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少女同居了。

这发生在接吻风波后不久,自然而然,几乎水到渠成。

我带着衣物和日用品,从家里搬了出来,和死少女住到了一块。对此,我的家人既未同意,也未反对。

当我公开宣言自己爱上死少女时,这座小镇于我而言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隐形人。

被死亡吸引的人必定是不详的,就像麻风病人。

不过,至少我可以和她日夜在一起了。

我们何以做任何想做的事,穿过漫长的白昼和黑夜。

有时候,我们会牵手,

有时候,我们会肆无忌惮地接吻,

有时候,我们会互相依偎着,在水坝上坐一整夜,只为等待亮光消失在河尽头的那一刹。

死亡降临的时候,我也会在她身旁。

但我再也没有在葬礼上吻过她。

我们一直很快乐,一直。

就在我以为这无忧无虑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时,它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像被秋风刮落的叶。

那天,小镇上举办了庙会。

这是小镇的重要节日,每年都会举行。场面热闹,节目众多,连镇外的人也会赶来参加;我们更没理由错过。

那天大清早,我和许弥香就去戏院占位置。

说是戏院,其实只是一座废弃了的旧祠堂,四面幽闭,内部广阔,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

每年的临时戏台都会搭在祠堂里。

我和许弥香占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

人们也开始陆续涌进来。

但没人坐到我们身旁,一个也没有。

我们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真空区域”。

我在凳子下握住她的手。

关于她新服饰的几点:

一件领口绣花的短上衣,茶色,

浅绿色长裙,棉麻质地,

栗色的头发系成马尾,

当然,还有面具。

————这些元素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死少女。

戏还未开演。

我坐着,扭扭身体。

近来,我时常感到乏力。

许弥香目不转睛,盯着空荡的戏台。

“你有些不安。”她说。

“我?”我撇了下嘴,“没有。”

她没说话,抽回了手。

我用力抚平裤子上的一条褶皱。

“你喜欢看戏吗?”我问。

“大概吧。”

她的双手撑在长凳的边缘,样子有些漫不经心。

也许戏剧和死少女具有某种相似性。

人渐渐满座。

一阵突兀的管弦乐后,戏开始了。

————秦腔戏。

唱的似乎是《斩李广》。

我垂下脸,看着地面。

“别像个女人。”忽然,许弥香说。

“什么?”

“你现在像个女人。”

我笑笑,打趣道:“你身为女人却叫我别像女人————”

“女人也有很多种,我只是叫你别像其中一种。”

我看着她。“那你是哪种?”

“哪种也不是。”她说,“我是死少女。”

“那做女人的感觉又是怎样的?”我又问。

“做男人又如何?”

“这个......恐怕说了也不明白。”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她轻声说,“我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彼此,也无法了解。”

少女说到点子上了。

我了解她吗?

答案像贴纸:不

所谓的心有灵犀只是一个浪漫的谎言。

我爱她。

可爱是不理智的,爱是占有。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想和你离开这儿。”

————这就是我的心事。

这也意味着死少女必须死去。

许弥香像是没有听到。她纹丝不动坐着,眼睛始终看着戏台上面。

台上的伴奏越来越急促。

二胡的声音几乎压过了一切。

突然,曲乐倏然下降,戏角紧随着唱出一句铿锵的曲词。接着一时无声,台上台下出现静场。

随后,零星的掌声。

许弥香也跟着拍了拍。

“去哪儿?”

“任何地方。”我试着说,同时观察着她的反应。

————什么反应也没有。

“你为什么想离开?”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我盯着台上戏角花花绿绿的衣裳说,“以许弥香和戴玉昌的身份重新开始。”

“那死少女怎么办?”

“她必须死掉。”我说,“这也未必是坏事。”

许弥香没有表态。她动手正正面具,然后说:“从来没有逃跑的死少女,也没有在任内死掉的死少女。”

离开意味着放弃。

对死少女而言意味着放弃死亡,

对许弥香而言意味着放弃责任,

对少女而言意味着放弃全部————她存在的意义。

对我而言......

“你愿意吗?”我往周围看看。

许弥香绞起手,扬起脸,像是在望头顶的天空。“为什么不呢?”稍后,她说。

少女答应了。

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忽听身后传来哄笑。

我往台上看。

一个小小的意外。

不知是哪种偶然作祟,戏角戴着的白胡子掉了下来,看去颇为奇怪。

......

看完戏后,我和许弥香往外走。

人很多。

我们走在最后。

就在走出戏院大门时,有人在身后叫住了我。

外地口音。

一个年轻男人,头发却已稀疏。

他手里拿着一个相机。“二位,要拍个照吗?”

我回身看他,然后又看了眼身旁的许弥香,笑了。

为什么不呢?

***

“玉昌,快看那个!”

许弥香抓着我胳膊,指向街道前方。

那里有一只舞狮。

街上相当热闹,张灯挂彩,两边满是小摊。

“啊!那个......那个!”她兴奋地叫着。

眼下,她就像个被新奇事物吸引的孩子。

死少女必定承受过孩子的死亡。

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死一定曾感染过她。

现在那张面具下的脸一定笑着,像孩子,很美。

“......你看,觉得怎样?”

少女离开了我,她的发间插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在我面前转了圈。

“风车不错。”我说。

“别的呢?”

“你可以自己说,顺便也让我听听。”

“我是仙子。”她举起手臂,像在宣告什么。

我面带微笑看着她。“那你一定犯过大错。”

“怎么说?”

“不然你怎么会被贬到凡间来呢?”我摸着下巴打趣道。

她放下手臂,咯咯笑了起来。“是啊是啊。”

我笑着上去搂住她的肩膀。

她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似乎兴奋过了头。

又或者说,她在佯装快乐。

也许是我的提议让她受了伤。

街道上的人越聚越多。

我们在一家小摊前停了下来。

许弥香提议玩套圈游戏。

————一个考验技巧和运气的游戏。

商贩会事先将奖品依次摆放在地,玩家需要用有限的小圈套中奖品。

听上去或许很容易,但实际上却挺有难度的,因为小圈非常轻,难以命中目标,而好些的奖品又都摆在最远的位置。

说实话,这是赌徒的游戏。

商贩是个侏儒,并非镇上的人,脸上堆满皱纹,连光秃秃的脑袋也皱巴巴的。

我向他买了五个塑料小圈。

地上摆满了奖品。

近处是些不值钱的玻璃石,远处才是值得一搏的奖品。

我拿着套圈,站在画出的黄线之后,准备投掷。

但这时,一旁的许弥香却急巴巴凑了过来,抢走了我手里的小圈。

“我来试试!”

她一副要大显身手的样子。

我只好耸了下肩,站到一旁。

只见许弥香右手抓着一个小圈,胸脯稍微起伏,然后倏然伸直手臂,将套圈对着目标直直抛了出去。

一个并不完美的弧线。

我盯着小圈飞过玻璃石的上方,进入压轴奖品的领空,朝一个毛绒玩具扑去。

成功似乎近在咫尺。

————只是近在咫尺。

不出所料,小圈辜负了期望。它轻轻地擦过玩具熊,掉到了一边。

见此,许弥香跺了下脚。

“要我来吗?”我问。

“不。”

很快,她又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但这次连奖品也没擦到。

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一连串的失败后,许弥香显得很泄气,套圈也只剩下了一个。

成败在此一举。

她踮起脚,身子重心向前倾,像要去摘一枚带刺的果子,套圈在她手里随着手腕前后移动、试探,掂量着最好的时机。

我抱起胳膊,看着。

但她迟迟没将小圈丢出去。

终于————

“你来。”

一番犹豫后,她将粉色的塑料小圈递给我。

我努努嘴,挠头,上去接过了这件烫手山芋。

小圈很轻,像稻草。

“别失手。”许弥香说。

我掂掂套圈。“我尽力。”

等适应了小圈的重量后,我抬起手,将胳膊伸出黄线,瞅准目标,准备投掷。

目标离我差不多有三米的距离。

其实,套圈游戏的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三个要素:

1、奖品的大小

2、抛圈的速度

3、抛圈的角度

自不待言,奖品越小,便越容易套中。

速度又决定了套圈的最终下落点,所以必须控制好抛圈的力道。

角度则决定了能否顺利套中奖品。

但这些只是理论。

结果是猜不到的。

我屏住呼吸,在一个自我感觉最好的瞬间将其抛了出去。

————小圈离开了我的手,像放飞了一只小鸟。

也许是错觉,我忽感周遭安静下来。

似乎一切都陷入了短暂的凝滞之中。

我莫名注意到了天空。

奇异的乳蓝,云朵大又柔软。

很少有人会去看天空。

有风。

套圈落地。

失败了。

————从主观上讲的确如此。

小圈擦过玩具熊的耳朵,落在了后方。

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中啦!”

商贩欢叫一声。

我和许弥香对视一眼。

那双眼睛异常沉静。

商贩取过奖品,递给我。“给你。”

我伸手接住。

在我掌心上的是一支银色的布鲁斯口琴,崭新崭新的。

口琴————偶然的产物。

我随意把玩了一下,然后将它递给了许弥香。

少女没有收下。

“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再试一次。”我说。

她摇摇头。“如果我们打算离开,那最好节省些。而且......我没有不喜欢”

“那......”

“我只是觉得有些像作弊。”

“作弊?”我有些吃惊。

“这是你赢回来的。”她说。

我皱眉,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

“那就当是送给你的礼物,生日礼物。”

“死少女没有生日,也无死期。”

“那......那就当成我们的定情信物————你看怎样?”

“听上去不错。”

许弥香迟疑了会儿,然后伸手接过了口琴。

她用双手捧着口琴,像如获至宝。“奇怪的信物。”

这时,我又注意到了天空。

深蓝如海。

不过,那蓝中还夹杂着一丝红色,像糖纸的颜色。

离奇的寂静。

我动了动右手,想去牵少女的手,但没成功。

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模糊。

少女仍站在晴空下,心怀银色的慰藉。

我感受到了某种宿命,像有个套圈套中了我。

双腿发软,脚步不稳。

“————弥香!”我下意识呼吸道。

声音陌生。

少女觉察到了不对。

但为时已晚。

我仰面倒了下去,倒在了琳琅的奖品间,倒在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石堆里。

一直以来的疲劳、乏力,在我体内炸开。

意识逐渐模糊。

我的手死死捏着某人裙子的一角,不肯松开。

两张脸出现在昏暗的视野。

一张皱巴巴的、牙齿残缺的脸————侏儒的脸。

另一张,是黑色的,带着涡纹,宛然如夜......

————死少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