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和船舱中都是一片混乱,货物被甩来甩去,没有人能够腾出手将他们固定,于是酒桶、装着海产品的箱子们就变成了战场上忽而袭来的飞箭与投石,横扫着甲板。

“灰溪!”莫沧低头躲过碎裂的箱子迸裂出的碎片,“你看见阿鸰了吗?”灰溪没有人类那样灵敏的双手,嘴巴不敢松力,只能从口齿之间挤出模糊不清的一个“木有”。

船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掌舵台,水手们也回到了岗位上,他大声发号着施令,一定要看准机会,将船从鱼群的前进路线中开出来。

“那女孩落水了,好像没人发现呢。”先前评价莫沧的年轻男孩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他平躺在甲板的一角,比起手脚并用的其他人,他用「灵魂文字」的能力将自己牢牢固定,显得轻松自若许多。“要救吗?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男孩自言自语道,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对周围的一切颇感无聊,甚至闭上眼享受着船的晃动,慢慢睡着了。

巫鸰下意识地想呼叫莫沧和灰溪,一张口海水就蜂拥进口腔,情急之中咽了下去,海水的咸味和冲击着瞳孔猛烈的同感让巫鸰喘不过气。铁甲鱼游过产生的水浪一下一下冲击耳膜,巨大的压迫感沿着神经一路传递至了大脑,似乎要刺透躯体的疼痛在骨头中蔓延开来。心脏也感受到了迫压,肺叶渴求着空气却在慢慢枯竭,大脑就像浸泡在液体之中,无法向四肢传达有效的命令。巫鸰绷紧了神经,知道再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的运气不差,落水时恰好落在了鱼群的空隙之中,没有直接装上铁甲鱼坚硬的“盔甲”,否则会受伤不轻。但坠落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坠海后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海面之下鱼群涌动,一只幼鱼直冲冲地撞上了巫鸰的右腿,疼痛将她唤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景象十分可怕,极夜月光明亮,但海面之下却是一片浑浊昏暗,水波折射了月光,晃着眼睛,让巫鸰辨不出方向。她知道身边不停地有生物以极快的速度游经,只能看见四面八方一团团巨大的阴影游过,此刻,她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渺小。

受惊的铁甲鱼只顾着一股脑地向前冲,不管前方有着什么样的障碍物。如果被它们那只大角撞上,就别想活着回到陆地上了。

巫鸰只能强迫自己游起来,她就像落入了奔腾牛群中楚楚发抖的小兽,再不采取行动,她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撞死。海水触及眼球不舒服的触感让她本能地想闭眼,但她不可以,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铁甲鱼在她头上方游开,月光照亮了那块空隙处,巫鸰借着光环视四周,她的面前正远远游来一只铁甲鱼,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巫鸰游动着侧开身体,趁它经过自己的那个瞬间,猛然扑身上去抱住了它的巨角。

她侧挂在铁甲鱼的身边,铁甲鱼游动得很快,水波不住地拍打在巫鸰的身躯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感袭来,鳞片不知划伤了哪里,被划伤的疼痛混在撞击感之中,巫鸰分辨不出是哪里受了伤。在缺氧和疼痛的双重压力之下,大脑正慢慢变得麻木。

巫鸰屏住呼吸,试图爬上铁甲鱼的脊背,可要在高速游动的鱼身上完成这个动作十分困难,鳞片的光滑也让她一次次失手。巫鸰双手抱住巨角,手臂用力,终于成功地将自己甩了上去,骑在鱼的背上。她伏低身体,尽量让铁甲鱼的巨角为自己抵消水浪的冲击。

混乱的大脑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巫鸰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前落水的,她距离风之女皇号有多远,又是在什么方位。头顶被鱼群挡住,也看不见船的影子。

“咕噜咕噜——”氧气不住地从她口中冒出来,她快憋不住气了。

巫鸰左手死死抱住铁甲鱼的角,右手在腰后摸索,她的骨笛系在腰后,还好没有被水流冲走。过去三年里,莫沧一直在教授她不同的战斗方式,而她唤兽学得最好。每位唤兽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召唤道具,而对于巫鸰来说,那只骨笛便是她脱困的保证。

因为要一只手抱住铁甲鱼的角,她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既要拿住骨笛又要吹响不同的音符变得十分困难。骨笛能否发出她想要的音符便能注定她的生死。

突然巫鸰混沌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水中可以传声吗?

女孩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生死关头她在想什么呢,终于,右手掌握了平衡,骨笛被奏响了。

悠远而空灵的骨笛之声蔓延开来,一秒,两秒,三秒,没有任何动静。

接着,巫鸰所骑着的铁甲鱼的后方,一方彩色焰火状的能量炸裂开来,草木皆兵的铁甲鱼们被纷纷吓得拼命游开,爆裂之声还未结束,从那焰火能量之中,探出了一只大蛇的头颅!

巫鸰松了一口气,在心里给它打了个招呼,“你好哇,一一。”

一一是条未成年的雌性羽蛇,是她仅有的三只唤兽之一。

巫鸰知道自己有救了。

风之女皇号在全体船员的共同努力之下,终于驶出了铁甲鱼群,精疲力竭的船员们坐在甲板上气喘吁吁。船长用手硬生生劈开了一个酒桶,畅快地喝着漏泄而出的酒,喝的还不如漏的多。

“我记着这不是你的酒吧?你喝光了怎么对客户交待?”莫沧来到他身边坐下,变魔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杯子,接酒,也喝了起来。

“哼,我怎么也没见你客气。”喝得酣畅淋漓的船长对莫沧占小便宜的行为表示了鄙视。“哎,”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你真打算带你那个学生参加图腾历练?”

“是啊。”莫沧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

“你不会不知道这么做就约等于自杀吧?历练里会有多少痛恨食灵鬼的人你不知道?”

莫沧苦笑了一声,“学生的想法,做老师的只能提供建议,不能干涉。”他又想去倒酒,发现大胡子船长竟然把一桶酒全喝光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食灵鬼吗?”

“对呀,”木纹酒杯旋转在莫沧骨节分明的手中,他细细地查看杯内的花纹,面色有些无奈,“如果你明明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一觉醒来伴灵消失了,对此感到最痛苦的明明是你,但还要因此背负上莫须有的骂名,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一生,就这么改变了。”

船长沉默了,他拍拍空酒桶,“我觉得我会逃,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遮上犄角开始新生活。”

“对吧?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吧?”莫沧挺身一跃而起,衣衫飘起,露出了他结实的小腹,“三年前我将她带离祖迪的时候,也是这么为她打算的。如果她愿意,我还可以教她怎么使用别的方法战斗,保全自己。但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她抬起头看着我,‘不要,老师,我想过上安宁的生活,不是粉饰出的安宁,而是真正的内心安宁’。所以我们就到现在这步咯。”男人摊开手笑笑。

莫沧又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来,“真是了不起呢,我遇见过一些食灵鬼。他们不是对命运怀有怨恨,陷入自怨自艾的苦河中不能自拔,就是将愤恨发泄至厌恶他们的人身上,大肆作恶,大肆毁灭。”

“比起自我毁灭,更难的是自我救赎。”船长叹了一口气,“你有个了不起的学生啊。”

“莫沧,你看见阿鸰了吗?”灰溪摇着尾巴走上楼梯,它的毛被打湿了,缠成一团,可现在顾不上这个。灰溪刚才甲板上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巫鸰的身影。

莫沧摇摇头,内心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阿鸰不见了吗?”他急忙下到甲板之上,的确,四周是惊魂未定的众人,但巫鸰不在其中。“会不会在船舱里?”船长问。“不会,事情解决了她肯定会先来找我们的。”莫沧十分肯定。

“哟,怎么?心爱的食灵鬼学生不见了吗?”尚柴靠在扶手上,勾起嘴角邪恶地笑道。

“尚柴,你知道什么?”船长皱起眉头发问,尚柴的样子十分不寻常,甚至带有得意的味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你想刚才船摇晃得那么厉害,那食灵鬼姑娘身材又娇小,被甩下船又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尚柴耸耸肩,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

莫沧烟灰色的瞳孔中如同乌云压境,孕育着无声的愤怒,“你做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平静地问,声音太低了,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喉咙深处挤出的咆哮,灰溪也露出了獠牙。

“你好?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我只是猜测而已。”尚柴举起双手,一脸的无辜,“如果真是这样,你快点划个小船回去捞吧,说不定还能尸体还温着呢。”

“尚柴!”船长厉声喝道,他注意到身边的莫沧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中却肌肉紧绷,如果他愿意,一秒之内便能要了尚柴的性命,哪怕是他也阻止不了。

“咳咳,”女孩的声音从船后传来,巫鸰浑身湿透了,用从地上拾起的不知是谁的披肩裹住身子,“我没事老师。”

听见巫鸰的声音,莫沧和灰溪瞬间缓和了下来,他们急步迎了过去,“没事吧?怎么全身湿透了?”

巫鸰冷冷地看了阴沉着面孔、咬牙切齿的尚柴一眼,转头灿烂地笑了,“刚刚海水拍上船了,运气不好,被淋着了。”

“......”莫沧无言地上下打量着她,尽管巫鸰试图用披肩遮住伤口,但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用脚趾想都明白,男人俯下身,轻轻地对巫鸰耳语,“一一带你上来的吗?”

巫鸰微微地点点头,禁不住凉意打了个寒颤,莫沧接着问,“你知道如果你愿意,老师会为你解决的对吧?”“我知道的,没这个必要。”巫鸰笑得有些落寞,“我不怪她,不对,我怪她,但我要做比她更好的人,所以没必要。”莫沧拍了拍巫鸰的头,她总是能让他意外,“回船舱洗澡吧,别着凉了。”

船长见巫鸰安然无事,心中为尚柴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刚才她离死亡有多近,他拍拍她的肩,“回你岗位上去。”

“喂!”巫鸰突然叫住尚柴。

尚柴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看见了女孩竖起的纤细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