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塔的训练场上。

扶星辰双手背在身后,身体站得笔直。她的眼神犀利,面容严峻,正审视着新兵们的操练。

女人的心思却不在战战兢兢的新兵们身上。在贴身的白色制服之下,她全身的肌肉紧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莫沧,想到这个男人的名字,扶星辰就感到一股愤怒的热潮在心胸中来回翻滚,无法平息。

这让她更讨厌他,她相信一位强大的战士应该做到处变不惊,在任何时刻都绷紧神经保持冷静与警惕,下手果断狠辣,不拖泥带水,不被感情所拖累。

她花了很久才将自己训练成那种模样。成为守望者口中的“铁面训导”,酒馆谈论中的“利刃美人”。

但莫沧的出现不禁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她问自己,她真得变坚强了吗?她的神经是否并没有同她坚信的那样被磨砺得坚硬如铁?

莫沧此时正和南北大人在她先前的位置上对话,她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原本南北想留下扶星辰,老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扶星辰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期望。

她以转身作为自己的拒绝,她不想直面莫沧。

下楼时和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闻到了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扶星辰突然感到自己回到了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她还是崇拜他的一位女孩。

广场嘈杂,扶星辰听不见身后的人们在说什么,但她本能地察觉到有人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她克制着回头的冲动。

巫鸰有些后悔提出要与苏泽耳比试。莫沧一直试图让她学会忍耐与克制。

隐忍,是勇士与莽夫的分界线。

然而巫鸰却被苏泽耳的挑衅扰乱了心智,刚才的试炼有多少是为了证明自己,又有多少是出于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报复心理呢?也许后者略微胜出吧,看见苏泽耳屁滚尿流地离开医务室,巫鸰感到一丝羞愧的满足。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一地狼藉,桌椅已碎成了大大小小的木屑,蜡烛撒落一地,地面上到处都是摔碎的红葚果的浆汁印迹,墙面上还有划痕。她该怎么解释呢?这一定会牵扯到莫沧,她又该怎么对他说呢?说她违背了他一直以来的教诲,没忍住收拾了童年时一直欺负她的“恶霸”?还是说她终究做不到坦然于心,被苏泽耳踩了狗尾巴于是便趁机报复了?

苏泽耳肯定对在比试中被击败一事绝口不提,要不干脆装傻,假装自己刚刚醒来,对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唉,要是莫沧老师刚刚在就好了,她和苏泽耳也绝对不会打起来。

对了,莫沧老师现在在哪里呢?巫鸰现在无比想念莫沧和灰溪,决定先找到他们再说,至于医务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可以在路上好好琢磨说辞。

巫鸰将口袋中唯一幸存完好的红葚果放在果篮里,想了想,干脆吃了它毁尸灭迹。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原来这间医务室是在二楼,打开门是一道长廊,长廊另一面的栏杆上点着明烛。点点烛光在幽黑的狭长长廊上像鬼怪眨巴着的眼睛,忽明忽暗。她面前的栏杆上似乎还雕刻着什么蹲着的生物,巫鸰瞥了一眼,只辨认出大概是某种鸟类,风有些大,明烛的火光飘忽不定,明灭交加的阴影让雕像看上去十分狰狞。

突然雕像开口说话了,“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食灵鬼」吗,小丫头?”

“我......!”巫鸰猝不及防被吓得差点骂人。

雕像拍拍翅膀,飞到巫鸰的肩膀上。惊魂未定的巫鸰借着光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只鹰隼,除了那双黄金眼瞳与喙,全身皆被灰白色的羽毛所覆盖。

应该是某人的伴灵。

她问道,“你,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小丫头。那对我来说是束缚。”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巫鸰。”

“我知道,小丫头。”

“……你没有名字?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鹰隼意味深长地侧过头,弯钩般的喙马上就要触碰到巫鸰的额头。等等,它不会是想挖出我的眼球吃掉吧,巫鸰有些慌神。“你不需要说出我的名字来让我明白你在叫我。野外的生灵都没有名字,但族群中的一只野狼宝宝知道它的母亲在叫它。”

巫鸰花了几秒去理解鹰隼话中的意思,她更加肯定它一定是某人的伴灵。还好这只富有哲学家精神的大鸟并没有吃掉她眼球的打算。“找我有什么事吗?......大鸟,不是,我是说鹰先生?”

“我想和你谈谈一位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巫鸰的直觉告诉她它说的一定是莫沧老师。

“莫沧老师怎么了?”

鹰隼突然笑了,巫鸰果然很聪明,“你瞧,即使我没说出他的名字,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谁。”

“别和我玩文字游戏了,鹰先生。”事关莫沧,巫鸰有些着急,语气中透露着急切。

鹰隼目不转睛地盯着巫鸰,她能在它金色的双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我的伴族是暮光白鹰之裔扶星辰,二十三岁,现任北望塔警备总司令之右手、训导之统领。她有位挚友,名叫莱特牛之裔第七肆,二十二岁,现任北望塔的高级训导。”

“而六年前,他们曾有一位共同的老师。那也是你的老师,他叫雾狼之裔莫沧。”

“他是葬送了扶星辰与普夸厄深爱着的恋人与兄长性命的男人。”

它在说什么?

巫鸰皱起眉头,“鹰先生,你最好对你说的话负责。”

莫沧老师是杀人凶手?不,绝对不可能。她认识的莫沧虽然看上去十分靠不住,实际上却是个十分强大又温柔的男人。

“你很相信他,对吗?”

巫鸰沉默地点点头,目光中传达出自己的坚定。

“但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据我所闻,你们相识才不过三年半吧。”

“三年半已经足够让我了解许多事了。他的「灵魂文字」,令人又恨又爱的性格,爱吃的东西,口头禅,甚至是让人不那么喜欢的陋习......"

"呵,小丫头你真可爱。”鹰隼笑着摇了摇头,巫鸰肩膀一轻,它飞回了栏杆上,“你觉得仅仅记住刻在表面上的事物就足够了解‘人’这种生物了吗?”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是由他在这世界上所经历的一切所铸造而成的。你说你了解他,那我问你,你知道在你们相遇之前他在做什么吗?他对你提起过他所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失去的人吗?他是如何度过他的童年的,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吗?他的挚友是谁,为何他们成为了至交,这些你都明白吗?”

“......”

鹰隼的话无疑是对巫鸰的当头一击,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唇舌试图为自己与莫沧辩解,却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三年来第一次,巫鸰质问自己,在她与那个名叫莫沧的男人之间,究竟隔着几重海陆。

她当然能说出他最爱喝的是曲池酒,喜欢抽用柯棕叶制成的烟。他喜欢把烟轻轻地夹在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她喜欢每当那只粗糙的右手抚摸过自己脸颊时,闻到的残留在两指间的淡淡烟草香。

他吞云吐雾时会眯着左眼微微仰起头,薄唇微张,然后低下头轻轻用拇指敲击烟屁股掸走烟灰。莫沧抽烟的时候总叫她离远一点,巫鸰从来没有照做过。

烟雾缭绕中的老师看起来那么孤独,她怎么能够忍心留他一人呢?

她还能说出好多关于莫沧的事,比如他有时候十分孩子气,喜欢和灰溪对着干,它说东他非要走西,就像不听长辈话的幼稚鬼;比如他最喜欢吃鱼,但又最讨厌吃鱼,理由是虽然鱼肉十分鲜美但要吐刺太麻烦,对,他也特别讨厌麻烦事。

在那一瞬间,许多有关莫沧的事涌上心头,但没有一件能让她回答上鹰隼的问题。

“我......我不知道。”巫鸰局促不安地回答,感到失落。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三年里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男人的过往是深深藏在一团灰暗的迷雾中的,而他,似乎从未有意让自己走进去过。

“丫头,你若不了解一个人来的方向,也必然不清楚他将去往的终点。”鹰隼的嗓音有些嘶哑,它的眼神缓和了下来。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我说过了,六年前他曾是我们的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