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长着茂密胡子的野灵捕手搂着矮小强壮的粗鲁船夫高举着酒杯唱歌,猫着纤细的身子穿梭在人群兜售小玩意儿的杂戏团小贩赔着笑脸,几位船夫吆喝着周围的人为他们的扳手腕下注,两位贵妇人模样打扮的女人抱着怀中娇小的犬灵对周围想要讨好他们的铁匠伸出手指,数落他们的粗俗。

觥筹交错,杯光火影,空气中弥漫着盐、海鲜、酒精以及汗水的味道。

几声尖叫打破了人与兽灵享乐的时光。

“食灵鬼!船上有食灵鬼啊!”一位船员跌跌撞撞地从船舱通往甲板的楼梯上爬出来,“那个红色头发的女孩是食灵鬼!”

“食灵鬼?!”众人一听,面面相觑,皆变了脸色,他们上船的时候可从未听说过有食灵鬼同行。

“你可看清楚了?”一位裸着臂膀、粗声粗气的光头船夫问道,他知道那个惊恐的人口中所说的人是谁,船上只有一位红发少女。他在食厅见过那女孩几次。她说她叫巫鸰,戴着斗篷遮住头发,笑起来浅浅的酒窝很好看,谈吐十分有礼貌,总让他想起远在家中的女儿。

她会是食灵鬼?

报信的人绷紧了脸点点头,“千真万确,她的头上就有一对银灰色的犄角,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不会吧?船上真有食灵鬼?”

“船长知道吗?谁去通知船长?”

“等一下,我记着那女孩是莫沧的学徒啊?!那个雾狼岛的莫沧会和食灵鬼为伍?”一位年轻的妇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差点晕倒,身旁的铁匠一看,抓紧机会献上殷勤。

人们渐渐从开始的震惊中缓了过来,一时之间,甲板上的人们与伴灵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听着食灵鬼的恐怖传说长大的,从未亲眼见过活着的食灵鬼,内心不免感到好奇与惧怕。

报信人指着通往船舱的楼梯结结巴巴地说,“她就在尽头的房间里,张牙舞爪的,长着四只眼睛,八只手,手从脑袋后面伸出来就像鸡爪子一样。”

“对对对,我还听说她有六只眼睛,两只在肩膀上,两只在肚脐上。”

“还有像老鼠一样尖细的尾巴,野犬的牙齿,猫头鹰的爪子!”

“够了够了,别再添油加醋了。”先前那位对巫鸰颇有女儿般好感的船夫打断耸人听闻的描绘,“老夫倒要下去看看,传说中的食灵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我这个样子。”

船夫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女声便从楼梯下方传来。甲板上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武器的人不由自主握紧了武器,面色紧张。妇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了。

巫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来。

她身材不高,但身材苗条,亭亭玉立,一袭黑裙称得十分修长,皎洁的月光洒在红色长发上,如群星落在了枫叶色的溪流中。焦糖色的眸子里神采奕奕,但看人的时候总透着一股直来直往的倔气,不是很讨人怜惜。如果不是她发中那对像恶魔般扭曲着屹立的犄角,凭她光洁的额头,艳如蔷薇的脸颊,俏皮红润能让诗人疯狂的嘴唇,她绝对是能让年轻男孩竞相追逐的对象。

摧毁掉所有美好只需要一个有关恶魔的暗示。

“食灵鬼!”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句话如同点燃蜡烛信子的的火星,引燃了人群的恐惧、轻蔑、歧视与咒怨。

“滚出我们的船!”

“食灵鬼快去死吧。”

巫鸰安静地站着,任凭愤怒的人群往她掷出仇恨的话语。这一幕看起来无比熟悉,她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有人说重复做一件事做二十一天便能养成习惯,不过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她仍然习惯不了。

“我不叫食灵鬼。”趁人群换气安静下来的空隙,巫鸰开口说,“我叫巫鸰,是来自祖迪城的琉鸦之裔巫鸰。你们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

理所当然地,人们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这个。”巫鸰撩起了左臂的衣袖,白皙如瓷的左臂上却有着长短不一的伤痕,看上去已经痊愈了,只是留了疤。不过那不是巫鸰想要展示的东西,左手的小臂之上印有像是用黑色墨水画上去的符咒一样的花纹,弯曲延展,像是一把匕首的图案。

一位眼尖的咒术师率先认出了这图案,“这是‘缚刃咒’?”他轻叹了一口气,感到不可思议。从学庭毕业十多年来,他所见过能施下缚刃咒的大师寥寥无几,这不仅是束缚类咒语也是巫言类咒语中高级别的法咒。

“你认识?”巫鸰说道,一边拉下衣袖,“那你应该知道它的威力吧。这是海芙群岛一位隐士为我施加的缚咒,如果我使用「罪之力」,咒语便会发动,要了我的命。”巫鸰云淡风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她停下来环视一周,每个与她清澈目光接触的人不自觉地退缩了一下,“你们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使用「罪之力」。我不是恶人,我也不想做恶人,你们将‘怪物’的印章烙在了我的身体上,我会用我的行动将它摘下。你们中应该有人知道,我这几天也说过,我是打算乘船前往祖迪参加图腾历练的。以其作为开始,然后我会拿到南境三国的图腾,加入卫队。”顿了顿,巫鸰像是下了巨大决心一般坚定地开口,“我下定了决心,即使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赢得你们的尊重与认可也在所不惜。现在你们大可以用尽你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语言咒骂我,我不在乎,我听过更糟糕的,只是希望以后,我能用行动捍动你们的成见。”

甲板上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呼呼而过的海风吹起船帆,巫鸰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掷地有声,有些人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这些人本就对从未亲眼目睹过的传说持怀疑态度,巫鸰年纪轻轻就有这番坚决之心反而让人佩服。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一位面部刺满了刺青的高大女人抄着手,对巫鸰的话嗤之以鼻,“如果你手上是墨水画出来怎么办?谁能肯定你不会在图腾历练偷偷利用「罪之力」为非作歹?要我说,就该现在把你扔进海里喂鱼,以绝后患!”

女人双臂一挥,披着的披肩滑落在地,她身边早就弓着身子毛发直立的玳瑁色大猫咧着嘴,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不安地围着她来回踱步。“你记住我的名号,我是来自桑阳庭的洛豹之裔尚柴。我的妹妹,便是被食灵鬼杀害的!”

尚柴咬牙切齿地说,还没等巫鸰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和她的伴灵就完成了「灵魂返还」,白烟消散过后,尚柴的手脚变成了覆盖着玳瑁色浅毛的豹爪,爪锋出鞘,长长的獠牙从她的嘴里支出,泛着冷光。尚柴敏捷地跳到船的桅杆之上,长长的斑点尾巴在空中不耐烦地来回挥舞着。

“对你妹妹的过世我很抱歉,”巫鸰抬起头冷静地说,手却暗中慢慢地伸向腰后,她不指望能用语言让尚柴冷静,“但你必须要明白,那人不是我。”

“天杀的,尚柴你要做什么?”几位船员也抬头着急地试图阻拦她。“你要是在这里发疯,船长生气了可要怪罪我们所有人。”

“闭嘴!”尚柴利落地一挥爪,“我一直在寻觅食灵鬼的踪迹,今天可总算让我等到了。”她的「灵魂文字」是「牧羊人拐杖」,无论对方是人还是兽,只要被她的利爪所伤,便会失去对空间的感知感,上变成下,左变为右,进变为退。不过,她所能做到的不仅如此。

“哎呀呀,美丽的小姐,何必如此动怒呢?”身边突然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尚柴心里一惊,身体来不及动,脖颈处感到一阵冰凉。她了解这种触感,一把匕首轻轻抵在了脖子上。

莫沧慵懒地靠在主桅上,一手枕着头,胳臂支在桅杆之上,一手反手握住匕首,轻佻地打了个呵欠。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尚柴大吃一惊,在「灵魂返还」状态下的她,感官比以往更加敏锐,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莫沧的接近。

甲板上的众人当时都抬着头看着尚柴,莫沧出现在她身边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从哪里出现,又是怎么上到几米之高处的。

人群中一只兽灵压低声音,用只有它和它的同伴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问自己的人类伴族,“这就是被称为‘桑阳庭之刃’的莫沧,你觉得怎么样?”它身旁的年轻男孩微微颔首,眼瞳中光芒闪烁:“我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实力在我之上,他那么多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不足为惧。”

“雾狼之裔莫沧,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尚柴冷笑道,但因本能惊出的冷汗正在警告她,这个笑眯眯的慵懒男人很危险。

“那要取决于你想做什么了,温柔的小姐。”莫沧彬彬有礼地收回匕首,鞠了一躬。但尚柴听出了他的言外讽刺之意,她心知肚明自己可不是“温柔的小姐”,她可是这艘船上不少船员畏惧的对象。光看体格,莫沧的大腿还没有她的手臂粗,一拳能撂倒几个他。但战斗可不是看谁体格更大就能获胜的游戏,知道自己敌不过莫沧的尚柴极不乐意地跳下了桅杆,随后解除了自己的「灵魂返还。」

“尚柴,你在给我做什么?!”一声如雷鸣般响亮的怒吼让甲板上的人心惊肉跳,船长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走下楼梯。他看上去四十岁出头,裸露着结实的胸膛,双脸通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喝多了。

“......船长我在这边,你在对着空气说话。”尚柴提醒喝得晕头转向的船长。“噢?是吗?谢谢......不对,你不要以为我喝多了你就能没事了。我们‘风之女皇’号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尚柴咬咬牙,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只问终途,不问来历’。”

“你知道就好。”船长恨恨地淬了一口,他大手一挥,“还有你们这些人,虽然是乘客但上了我的船就得听我的规矩!我的船载过逃狱犯、走私犯、黑市商人,你们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欺负一个啥坏事也没做的小女孩算什么事,都给我散了。”

“船长,但是......”尚柴还想辩解,但船长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便自觉地收声了,仍然十分不甘。

“阿鸰,你没事吧?”灰溪绕过散开的人群,走向她,莫沧身形一闪,从桅杆之上出现在了女孩的身边。“还好啦,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巫鸰摸摸头,但眼神却有些黯淡,她没有打算为食灵鬼这个群体正名,但群体中每一员的所作所为都会无形中抹黑她的品行。

灰溪刚想开口说什么,船身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一些没捆牢的货物沿着光滑的甲板滑行,人们纷纷避开,试图抓紧一些牢靠的东西,接着,船又晃了一下,一下一下接着一下,剧烈地左右摇动起来。这艘能载几十人的大船此刻如同巨人手中的玩具般剧烈的摇动着,巫鸰在最初的晃动中没有站稳,差点被甩下海,她死死地抓紧栏杆,脸色苍白。

周围的人和她差不多,在尖叫、咒骂、东西滑落之声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左摇右晃,只能依靠纯粹的力气将自己固定在一处。灰溪用力地将爪子插进甲板的缝隙之中,嘴巴咬紧了楼体的栏杆,莫沧在它的身边,抓紧栏杆,眼光正在混乱的甲板上寻找着巫鸰的身影。

“妈的,怎么回事。”胃里上下翻滚的船长凭着毅力压下了想把酒吐出来的冲动,现在月明星稀,没有强风,也没有巨浪,是什么东西摇动了船?

一位抱着甲板扶手的船员大叫起来,“船长快看海里!是铁甲鱼群!”

闻言,船长跌跌撞撞地走到船边低头看,一只铁甲鱼飞跃出海面。船上每个人都看清了,那铁甲鱼双眼正中长着犹如犀牛一般的巨角,体型比一匹成年马还要大,身体覆盖着几片坚硬如铁般的鳞片,难怪名叫铁甲鱼。

见状船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铁甲鱼群就像陆地上的角牛群,是群居生物,平日性子温和,但受到了一丁点捕猎者的威胁便会不要命地逃亡奔腾起来。而风之女皇号的行进路线正好和它们的逃亡路线重合。撞动船的正是他们。

“水手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有事要做了!”

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巫鸰的腰狠狠撞上了扶手旁的酒桶上,疼痛难耐,她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一些,立马被下一阵的撞击甩了出去。眼看就要落海,巫鸰咬紧牙关抓住了船外的悬挂着的麻绳网,荡悠悠地挂在外边。

“需要帮忙吗?”头上传来关切的询问,巫鸰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尚柴扭曲的面孔,“真可惜,我不想帮你。”尚柴一手环住扶手的一根柱子,一手拔出了匕首。

巫鸰瞳孔放大,“你要做什么?”

尚柴邪笑一声,用匕首一根一根割断了绳网,“噼啪”一声绳子裂开,巫鸰的身影消失在海浪与鱼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