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注意到了我。
他曾兩次看向我。
我從來不錯過小鎮的廟會,但在那次廟會上,我的注意力全在少年和少女身上。
我對即將要發生的事心知肚明。
我想知道他們的故事會如何結束。
其實,我並不驚訝少年能發現我。
透露一個小事實:
小鎮上的每個人最終都要與我相見,
就像他們都要與死少女吻別。
所以,我並不驚訝。
那天,少年在玩套圈遊戲,茫茫人海中,只有他注意到了我。
我們四目相對。
巧的是,我也在玩同樣的遊戲。
但我不靠技巧和運氣,我只依靠那些即將到來的天命。
————少年是我的獎品。
於是,我慢慢從天空降下去,來到少年身邊。
他正把口琴遞給少女。
死少女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覺察。
我不忍動手。
但我最終還是把手搭在了少年肩上,輕輕的————在他們牽手的時候。
少年沒有知覺。
至於少女......
哦,對了......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是少女的。
也許你已經猜到是什麼了。
一張紙,一封信。
————《遺書》
它當時和口琴一起落在水壩上,我撿了起來。
我應該把它讀給你聽聽。
與其說它是遺書,不如說是封致歉信。
信是這樣寫的:
……當你體驗了死亡的時候,死亡也體驗了你,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死才是悲傷的。一直以來,我都在孜孜不倦地體驗着死亡,和死者吻別,卻從不曾覺得悲傷。
所有的悲都源於恐懼————我堅信如此,可等我認識你后,我發現愛也一樣。
你知道嗎?其實,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恨你,我希望你消失;我甚至把你當做我的幻覺,那樣我就可以了無牽挂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但當我們接吻的時候、相擁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你的溫暖,你是實實在在的人————我的愛人。
死少女必須是孤獨的。
我害怕孤獨,所以才愛你。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出現在我窗下的情景嗎?
那時,我剛成為死少女不久,還是個孩子,你也是。那天晚上,我從你祖父的葬禮上回來,房子空蕩蕩的,空氣和灰一樣冷,縈繞在我周圍的只有黑暗。我很想哭。但你出現了,站在我的窗下,朝我招手,朝我笑。我有些怕生,卻還是跑下了樓。你通過門縫將手伸進來,我們的手在黑暗裡緊握在一起......
這一切就像一個套圈遊戲,我丟出一個圈,然後套中了你。
我們都是這個小鎮的獎品。
————抱歉啊,我有些啰嗦了,也討厭這樣喋喋不休,或許我終於成為你討厭的那種女人了。
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只是想向你道歉。
你提出要和我離開小鎮,我很高興,也願意。但我無法和你一道離開(儘管我考慮了很久),因為我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我必須死去。
你說得很對,死少女應該死掉。
死少女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我不明白。
人們固執地認為,我————死少女可以替他們承受死亡,這樣一來,他們的生命在死後也會延續。可我知道,這是錯的,錯得離譜。人死了就是死了,像水消失在水中,什麼也不會留下。他們不願接受死亡,只是因為他們害怕,而更糟的是,他們知道自己害怕,卻不願承認。
但既然死少女承受了人們的死,那也應該承擔起他們的生。
我想讓死亡的恐懼重新回到他們身邊————
人應該奮力活着,哪怕只是在世界上多存在一秒。
說起來,不知是哪種偶然作祟,從很久以前開始,都沒有死少女在任期內死去,也是因此人們才相信死少女有克服死亡的力量————我必須讓他們看到,這是錯的。
即使是死少女也會死去。
也許,這只是徒勞,但我必須一試。
願我的終結是沒有結束的開始。
我想請你忘了我,忘了死少女,忘了許彌香,可我知道你不會忘的。
————對嗎?
迄今為止,我承受了太多人的死,而現在輪到你來承受我的了。
擁有是從失去開始的。
另外,你的家人不許我見你,但我聽聞你的病情正逐漸好轉。我很高興。在你病好了之後,我還會再和你見上一面,屆時我會摘下面具,給你看看我的臉,這樣一來我就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了你————除了我的生命。
祝你早日康復。
原諒我
忘了我
死少女本就不該為人所愛
......
————遺書至此終結。
結尾處的署名有過修改。
“死少女”的字樣被劃去了,換成了“許彌香”。
雖然少女寫好了遺書,但它從未到過少年手上。
因此,你是除了我之外讀它的第一個人。
在遺書中,少女堅信自己應該死去,懷着對少年的愧疚放棄生命。
我不知該如何評價。
或許根本就不該評價。
這只是一封沒有送出的告別信而已。
***
……我已經分不清真假了,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記憶混亂不堪。
時間似乎失去了秩序,像融化的柏油。
————我和死少女在我患上肝炎前就是戀人?
可我明明記得......
記憶與記憶發生了衝突。
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拼湊出來的,東一塊,西一片,彼此無法吻合。
我究竟是誰?
————名字,被謀殺的符號。
我抱着腦袋。
照片掉在地上,少年的微笑像是慘白的虛空。
少女仍坐在窗台上,抱着瓷罐,地上已沒了影子。
月光消逝。
窗外的夜朦朦朧朧的。
“去吧。”突然,少女說。
我抬臉。
她望着窗外。
“去哪兒?”
“天要亮了。”她說。
我看向窗外,小鎮隱在夜色中。
一如所有夜晚。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少女悲傷的聲音進入我的思緒,“那就去水壩盡頭,到了那裡你就明白了。”
“那裡有什麼?”我問。
少女沒有回答。
我站着,猶豫了片刻。
也許那裡一無所有。
但我還是決定去一探究竟。
我撇下少女,離開充滿朽木味和梔子花香的房間。
“再見......”
————在我要走出房門時,身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我沒有回身看。
樓梯長長的,鬱結着黑暗。
我沒開燈。
可我沒有遇見任何阻礙。我在黑暗裡行動自如,似乎我熟悉這間房子的每個角落。
我找到門,門沒鎖。
門外是一條青石小道。
空氣寒冷而清新。
少女已不在窗口了,我沒看見她,那裡空空如也。
我往水壩的方向跑去。
河的氣息。
水壩孤獨地架在河流之上,影子朦朧。
河的盡頭依舊亮着青光。
曾幾何時,我和少女曾牽手站在晴空下,看着送葬隊伍的長幡在風中飄揚。
現在這裡只有黑暗。
水壩到了盡頭,我爬上一道陡坡,然後是長長的青石台階。
————一片墓地。
梔子在墓碑間開花。
潔白的......
這裡埋葬着小鎮所有的死者。
我在墓碑間穿梭,幾乎所有的墓都長着稀疏的荒草。
但遠遠的,有一座墓是新的。
那裡沒有草,也沒有花。
泥土在朧暗裡是刺眼的青白。
我走過去。
沿途的墓碑
死者的眼睛
我從他們額上經過
一切靜悄悄的。
......
一把十字鎬丟在一邊,新墓的泥土外翻着。
放骨灰的盒子又大又重,現在空了。
大理石墓碑立在月光下,字也是新的。
我咬緊牙,閉上眼,儘力不去看墓碑。
世界彷彿在下沉。
我知道會在那上面看到什麼。
現在,我終於明白我的記憶為什麼會如此破碎不堪了。
少女說得對,我是個幻象。
我睜開眼。
墓碑碑文:
戴玉昌之墓
————少年已經死了。
死於肝炎。
我不是他。
那些記憶也不是他的。
所以,我才不記得他父母的名字啊。
那些記憶是屬於某個人的,被拼湊、縫補,做了處理。
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真的。
少年和少女的戀情也是真的。
————你問我是誰?
......我看向自己的手掌,它不再寬大,修長的手指變得纖細,指甲縫沾滿黑泥。
還用問嗎?
我就是那個和少年經歷了一切、擁有共同記憶的人啊。
————我就是死少女。
或者說,許彌香。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他的死啊。
怎麼能接受呢?
真正被我忘掉的、刻意忘掉的,不是別的,而是我對他的愛。
那些無法接受的最終只能被遺忘。
心,痛得厲害。
眼淚啊,我悲哀的生命,不住地往下落。
他死了,真的死了。
消失了。
我承受了小鎮上所有人的死,卻唯獨無法承受他的。
————他是我最後的死者。
我緊緊抱着瓷罐,拖着腳步離開公墓。
這時,天亮了。
小鎮的房子漸漸清晰。
空氣中充滿了梔子花的香氣。
我在長長的青石階上坐了下來。
石頭的寒冷透過裙子漫上來。
好累啊......
心都像銹了。
好想永遠這樣坐着,一動不動。
可我還有一件事要做,唯一的事……
坐了一會兒,我從兜里取出口琴,稍稍掀起面具,迎着微風吹了起來。
無意識地吹。
現在死亡終於體驗我了。
不過,在那諸多的悲傷事物中,有一件我卻覺得欣慰。
那是在他死去的夜晚,我作為死少女去看他。
臨別時,我在他耳邊悄悄留了一句話————
它讓我徹底失去了死少女的資格————
他聽了,柔軟的嘴角露出微笑。
“活下去。”
————這就是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