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璃响——」
「啊,大家,早上好!」
「哦,还在睡还在睡。嘻——老大的睡脸,看几遍都觉得很有趣。我戳。」
「嘘——别闹了。把这笨蛋吵醒了,之前商量的事情不就全泡汤了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坦诚呢,公主殿下。」
「闭嘴,你这腹黑阳伞。」
「好啦好啦,再吵下去,剑士大人就真要醒了哦?」
「主公,难得睡得这么安稳。」
「最近连战不止,肯定累坏了吧。」
「……(摸、摸)」
「哎……虽说终结这场战争是主人的愿望,我也尊重主人的选择,但是,可以的话真不希望他勉强自己。」
「可老大不就是一路逞强着走过来的嘛。当初他可是冒着被烧死的风险强行和我签的契约啊。」
「最后的战斗,但愿剑士大人不要有什么负担就好了……」
「所以我们才像这样躲了这笨蛋一整天吧。」
「嘛,老大的话,没问题的。」
「就是那样。脑袋虽然笨了点,姑且也是我承认的家伙。」
「主公的剑,所向披靡。」
「……!(使劲点头)」
「不过,这就是最后了吗?有点舍不得啊,真想再和老大一起战斗。」
「行了,你这战斗狂人加体力笨蛋,等战争结束了,你们两个笨蛋天天练武不就好了?」
「哦!有道理!」
「说起来,和平到来之后,大家就有充足的时间去实现愿望了。」
「愿望……大家,都有什么愿望?」
「主人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如果主人有愿望,就去实现他的愿望,如果没有,就等待他的愿望。」
「呜哇,真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呢,腹黑阳伞。」
「啊啦,我记得公主殿下的梦想是教师来着?被小孩子环绕的感觉就那么让您满足吗?」
「什什什……!吵死了给我闭嘴!其、其他人呢!你们有什么愿望!」
「和……去旅行。」
「得去看看我那个让人不放心的弟弟呢。」
「……(指向南边)」
「咳咳……话虽如此,为了以防万一,璃响,要是我们不在了,这笨蛋就拜托你照顾了。」
「嗯!璃响,会一直陪在空身边的!因为那是,璃响的愿望!」
「哎呀,真是可靠。」
「嘿嘿。」
「……日出。」
「差不多了。趁笨蛋醒来前现界吧。」
「好嘞,大干一场喽!给我唰唰唰地爽快地赢下来哦,老大!」
「全心全灵,参上。」
「……!(加油的手势)」
「大家真有干劲呢。」
「是啊。」
「有什么想说的吗?」
「主人的安全,就拜托你了。战斗开始后,我无法保护他。」
「你真的很在意剑士大人呢。」
「答应我。」
「……我明白了,以骑士的原则向你起誓,剑士大人由我守护到底。」
「谢谢。」
「相对的,请你不要再过分苛求自己了。剑士大人想必也不想看到你那么做。」
「我会的,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那么,主人,祝您武运昌盛。」
被喧哗声吵醒时,青年发觉自己正沐浴着一派明媚。他定睛望向光源,本以为是黄昏的落日余晖,曾想黎明已至,东方既白。
看来是睡了个天昏地暗啊。
睡着前存在于脑后的柔软触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贴服在他胸前的某个「物体」。那是一把绿松石色的剑柄,茎部光滑如玉,剑镡形似睡莲花苞,晶莹剔透,浑然一体,仿若天成的琉璃。他在意外之余坐起身,又发现身前正有式样各异的六柄剑与地面保持一指之隔,静静地悬于空中。「她们」释放着异色的微光,无不内敛着尘世之物所不及的强大气息。
看着那些不可思议的武器,青年不由愕然。他一直与「她们」形影不离,自然知晓这些武器的真身。善良的灵魂加上对世间的眷恋,便造就了「她们」这样神奇的存在。「她们」有着半生半死的暧昧身份,以及亦虚亦实的非人之躯。「她们」可以通过契约化为现世之人的武器,「她们」就是人类与遗罪抗争的唯一希望——序守。
「她们」是他的契约序守,而他能不假思索地念出「她们」的名字:焚刀「焱萝」,凛刀「雪彻」,守锷「圣阳」,幻刃「冥月」,闪刺「雷姬」,伤器「青岚」,还有手上的那柄没有剑身的剑——初剑「璃响」。
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们」会保持着那个姿态,而非往常的人形。
不过,稍作思考后,青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一切都要等我赢下这场战斗之后』……吗?还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退路啊。」
无奈的叹笑后,青年不再拖沓,毅然站起身,开始收拾行装。他将太刀、打刀和细剑别在腰带左侧,再把匕首插到腰带右侧,又将大剑和木剑交叉着置于背部的绑带上,最后,奇异的剑柄响应了他的意志,化作一件睡莲形状的项链垂挂在他的胸口。
一切准备完毕后,他望向遥远的东方。那片天空之下,人类和魔族的决战号角已经吹响;那片天空之中,存在着一个自己必须打倒的敌人。
「走吧。这就是……最后了。」
……
战场的厮杀声渐渐远去,大地上的景象也缩略成一张逼真的地图。踏着灵子构成的无形台阶,青年向着传说中灵魂消散之地的天空彼端,一步步地登梯而上。
一路走来,他环顾四周,远眺他或曾造访的每一处风景,就像将死之人在弥留之际再次审视自己喜爱的事物。直到连飞鸟也敬而远之的万米高空,身下的景象已然变得模糊难见,他这才不再眷恋,遥望前方,驻足等待。
几息后,眼前的天空上演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晚钟的钟鸣突兀地敲响,百米外的云端上,一道庞然大物的浮雕巨门如蜃楼般凭空浮现。那足有一座小山高的存在不仅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雕刻在其两侧的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万千鬼怪,亦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当那仿佛通向地狱的巨门缓缓打开,露出其中暗金色的一片混沌时,一个人类男子自其中踏出。他相貌英隽,身着黑金华袍,冷峻的眉宇间透露着抗拒一切的敌意,仿佛与之对视都是在自取灭亡。
见到预料之中的那个身影,青年不失谨慎地讽刺道:
「喜欢俯视他人的习惯还真是一如往常啊,『傲慢』。」
「剑圣……事到如今,尔仍要阻扰吾么?」
男子的话语中听不出感情。或者说,在他眼里,这现世的一切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
「为何?」
「我不能放任你扩大战火。」
「虚妄。人类也罢,魔族也罢,无不渴望排除异己,在尔等这丑恶而卑微的渴望下,吾降临于此。吾为净化现世带来战争,尔却要反抗这意志?」
「不巧的是,我不喜欢战争。」
「那么,笃信虚伪脆弱的和平,互相仇视,互相掠夺,互相残杀,就是尔的愿望?」
「不。我只是单纯地相信,即使存在芥蒂,人类和魔族也不应再为这场战争付出生命。」
「荒谬、无知、毫无根据的诡辩。尔终究只是个残缺不全的凡人。姓名、身世,就连尔所声张的那可笑的理想,尔都已忘却来自于何人。无从理解这世界的真相的尔,又谈何相信?」
「那又怎么了?」
青年断然否定了男子的质疑。
「世界的真相什么的,我的确不懂。但相信的理由,我有。我承诺过一定会终结这场战争,所以我会贯彻到底。不管在你口中,它再怎么不堪,再怎么没有意义。」
「……罢了。」
男子蹙眉叹气。他挥手为令,身后的巨门便再次打开。而后,自门内那深不见底的暗金的混沌里,无穷的黑雾喷薄而出,将他的身影吞没于虚无。
「僭越,愚昧,麻木,尔之罪孽,以死偿还便是。」
待黑雾散去,男子的姿态已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他的头上生出羚角,背后长出蜥尾,两手变为龙爪,双足化作鹿蹄,原本英俊的人类面孔上亦有半边爬满了狰狞蠕动的黑色纹路,显得妖异而不详。但最为异样的体征还是他身后那六片长短不一、左右对称的漆黑巨翼。它们不如鸟儿那般翕张,亦没有羽毛,只是单纯地以近似羽翼的形状存在于那里,灵子构成的无光黑暗在其上纠缠流转,如张牙舞爪的妖魔般伸张着某种未知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违逆万物之理的躯体,象征着对世界的亵渎与蔑视。那便是青年最后的敌人——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傲慢』。」
这段注定不会产生理解的对话就此终结。青年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我会阻止你。」
「蜉蝣撼树。」
语言的对峙在弹指之间打破,轻描淡写而命中注定,这场决战开始了。
青年先发制人,他抽出别在腰部左侧的镂金细剑,有如穿空的闪光般发起疾风迅雷的突袭。对此,「傲慢」虽不动声色,但在他身后的巨门内,污浊的暗金色光芒赫然分化出无数的箭矢离弦迎击。
青年的脚步并未因此迟滞。他用惊人的速度敏捷地闪躲着袭来的箭矢,再以突刺击落那些无法规避的攻击。化解了全部的攻击后,他收回镂金细剑,以右手拔出悬于腰部左侧的黑身赤刃的太刀,摆出双手持握的架势。下一刻,他踏空前冲,跨过没有阻碍的最后一段距离欺进至「傲慢」身前,将剑高举过头,垂直挥下朴实无华的丨字竖斩。那流火的刀刃将大量的灵子化为烈焰,带着能将大地化为焦土的高温,一道狭长笔直的深红之燹撕破了天幕,将高空的严寒都一扫无遗。
面对那足以开山分海的凌厉斩击,「傲慢」却无动于衷,因为漆黑的六翼早已合拢着包裹了他的周身,其构成的防护随即将那铄石流金的一劈牢牢接下。
两股巨大的力量当空相撞,震出黑红相间的环状波纹。那斩击曾是青年无往而不利的剑技,如今却未能撼动「傲慢」分毫。
「阻止吾?凭尔这疲软的剑?」
「话别说太早啊。」
见最初的攻击没有成效,青年将太刀收回,顺手持架一旁打刀的绀色刀鞘,在贴身距离下拔刀横斩。以斩击划出的半圆轨迹为起点,冰结的三里巨浪在其后方激荡而起,极寒使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形成一大片扇状的雾霭。千锤百炼的技艺让他在须臾之间完成了这记居合斩的全部动作,其速度之快,以常人的肉眼恐怕只能看到雪白刀背回鞘的短短一瞬。
青年退至白雾外侧,刀上传来的感触告诉他这一击也收效甚微。他警惕地将双手停在可随时拔剑迎击的位置,用有节律的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凝神观察对方的动向。
天空的战场一时陷入沉寂。打破了这沉寂的,是从雾霭中心吹来的一句话语。
「陨落吧。」
「傲慢」的声音如空谷回声般响彻青年的耳边,其附着的大量灵子让这短促的言语几乎直抵灵魂,霎时,死亡的预兆袭上他的心头。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抽出背后那把剑镡为盾牌形状的纯白大剑,起剑防御。
嗡!
浓稠得形成实质的暗金光束如天雷般自上而下地扫过青年所处的位置。那道赶在攻击到来前勉强成形的屏障应声破碎,青年亦被随之而来的巨力向下击飞。在他的意识得以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便已经掠过了天空与地面之间的万米距离,狠狠地撞上了一座光秃的岩山。
强烈的震荡让青年眼前一白,紧随其后的呕吐感则迫使他咳出了一大口血。他的身体被嵌在了落石和碎岩里,他想从中挣脱,却没能成功,因为身体根本用不上力。毕竟,就算手中的大剑用灵子为他施加了最大限度的防护,人类也依旧不能在如此冲击下安然无恙。他受到了不容乐观的伤势:浑身上下的骨折不计其数,左臂和左腿变得不听使唤,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部,腹部的脏器则被震得近乎错位,加之足以导致休克的痛楚,他光是保持呼吸就必须竭尽全力,最坏的情况下,他脆弱的生命可能在下一刻便会走至尽头。
在不远的森林中,击落了青年的暗金光束去势不减地扫过地面,所至之处的土壤和岩层无声地蒸发,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地形也因此多出了一道深谷。
究竟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篡改大地本来的样貌?如此看来,青年作为一介人类,能在受到其直击之后存活就已是奇迹。
那种绝非现世的生灵能够引发的、堪比星球初开天地创造般的现象,只因「傲慢」的一句话语就被重现。而事实就是,青年此时此刻正面对的,就是掌握着那种力量的敌人。可一介凡人又怎能与之匹敌呢?对此他其实再清楚不过。所以,比起试图阻止那种夸张的对手,他明明还有一个更加实际的选择。
「尔终究只是个残缺不全的凡人。姓名、身世,就连尔所声张的那可笑的信念,尔都已忘却来自于何人。无从理解这世界的真相的尔,又谈何守护?」
一时间,「傲慢」的话语闪过他的脑海,企图将他诱导向「放弃」这一选项。
然而——
不行。
不能就这样倒下。
——哪怕身体动弹不得、剧痛不止,青年也依旧没有丧失一丝战意。
正如「傲慢」所说,他忘却了,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自己的过往,忘却了给予自己那个信念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终结战争」这一执念已经真真切切地刻在了他灵魂的深处,无时无刻驱使他斩然挥动剑刃,守护他身后的世界。
所以,哪怕粉身碎骨,他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半步。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坚持,被他负于背后的第二把剑——木制的、缠绕着根须和藤蔓的、没有锋刃和剑尖的奇异的长剑,开始聚集起空气中的灵子,一颗渺小的种子很快随之成型了。它就地播种在岩石里,然后,仿佛超越了生命的极限,一株幼苗在短短的几秒内破岩而出,它压缩了百年的生长周期,眨眼间长成参天大树。那巨树顶开了青年身上的碎石,解放了他被压迫的呼吸,树杈上的一朵花苞也在顷刻间盛放。初开的花俯首将一颗晶莹的露珠滴落在青年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不可思议地,他的伤口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结痂、恢复,到最后连断骨和出血的内脏都一并痊愈。
向引发了此等奇观的木剑暗自道谢,青年忍着余痛站起身,重新摆好迎敌的架势。
雕刻着魑魅魍魉的大门在不远的前方再次出现、打开,「傲慢」从中缓步而出,面不改色地向青年发出质问:
「只有这点程度吗,剑圣?」
「那些大话,留在把我干掉之后——」
话语未完,青年的身影就如烟般挥散一空。当他再次出现时,他已于不知不觉中侵入到「傲慢」的身后。他扬起右手反握着的那把刻有深紫剑铭的墨色匕首,向着毫无防备的对方的脖颈发出致命的一刺。
「——说给你自己听就好了!」
「虫篆之技。」
黑色的翅膀如同具有生命一般挡在了青年的剑路上,巨门中的混沌紧随其后地爆散出光的箭矢,不容分说地发动齐射。无处闪躲的青年随即被铺天盖地的光芒击中,只是,他本应就此死亡的躯体却当即化为烟尘,转而出现在其他的方位。这次,他刺向了「傲慢」的心窝。攻击被再度挡下时,他一击即离,遁入无形,伺机寻找下一秒的切入口。
这之后,青年的身体无数次地被箭矢的骤雨贯穿,但他被贯穿的身体无一例外地化作一团雾气消散。他的真身会鬼魅地浮现在「傲慢」的盲区,想方设法地绕过对方的防御,只为将利刃刺入要害。
在重复这种交锋的过程中,两人的战场再次拉升至天空。渐渐地,虽然青年忽隐忽现的灵巧身法让他回避了全部的攻击,但愈发密集的箭矢也还是将他逼退到了短兵器无法发挥作用的距离。
然而,就在青年打算先重整旗鼓,思考出攻破那道防御的方法时,他的思绪在想出对策前便被「傲慢」打断了。
「……无趣,真是无趣,无趣至极。吾本以为尔能带来些许意外之喜,如今看来,那只是吾的空想。尔那幼稚可笑的信念也好,尔那难成大器的剑斩也罢,全都令吾大失所望。」
展开右手的动作仿佛是某种最终号令,存在于「傲慢」身后的门中的混沌随着他的动作停止了蠕动。暗金色的光芒开始一齐汇聚,它们集拢、扩张,直至形成一支几千倍于本体的巨硕手臂。
「倾尽尔之一切,剑圣。挣扎,抵抗,然后战胜吾。不然,就和尔那悲哀而残破的理想一同葬身于此吧。」
「傲慢」向后伸手握拳,那暗金的手臂则效仿了他的动作,只不过相较于握住了空气的前者的右手,它从门中握住了某个同样硕大的物体。
那是一把刀的握柄,随着「傲慢」向外抽出的动作,还在不断展露其后面的刀身。光从初露峥嵘的一小部分的宽度来看,青年就毫不怀疑它巨大到能横贯整个黎明走廊,甚至将其一分为二。
原来如此,这就是全力吗?
看着那从门中被缓缓抽出的、遮天蔽日的暗金色刀身,青年暗自苦笑。
他知道那非比寻常的巨物是什么。那是打破了现世之理的武器,是以现世的凡物绝对无法触及的,只为破坏而存在的一种概念。那样的东西,绝不是他一介人类能轻易拦下的。
归根结底,不管是「傲慢」的六翼所构成的防护,还是他驱使的那些暗金色的混沌光芒,其存在的根源都来自他对万物的轻蔑。他那立于万物之上的扭曲信念,使灵子化作了只为忤逆这个世界的形态。他的灵力能够抗拒所有现世之物入侵,是凡人无法打破的绝对之盾。不管是多么锋利的剑,多么炙热的高温,多么刺骨的严寒,都无法伤之分毫。反之,他的灵力会否认万物的存在,将一切防御从根源上瓦解。因此,在那种纯粹的破坏面前,再坚固的盾牌也形同虚设。
战斗开始寥寥数分,「傲慢」就不留余地展现了他令人绝望的全部实力——青年的确料想到了这种情况。如今,或者说至始至终,抗争的手段,他有,也只有一个。
他于是带着复杂的心情念出了「她」的名字:
「璃响。」
胸前的项链化为琉璃的剑柄出现在青年手中。它发出音叉般的悦耳微鸣,毫不犹豫地回应了青年愧意的话语。
「啊,我知道的。『无论何时都在一起』,对吧?」
虽然料到「她」会同意,在亲耳听到「她」的回答后,青年这才真正地摒除了顾虑。
「那就……陪我到最后吧。」
不再犹豫,青年双手握剑,将其高举至头顶。他屏息凝神,向世界默默呼唤。
万物响应了他的意志,顿时间,江河湖海,花草树木,霜露霞霓,无穷无尽的灵子,源源不断,连绵不绝地奔向他手中的剑,仿佛现世的生灵都给予他各自的允诺。
最终,琉璃的剑柄上,睡莲之花盛开了,光辉的集束从花蕊处冲天而起,构成了一道不知延伸向何处的耀眼的群青色剑身。
那一刻,「世界」被重现了。
火树银花下生灵们载歌载舞,平川旷野上是飞禽走兽的洪流。重峦叠嶂,有春生夏长,有秋收冬藏;海纳百川,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白云苍狗,风花雪月乃至芸芸众生——在那由灵子铸就的不可思议的剑刃上,几乎保罗着现世的森罗万象。
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能接下的话就尽管试试看吧,原初之罪。
不知是不是青年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傲慢」那万年不变的面容上,竟露出了笑。
迎着对方毁天灭地的一刀,青年将那缠绕着万灵的剑同时挥落,斩下他最后、最强的一击。
那亦是打破了现世之理的剑,但是,与「傲慢」蔑视苍生的覆灭正相反,它承载着万物的重量。
当两股超越常理的事物相撞,两者交战的天空顷刻便被一股不明的力量笼罩了。一秒的死寂后,浩瀚的能量以缭乱的形式喷涌而出,开始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先是云朵被吹散无踪,下方的大地随后亦被轰击得飞沙走石、山崩地裂。在冲突的中心处,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发生了——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它遮天蔽日,吞吐着无尽的肆虐能量,摧枯拉朽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
那是或许连神都只能望而兴叹的事物,是现世之理被彻底扭曲的结果,是将波及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的、人力所不及的现象——那是一种绝对的毁灭。
面对那快速逼近的混沌,青年知道一旦被卷入其中,不管是什么存在,哪怕是那个「傲慢」,也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他担忧地看向了身后,恍然发觉世界依旧美丽。
「这样就……可以了吧……?」
青年如释重负,任凭燃烧殆尽的身体向下坠去,疲惫的微笑里带着歉意和快慰,宛如吐尽了丝的春蚕。
……
嗤。
白骑士拄剑稳住摇晃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将灵子注入到脚下的术阵中,急促而沉重的呼吸昭示着她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即便有着十二圣守之一的「圭臬」从旁辅助,完成禁咒级的封印灵术还是耗干了她全部的灵力,所幸地面上的术阵在她彻底脱力前恰好盈满。随着术阵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她的对手落入了那永世的囚笼。
「万古之牢」——那本是不可能由单人发动的封印灵术,白骑士却硬是用她超越常人的信念,借助圣守「圭臬」提供的磅礴灵力将其成功地使用出来。
即便强如七原罪,也无法从那能够镇压远古荒魔的封锁中挣脱。
虽然确实是一番惊险的苦战,但白骑士终归不辱使命。
她手中的长剑与盾遂在她的脑海传来声音:
「奥莉薇娅,你做到了。」
「圭臬大人……一切都多亏您的帮助。」
「比起这些,你需要休息。」
「谢谢您。但我还有未尽之事。」
白骑士以她顽强的意志驱动透支的身躯迈开步伐。作为指挥官,她需要确认如今的战况,并在有必要的情况下重新率领人类盟军作战,最重要的是,她必须知晓天空中那场战斗的结果。
可待白骑士回到正面战场,世界都早已被死亡和破灭浸满。横亘在她面前的是千疮百孔、尸横遍野的大地。当双方军队的灵术师被卷入乱战,灵术护盾再难以维持,使得广域级灵术在短兵相接的士兵之间疯狂肆虐时,这片地狱便诞生了。
寥寥数十里的旷野上,甚至不见一花一木,何提人影?
「怎么会……」
在自己将指挥权移交给部下,前往迎战七原罪之后不过半日,原本在此处拼杀的人类和魔族的浩然之兵,此时却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不见。响彻战场的战吼不知何时归于寂静,连嗜血的乌鸦都不肯靠近这盘踞着无尽死亡的人间炼狱。
数以几十万计的生命在短短一日之内便归于尘土。在她脚下的那些黑灰里,兴许就混杂着士兵的血肉。
白骑士深知战争的残酷。但她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造成如此的悲剧,才能将千万生灵如鸿毛一般轻易地卷入灭亡的暴风中。
不等她从眼前的惨态中醒转,遥远天际的深处,黑暗的极光蓦地出现了。她呆滞地看着那霸占了整个天空的帷幕倾泄而下,使大地都震颤不止。
「那是……」
「一种超越了现世之理的现象。想必是那个剑士和『傲慢』的战斗所引发的余波。」
震荡久久不得平息,那骇人的极光让星球都为之战栗。它是止战的宣告,用最可怕的战祸令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让他们再也没有拿起武器的勇气。
白骑士隐约明白,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
「『七原罪』的气息全部消失了。」
「剑圣……他赢了吗?」
「方才的现象,凡人不可能从中生还。」
想必也是吧。
白骑士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不会做赌注,因为他讨厌失去任何东西。在他决定孤身一人面对「傲慢」时,他就已经有着胜利的把握。
但那个「胜利」里,不包括他自己。
这就是那个人的选择。
不管白骑士承认与否,这就是那个人的选择。
那个人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他当然可以选择逃避。太多的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他太累了,不能再承担更多了。
所以,白骑士无从阻止,也没有权利去阻止他。
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逃避,想帮助你却无能无力的人的心情,你有考虑过吗?
愤懑和愧疚充斥了白骑士的内心,使她难以整理自己的思绪。
见白骑士沉默不语,「圭臬」补充道:
「不必自责。至少,这场战争的胜利,是我属于我等的。」
胜利。
那个字眼像尖钉一样扎进白骑士的心坎。
胜利?
谁?
谁获得了胜利?
是埋骨战场的士兵,是被战争夺去了一切的民众,还是献上生命的英雄?
是依旧深陷在仇恨里的人类,还是注定摆脱不了残酷命运的魔族?
白骑士在向「圭臬」发问的同时,也向自己的灵魂发起强烈的质疑:
「这一切,真的可以称为『胜利』?」
「这不是你的错,奥莉薇娅。你尽力了,不要强求自己。」
为了整合残存部队,以及——纵使希望渺茫——为了寻找并帮助生还者,白骑士穿越了战场。
但她只得到一杆残破的军旗。断臂的士兵为了将这枚胜利的象征交给她,用尽了自己仅存的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闪烁在那位士兵眼中的光,或许她永远都不能忘怀。
那不是对胜利的喜悦,而是解脱的慰藉。
她注视着被托付的旗帜,不甘地握紧了拳。
白骑士难以认同这种结局。
她不是为了战争才成为的骑士,更不是为了厮杀才挥舞手中的剑。她是为了守护子民而战,为了真正的和平而战。她所贯彻的正义,本不应该写就眼前这番光景。
她爬上一座土丘,将旗帜插在方圆十里都能瞻仰得到的制高点。没人为此欢呼。在这片战争造就的死寂的墓地上,那块随着掺血的风扭曲起舞的破布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
原来,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白骑士眺望这满目荒茫的大地,幡然醒悟。她知道,自己的使命还远未达成。
「圭臬大人,我果然不能止步于此。」
「你很好地贯彻了自己的正义,白骑士奥莉薇娅。或许你的战斗已经可以结束了。」
她的铠甲已然破碎,淌血的左眼也在战斗中失明,伤痕与血污让这位高尚的骑士显得悲壮无助。但这些不能熄灭她熊熊燃烧的信念之火。倘若横亘在和平的前路上的是荆天棘地,那么她就是为了披荆斩棘而存在的。
「不,圭臬大人。我想我的战斗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白骑士的影子被残阳拉得幽长。跨越万千战场,在残酷的世界里勇往直前,如今的她总算有机会抓住一道黯淡而惨烈的光。可她对那破败的光明没有一丝眷恋。她转身走下山丘,回到光明无法照亮的漆黑的渊薮中,跨出缓慢却坚决的步履,就像她曾经无数次踏破无光的黑暗那样。
她必须奔赴向下一个战场了。
……
辉煌历841年7月16日,对魔战争以人类的惨胜划上了终止符。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中,一股出处不明的战斗余波将黎明走廊切断为东西两部分,祖恩大陆和琉尔大陆自此被阔洋的海水分隔两侧。
对魔同盟在战后一年分崩离析,夺回了祖恩大陆全部领土的人类势力开始了新一轮的洗牌。被战争损耗了大量人口的魔族,则再度被赶回资源匮乏的琉尔大陆,因未能改善潦倒的民生而重新陷入战前的窘境。双方首次签订的互不干涉互不往来条约,象征着人魔两族长久以来的纷争进入了停滞阶段。
至于「六杰」,除白骑士顺利镇压七原罪「嫉妒」凯旋而归以外,据传再无生还者。其中圣女以生命为代价构筑了针对「暴食」的大型封印灵术;大公为阻拦「愤怒」选择与对手同归于尽;烈豪在与「贪婪」的决斗中战死;贤者则在完成了「懒惰」的封印后下落不明。而传闻中战胜了原初之罪「傲慢」的剑圣,战后亦未传出任何关于他的目击情报。
他们的存在于日后被人们淡忘,成为了无从考究的传说故事。
由无数的决意与牺牲堆砌的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自此持续了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