况图腾历练的第二天还是星裂之夜,祖迪晴朗的天气与平坦的地势是最合适的观星地点,这又吸引了大量的有闲钱的游客。所以大多数的客栈夜晚都开着张,打开大门等候客人。

这家名为“趁趁”的三层客栈位于祖迪城的北方向的第七街。

趁趁的老板娘是一个正值中年、有些发福的妇人。大堂一侧的壁炉“呼呼”作响,大堂中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但为了让在深夜寒风中进来的客人能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温暖,老板娘仍然往壁炉中投入了相当数量的木材。

正当她细小的眼睛看到账本第三行时,厚厚的拱形木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窜进来,立马被屋内温暖的空气抹杀殆尽。

“呼——真暖和。”来者说,她是一个看上去不过16、17岁的红发女孩,戴着兜帽,左臂缠着绷带,一进屋就等不及窜到壁炉前烤火。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高大修长的黑发男子与一匹健壮的狼灵,男子进门后反手将木门关上。男人相貌英俊,气质不凡,看得老板娘有些春心萌动。

老板娘放下账本与毛笔,热情地招呼他们,“欢迎光临,远方的客人。”

男人闻言一笑,右眼长长的红色伤疤有些骇人,但无法损害他笑容之中散发出的亲切之意,“辛苦了。”

他在客栈的登记簿上签上两人一兽的名字,向老板娘出示了自己桑阳庭的双月图腾。

他身旁的大狼直起后腿,前肢趴在柜台上,“请问你们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最近是高峰期,人类的话,只有一间双人床的空房了。不过伴灵的房间还有不少,因为有许多身材小巧的伴灵都和它们的伴族住睡一起。”

“只有一间房了吗?”莫沧面露难色,回头看了看正在取暖的巫鸰,“我无所谓啊。”巫鸰冲他做了个鬼脸,“只要莫沧老师你别乱来就行。”她皱起眉头,假装严肃地警告,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你呢?”莫沧侧头问灰溪,“和我们住一起还是自己住?”

灰溪歪头想了想,对老板娘说,“特式房是敞开式的还是单独隔间?”

“两者都有。看客人你喜欢哪一种了。”

“我要隔间好了,我不喜欢和陌生的兽灵睡在一起。请问有哪些主题呢?”

“嗯......我看看,哎呀,我们还有‘月下荒漠’、‘雾气丛林’、‘茂密深林’以及‘四方原野’。我推荐‘月下荒漠’呢,窗子正对着月亮打开,是所有房间中受光最好的一间。地上铺了厚厚的灰色砂石,能让客人你感觉踩在真实的荒漠上,角落种了仙人掌、生鳄花、方葵,还配有特质的香蜡,还原最真实的野外气息。狼灵们一般都十分中意,在这里入睡一定能做一个成功捕猎的好梦。”

“那我就要这间了。”灰溪说。

莫沧掏出几枚银纹币放在柜台上,“我们住四个晚上,有劳了。”

老板娘爽快地收下钱币,手指不动声色地暗中抚摸其上的花纹,是真币。

她从柜台下摸出一把钥匙,“客人你的房间在二楼走廊靠东的最里面那间,2015号。”

然后对灰溪说,“你的房间就从这里绕过去,在一楼拐角的旁边,1024号。不需要钥匙,你要是需要开门或是离开时需要锁门,就去敲走廊中央的红色门,我的伴灵纳迦24小时都在。你告诉它你的房间号,它会乐意为你效劳的。”

“你们的服务还真完善啊。”巫鸰听完咂咂嘴。除了猴灵拥有灵巧的手指可以使用人类的工具,大多数的伴灵都做不到,她努力想象灰溪一张大嘴叼着一把小小的钥匙努力歪头把它塞进钥匙孔并转动的画面,感叹还是做人方便。

老板娘泛着油光的脸堆起笑容,本来就细长的眼睛更小了,只看得到厚厚脂肪下两条细缝,“我们要照顾到每一位客人的需求不是?”

莫沧拿起钥匙向巫鸰招招手,“走吧,今晚早点休息。”灰溪冲两人甩甩尾巴,“晚安。”它对巫鸰眨眨眼睛。

“晚安,我的大狼。”巫鸰蹲下用力地拥抱灰溪,用脸蹭蹭它蓬松柔软的毛发。

灰溪摇摇尾巴,与两人分开。

巫鸰跟在莫沧的身后上楼,漫无目的地数着楼梯的阶数,眼神四处打量。最后停留在莫沧宽阔的背影上,她想也许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是个很好的机会,她能问她想问的问题。

但莫沧会回答吗?大概率是他会打个哈哈,答非所问,说困了睡觉吧。

她应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一个合适的地点。问题是,谁又知道所谓的“合适时机”是否存在呢?

莫沧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中,轻轻转动,沉甸甸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窗边点着香蜡,淡淡的香味难掩陈旧的地毯隐隐散发出潮湿的气息,房间的两侧一左一右排着两张小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褥,墙上泛着浅黄色的印迹。

“你要哪张床?”莫沧问道。

“靠窗的。”

男人便将行囊甩在另一张床上,走到房间另一边的壁炉前蹲下,生着了火。

温暖的暖橘色火光瞬间为阴暗的房间着了色,巫鸰拉上窗,将呼呼风声留在屋子之外。屋内的气温正在逐步上升。

莫沧斜躺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伸展着修长的双腿,“还不差,对吧?”

巫鸰正在清理行囊,她把骨笛取出放在枕头之下,打开角落中的衣橱放入几叠衣服。“还好啦,比起船上的条件,这都可以算是皇帝与皇后了。”

“嗯?那这么说我是帝王了?”莫沧挑起一侧的眉,“可你算不上皇后呀,充其量当个侍女。”他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功夫说闲话不如快点把你的行囊收拾了。”巫鸰举起他的行李重重扔进他的怀里,满脸不屑。

“哎哟,轻一点,老年人了,腰不好。”

“叫什么苦啊老爷爷,快点动手,早点收拾完早点睡觉。”

“知道啦。”莫沧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衣衫随着举手的动作被带上去一截,露出结实的白皙小腹。肌肉分明的线条一览无遗,巫鸰不由得移开了目光,脸颊似乎有一些滚烫。

你是不是傻,她骂自己。

“明天早晨我们先去务事堂报道,下午就好好逛逛祖笛城吧,现在有很多商展和巡游,你也很久没去过了。”莫沧说着漫不经心地往床上一躺,叉起双脚,把行囊搁在肚皮上打开。他拿出几件过去穿的衣衫,对上面的污渍审视几番,咂咂嘴,又用力塞了回去。

“老师你干吗啊?”巫鸰皱起眉头问。

“太脏了,没有穿的欲望。”

“洗洗不就好了吗?”

“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知道那里曾经存在过污渍,还是会介意。你想人们为什么会介意凶宅?洗干净了血渍,洗不掉曾发生过凶杀案的事实,脏衣服也是同一个道理。阿鸰你要多学学我的眼光,才能成为像我一样优秀的战士。”莫沧耸耸肩,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他总算挑完了看不过眼的衣服,基本上是行囊中的所有衣物都原封不动得放在原味。所谓“整理”,就是拿出来换个方向再放回去。

“就你长了舌头一样叽叽歪歪的,”巫鸰说不过莫沧,只能小声表达不满。“那你要怎么处理它们?”

“放心吧,”莫沧打了个哈欠,“明天我把它们带给旅店的老板娘,托她洗净了捐给福利院。”他知道以往在孤儿院巫鸰他们每年只能分到四到五件衣装,包括冬装与夏装,所以对生活日常用品一向十分节省,用他的话来说,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勉强接受。”女孩撅起嘴巴说道。

正说着,一件物体咕噜噜地从莫沧打开的包裹中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蜜蜡色的半透明立方体,中央包裹着一朵淡粉色的五月葵,四瓣月牙花瓣顶尖是梦幻的粉色,越靠近花蕊,越是迷人的紫红色。花朵连带着深绿色的花托与花梗被一起摘下,四周的琥珀冻结住它的芬芳与美丽,也冻结了时光。

巫鸰时常看见莫沧闲暇时刻盯着它出神,她无法琢磨那双蓝色眼瞳里映出了什么。莫沧告诉她这是一位旧友留给他的纪念物,她想这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没有多问过。

她弯腰拾起,交给莫沧,不禁留意到他凝视五月葵的眼神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深情。

少女突然想起五月葵的花语。

“无信仰者的忠诚”。

苍白羽毛的鹰隼无意之中用寥寥几个问题打开了魔盒,涌出的迷雾一层又一层将莫沧团团包裹,她看得见他对她微笑的面容,她想呼唤他,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莫沧究竟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