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

暮光白鹰之裔扶星辰,17岁,刚刚通过了祖笛城的初级图腾历练,拿到了四月图腾。

在初阶图腾历练中,根据通过者展现出不同的表现与素养,将授予他们不同层次的图腾。最基础的是一月图腾,其次是二月图腾,然后是三月图腾。而扶星辰取得的四月图腾,是初阶历练中所能取得的最高图腾,每一年的通过者中仅有寥寥几位有如此实力。

扶星辰无疑拥有一切可骄傲的资本,她年轻貌美,肌肤白嫩,聪明,机警。熠熠生辉的四月图腾足以堵上在背后非议她华而不实的人的嘴。

更令人艳羡的是,两年前,她和莱特牛家族的长子,莱特牛之裔丘苍订下了婚约。

丘苍和她同岁,也是这次纹章历练中四月图腾的获得者。他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堂弟,名叫第七肆,是个个子小小有些怯弱的小男孩,取得了二月图腾。

三人自童年时起便是好朋友,在同一所学庭学习,图腾历练结束后又被编入了同一个小队,十三人小队“牵牛花”。

带队的训导是雾狼之裔莫沧。

扶星辰明灭浮沉的记忆长河中依稀留有当初的片段。她记得得知他们的老师将是莫沧,丘苍,她稳重沉着的未婚夫,激动得差点平地摔跤。

学庭中的老师经常把“莫沧”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这是一个属于战斗天才的名字。

12岁通过了抚曲乡的中阶图腾历练,取得了同阶最高级的九月图腾。

14岁,桑阳庭的高阶图腾历练,十月图腾。

15岁,祖笛城的高阶图腾历练,十月图腾。

17岁加入南境三国护卫队,是史上最年轻的卫队长。

他有许多称号,“雾狼末裔”,“桑阳庭之刃”,“祖笛城第一刺客”,扶星辰最喜欢的是“窃居者克星”。据说他在担任南境三国卫队卫队长的四年中,抓住并交予审判的窃居者、野人、地下组织成员是同时期中最多的。

卸任卫队长之后,他定居在祖笛城。扶星辰从未在城中偶遇过他,听说他神龙不见尾,没有加入任何警备力量,以个人的身份执行城主派发的秘密任务。

不知为何,他竟然会是他们这样一支普通小队的训导。想到能亲眼见到、并得到这样一位传奇人物的指导,扶星辰不由得也兴奋起来。

莫沧并不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神秘莫测或是难以接近。相反地,和他相处就像朋友般自在,甚至到了轮到扶星辰他们数落他的地步。

他从不循规蹈矩,其他小队们在城中操练的时候,他带他们去回声峡谷拜访猎人。归途中玩失踪,把十三个人丢在陌生的峡谷,让他们自己寻找回来的路,还好伴灵们大都有天生的方向感,话虽如此,他们还是花了几天兜兜转转。

不仅是这一次,莫沧似乎对野外求生情有独钟,扶星辰记不得他们有多少次被莫沧哄骗出城,然后被抛弃在一个偏远的鬼地方,大家连天埋怨检讨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莫沧的鬼话。

每次只有灰溪在城门口等候小队,莫沧不是在酒馆和赌徒把酒言欢,就是在杂戏团叼着烟看驯兽师训猴。向他发火,他也只会打着哈哈说一些相信大家的能力之类的话蒙混过关。

但扶星辰对莫沧讨厌不起来,两个月过后,她发现牵牛花小队的成员在综合水平上远远超过同时期的其他小队成员。他们洞察力更强,反应更敏锐,对「灵魂文字」的操纵更加熟练。

后来,莫沧对他们说,他不会教导他们如何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他所做的,是让他们学会如何活下来。

扶星辰被深深折服了,其他人也一样。这也许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训练很苦,但她的爱人、朋友就在身边,有经验丰富的老师为自己指明前进的方向。偶尔回忆起来,那段时光仿佛被柔软的浅粉色包裹着一般,甜腻瑰丽。

但莫沧食言了,他说你们要学会如何活下来,但显然大家是不及格的学生,或者说他是不及格的老师。

加入小队的第三个月,扶星辰和第七肆在一次双方没有控制好力度的较量中双双负伤。她待在家中望向天空,所有念想飞回丘苍的身边,和小队在一起。

听闻他们要出去执行任务,扶星辰让她的伴灵将她写的信带给莫沧,信中说,她永远为她是他的学徒而骄傲,如果这一次她也能同去该多么好,她会让莫沧以她为光荣。

即使是现在她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当时她去了,就能知道在那昏暗的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代价是她的性命。

扶星辰和第七肆不知道具体的任务细节,只知道他们等了许久,只等回了十一个人残缺的尸体,却没有他们伴灵的尸骸。

奇怪的是,扶星辰现在记不清当初在殓尸房看见的丘苍的遗体是怎样的,一定很触目惊心吧,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她也想不起那一天她在做什么,天气怎么样,身边有谁陪同。

这样也好,最起码留在她记忆中的未婚夫永远都是被盛开的五月鲜花团团簇拥着的俊朗少年。

她听说莫沧回来了,活着回来的。她和第七肆偷偷溜进祖笛城的务事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不敢相信莫沧衣着完好,仍然和平常一样光鲜整洁,而一旁的灰溪却伤痕累累,毛发被血水纠簇在一起。

如果莫沧也受了伤,扶星辰心中的愤恨也许会减轻一些,起码她知道他尝试过。但这算什么一回事呢?

学生全都战死了,老师却活得好好的。

没有人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只是面带同情地让他们节哀顺变。那之后,她只见过莫沧一次,那是在葬礼上。一个雾蒙蒙的雨天。

莫沧站得远远的,为死者们献上的安魂花的是灰溪。他这个胆小鬼,连直面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吗?

扶星辰不甘心,内心深处仍有小小的一部分希望莫沧能给出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这一切变得更容易接受的解释。

但莫沧只是嚅嗫着嘴唇,神色黯淡地说出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消瘦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水雾中。

扶星辰低垂着头,第七肆为他们撑着伞。她的右手紧紧贴在一旁的树干上,指甲用力地插进了树纹的缝隙,太过用力以致它崩裂开,坚硬的碎屑刺进指甲之下的皮肉中,鲜血被雨滴带走,一股股红色的水流顺着树干凹凸不平的表面流下。

直到第七肆提醒她,扶星辰才察觉到右手指尖传来的疼痛。她麻木地缩回手,听见心中某样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空旷的响声在虚无中来回作响。

扶星辰突然意识到许多东西突然之间就改变了,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摧毁掉了她的柔软,剥开血淋淋的皮肉,沐浴着她的血泪诞生,那个东西叫嚣着,扶星辰知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从此以后,你要坚硬如石,冰冷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