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个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至少对白骑士而言,即使事先没有约好时间地点,也未曾发现任何线索,但凡是在方圆一公里以内,她都能不假思索地找到那个人的位置。

只要找到附近最安静的地方,再来到这里的最高点,他八成就在那儿发呆。

白骑士顺着兽径爬上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丘,并在几颗树木中锁定了一株长势茂盛的高大榕树。

大概是这棵吧。

「剑圣。」

「白骑士吗?我在。」

白骑士抬头向上唤道,果不其然地得到了回应。她接着控制自己的语气,赋予话语威严的气息。

「六杰到齐了,一刻之后召开会议。」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话音刚落,树冠上便传来由远及近的窸窣声,似乎是声音的主人向下移动时发出的动静。

等待之余,白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与身上纯白的镂金重甲印象不统一的容貌——那脸庞怎么看都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性。她已满桃李,尚不足花信,有着闪亮的金色短发,和一双祖恩大陆南方人民特有的、温暖的琥珀色双瞳。她甩了甩闷在头部的汗湿气,顺着坦缓的山坡向下望去。迎面吹来强而不烈的山风,乘风而来的,除了初夏的草香,还有阵阵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那是在山下兵营的新兵们练武时发出的呐喊,虽稚气未脱,但嘹亮而有力。

放在平日,白骑士定会为了祖国又将新添一批勇猛的兵士而倍感欢愉。只是现在,想到这些年轻人接下来要踏上的战场是多么得残酷,她那英气的双眼不禁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难得摘下那个冷冰冰的头盔,就不要摆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了。」

断枝落叶哗哗啦啦地散落一地,一道轻盈的身影随后降至树下。

是一个青年。黑发,蓝瞳,身材修长却结实,穿着相当单薄:简单的黑色底衣上套着赭红色翻领夹克,腿上的粗布长裤则连同一件又脏又破的白披风一起用腰带固定在了腰间,古铜护臂和飞龙皮靴甲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护具,也是唯一能够彰显他战士身份的装束。

青年直起腰,向白骑士的方向走来。不同于那些全副武装、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士兵,他的步履笔直而安静。

对于青年方才发出的调侃,白骑士习以为常地回以冷哼:

「如果骑士都像你一样处处不修边幅,军队早就变成一团乱麻了。」

「骑士也不能一直板着脸,那可太没有人情味了。总之你笑一下试试?」

「别和我套近乎。」

「我说啊,放纵情感这件事,说不定没有你想得那么坏哦?」

「端庄肃穆,身先士卒,保家卫国,作为骑士这样就足够了,多余的情感只会拖累我的步伐。」

在内心判断当前的对话毫无意义后,白骑士毅然转身,打算先行一步以终止青年的胡搅蛮缠。然而,就在她刚要踏下向前挪出的脚步时,靴前那朵腰肢纤细的小花及时地抢入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改变了脚落地的位置,堪堪避开了那条不起眼的生灵,动作也因此显得非常奇怪。一旁的青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发出坏笑。

「的确会拖累步伐啊。」

犀利的话语让白骑士一时无法反驳。渐渐地,意识到今天的自己又一次被眼前那个优哉游哉的青年大肆捉弄了之后,她不由紧锁眉头。

即便是在关系要好的人面前,也要无差别地维护自己身为「白骑士」应有的肃穆姿态,为的就是提防那些好事的士兵们传起风言风语,对军心造成负面影响。

对于自己的这番良苦用心,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明知故犯呢?

「……哎。」

白骑士重重地叹了口气。

然后,就像好友之间的胡闹一样,她反手将头盔狠狠地抡向了青年的脑袋。前一秒还嬉皮笑脸的后者,下一秒便被打翻在地,四仰八叉。疼痛让他顿时吐出了哀嚎和抱怨:

「痛痛痛……!你好歹把握下分寸啊……」

「对你需要分寸么?」

「好一个独裁者,语言行不通就付诸暴力……别——等等,我道歉,再来一下脑袋会出问题的。」

「……哼。」

看着青年手脚并用慌张后退的滑稽样子,白骑士不禁一嗤。这次,她的嘴角挂着真挚的笑意。

见此,青年一脸快意地笑道:

「什么嘛,这不是笑出来了吗。」

「啊啊,让你这家伙的诡计得逞了,真是晦气。」

「要我说,你笑的时候可比绷着脸的样子好看多了。」

「说话注意点儿。在我的祖国,我可以判你性骚扰后当场逮捕。」

说着,白骑士向青年递出右手,后者下意识地握住面前那包裹着铁铠、却仍然瘦小的手臂借力站起身。后知后觉地,青年对这意外的举动愣了愣神,接着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在青年掸落身上的尘土时,白骑士环顾他的身边,问道:

「圣守大人们呢?」

「游山玩水去了。」

「需要我派人去找吗?」

「不用了,到时会在不经意间出现的。她们一直都是那样。」

「以前就想说了——你和圣守大人,真是维持着让人羡慕的信赖关系啊。」

「你和圭臬之间的感觉一直都那么一板一眼,我反倒觉得奇怪哩。」

「圭臬大人和我只是因为目的一致才缔结了契约。除了共同战斗以外,平时并不会过多地接触对方。不过,我并非对此有什么怨言,毕竟圭臬大人给予了我伸张正义的力量。要是除此之外还去奢求其他,就太过贪心了。」

「但你喜欢那家伙,不是吗?」

白骑士没有回答,而是望向了高邈的天空。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诉求,但她知道那个愿望就如眼前的天际一般遥不可及,便摇头断念了。为了掩盖自己一瞬的动摇,她话锋一转:

「不顾私情,舍己奉公,圭臬大人总是为了内心的大义牺牲自己。那种执着和你倒有几分相像啊,『七德剑圣』。」

「哈,这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护国的白铠』。」

不甘示弱地彼此挖苦后,白骑士和青年相视一笑。尔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止住话头,收敛了悠闲的情绪。空气瞬间安静起来,蚊蝇鼠蟑猝然变得清晰可闻。惊弓之鸟,荒魔的低吼,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山风中的萧杀之气。潜伏于黑暗的东西一直都在蠢蠢欲动,人们只不过选择了忽略,因为这样就能缓解内心的不安。如今,那些东西已经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倾巢而出。

时候不早了——白骑士神情严肃地看向青年,用眼神示意道。

「……走吧。」

青年会意地回答道。短短一息间,青年的氛围已截然不同。眼中的笑意被凌厉的目光取代,轻佻的语气也变得低沉内蕴,此时的他稳重而冷峻,与方才判若两人。

白骑士点了点头,走在前面带路。

……

辉煌历841年7月14日,黎明走廊。

自古连接着祖恩大陆和琉尔大陆的这段横跨了阔洋的狭长陆地,曾以其惊人的生物多样性和由此造就的绝美景色吸引了无数旅者慕名而来。遗憾的是,如今的这里并非什么绿水青山的风景名胜,而是「对魔战争」的最后战线。

这不是人类和魔族第一次进行全面战争,却是规模最大的一次——距离第一位士兵战死沙场的日子已过去一百三十六个年头,据不完全统计,人魔两方的死亡人数在五年前左右突破了三亿。

现在,这场疯狂的战争总算进入了最终阶段,一场集合了双方总兵力的决战已在所难免。这是一场规则简单的游戏——谁获得这场会战的胜利,谁就将主宰对方的生杀大权。

倘若不去回顾曾经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如今的战况明晰易懂。三个月前,人类从魔族手中夺回了黎明走廊西侧的关隘——圣卫城,此时此刻,赫兰教皇国、拉尔拉斯帝国以及数百个都市国家组成的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联军正在此集结。魔族则在东侧五十公里处的分夜海峡设立防线。横亘在这中间的,是一片被灵术轰击得满目疮痍的的荒原,那就是此次决战的舞台了——骸骨和兵器是这里唯一的风景,千沟万壑像无数道难以抹去的伤痕般狰狞地盘踞在这方可怜的大地上。

一切都一触即发。让人毛骨悚热的是,揭开这场史无前例的厮杀的序幕,只需升起几道狼烟。

圣卫城内外,所有相关事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物资搬运、情报处理、战略传达,还有祈祷、逃跑和遗书。百万军民人人都有要完成的琐事和要尽的责任,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同。有人期待着光荣的一战,有人望乡兴叹;有人挂念着家中老小,有人牢记着和爱人的誓言。在他们之中,有人终会抱着必死的觉悟破而后立,也有人将沦落为一辈子的懦夫。然而,也有一件人尽皆知,只是谁都闭口不提的残酷事实:不管他们作何努力,这场决战的关键终究不在他们中的任何人、或者人们身上。

君不见,圣卫城外驻扎的军帐多如繁星,在其中某顶并不显眼的军帐里,一场作战会议被秘密地召开了。

与会者只有六人,却可以代表人类的最强战力。他们无不与「十二圣守」中的一位缔结契约,操使着圣器活跃在战争的最前线。在士兵眼中,他们是劈开绝望的利刃,是战场上指引众人的明星。在所有祈盼战争止息的人们眼中,他们的身上就承载着最后的希望。他们有着「六杰」的赫赫英名——赫兰教皇国万灵教派教主、年迈的通灵者「圣女」;精通灵术、不善言辞,有着万年不变的少女容貌的「贤者」;拉米拉斯帝国前任将军、慈眉善目的「大公」;善武的浪客「烈豪」;集领导力和强大于一身的「白骑士」;以及与七名圣守缔结了契约,被誉为剑之达人的「剑圣」。

平日各自为战的六杰,在这决战时刻相聚一堂。不为其他,只因他们肩负着一项对凡人而言最为凶险的任务,那就是讨伐战争幕后真正的指使者,遗罪之首——「七原罪」。

魔鬼、邪神、纯粹的恶——人们用无数种叫法来形容遗罪。至于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人们已无从记起,也不想记起。

如果说这场致使亿万生灵涂炭的人魔大战是一切的起点,那就这样吧——没人有余力深究这场持续了百年之久的战争的原因。到底是战火导致了遗罪的诞生,还是遗罪点燃了战火,事到如今也已不再重要。

兴许只是神明大人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致他和现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不然,为什么原本逝去后便能获得宽恕往生来世的罪人的灵魂,会变成那种只知道破坏与毁灭、为世间带来无尽混沌的邪恶存在呢?

正是七原罪统率着所有的遗罪。能将这群各怀鬼胎、穷凶极恶的恶鬼纳入掌控,他们究竟掌握着多么恐怖的力量,已是不言而喻——人类的总兵力在绝对值上超过了魔族的军队,但对七原罪而言,几十万的兵力优势不过撼树蚍蜉。他们一旦加入这场凡间的争斗,扭转战局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六杰要做的,就是消灭这些超出常理的存在;再不济,也要切实地拖住七原罪的脚步,阻止他们在战场上肆虐。

好消息是,这场决定战争走向的会议已经顺利地迎来了尾声。截至目前,除一人以外,六杰们都确定了各自的目标。

但白骑士明白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部分。作为会议的主导者,确认无人对当前的安排抱有异议后,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语气凝重地提出了最后的议题:

「那么,针对最后的七原罪的对策……」

「由我去。」

诚然,白骑士考虑过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但那突如其来的打岔还是让她脑海中考虑的战术全都短暂地化作了空白。她讶异地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彼端迎上她视线的,是青年那双凌厉的苍蓝色的眸子。与消瘦的身影给人的印象不同,他的语气可以说是斩钉截铁。

「我去做『傲慢』的对手。」

一时间,与会者全都陷入缄默。

是的,那就是这场会议最大的难点了。

对于六杰,光是单独对上七原罪中的任何一名就已是凶吉未卜,胜负难料。所以,哪怕是在「色欲」已被封印的现在,六杰的战力也只是堪堪够用。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青年的自荐是唯一的选项,同时也清楚那个选项终将导致的后果。

七原罪之首,最后的大罪,「傲慢」。

以一敌万?覆手屠城?对那个摄理之外的存在而言,这些大概都形同儿戏。有人怀疑,如果他愿意,他难以估量的力量甚至能让他将时空撕开一条裂缝。

那就是「傲慢」。邪恶的本源,一切罪孽的根源化身而成的怪物。以凡人之躯挑战向他发起挑战,无异于螳臂当车,飞蛾扑火——那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生还的战斗,又遑论输赢?

但是,倘若「傲慢」参战,这场决战就会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届时,等待人类的怕是只有覆灭一途,而总算能够抓住的这场大战的终点,亦将离人们远去。

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有人将「傲慢」斩杀。

哪怕代价是付出生命。

而那个人选,除了即便在六杰中也是最强的「剑圣」——除了面前的青年以外,又有谁能胜任呢?

有那么一瞬间,这可恨的想法也曾闪入白骑士的脑海。但她不允许自己承认,因为那就等于以弱小为由推脱本应属于自己的责任,等同于默许自己的同伴向命运屈服。

白骑士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向命运委曲求全,更也不允许自己的同伴那样做。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谁都不能将青年推向那残酷的命运,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白骑士抚平内心的波动,用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向青年质问道:

「你疯了吗,剑圣?」

「我清醒得很,也很认真。」

「一个人?挑战那个『傲慢』?然后呢?变成一盒骨灰光荣凯旋、享受人们的欢呼和喝彩?」

「不管怎样,我都有这个义务。」

「不,那是我们『六杰』所有人的义务,你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全部承担。」

「谢谢你为我着想,白骑士。但我必须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

砰!

白骑士愤然挥落的一拳将整张木桌直接粉碎。偌大的一张战略地图被震向上空,摆放其上的棋子也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

「以『傲慢』的性格,他一定也只会在正面战场上用纯粹的力量碾压我军兵士,以此证明自己无可匹敌。多亏了他的自负,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谨慎商讨战略,同时不用提防敌军的奇袭。可你却说要一个人深入敌阵,单枪匹马面对那个怪物!那这会议有什么意义!『六杰』于你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到底是在向谁发怒呢?是向那个坦然面对宿命的青年,还是向无力的自己?白骑士不清楚,但她无法控制心中涌出的怒火。除了用激烈的言辞向青年宣泄以外,她别无他法。

白骑士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非常难看。丧失了骑士应有的矜持,放任无端的怒火烧毁理智,像个暴徒一样挥舞自己本应用来守护他人的拳头,如同失去了论据的狡辩家,歇斯底里。

她承认,眼下的确不存在其他的战法。

除了让青年如同赴死一般只身前去面对「傲慢」以外,她想不出其他的战法。

但她不能让步。即使她没有更好的策略,也没有能够阻止青年的自信,她的大义也不允许她让开这一步。

而青年似乎深知这一点,但他同样有不能让步的理由。下定最后的决心确实花了他不少时间,但现在,他彻底地做好了觉悟。

青年的气息陡然一变。一时间,来自他灵魂的温度降至极点,刺骨得让人如坠冰窖,无法靠近。

那份严寒显然也刺伤着青年自己。他用了多少力气才遏制住战栗的身体,勉强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显得颤抖:

「就算全员都有余裕去和『傲慢』战斗,你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什——」

白骑士哑口无言,只因那句简短的话语太过尖锐,尖锐到她不敢相信那种话会出于青年之口。

为什么这个人不惜说到这种地步——不惜用这种刺耳的谎言伤害同伴,也要坚持自己的偏执?

白骑士试图从青年的双眼中寻找到答案。但在那之前,后者就已经将视线转向了地面。

「『傲慢』由我一个人对付,我不需要你们的援助。或者说,不要来拖累我。」

青年转过身走向帐外,留下白骑士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脚步未曾有一丝犹豫。他怕自己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让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觉悟前功尽弃。

他的背影,有些许孤独,但更多的是逃避。

「喂!剑圣,你给我等——」

「算了小姑娘,剑小子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大公……」

在白骑士总算从冲击中醒转过来,想奔出营帐追上青年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膀,止住了她前进的势头。

回过头,满目慈祥的大公正敦厚地向自己微笑着。出于不想将私情发泄到这位年逾半百的长辈身上,白骑士只得不情愿地放松了脚上的力量。

「可是……!」

「他演戏一直都那么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圣灵在上。那孩子只是在担忧我们的安危,年轻的骑士,对此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而后,年事已高的圣女也虔诚地念出祷言,浅笑着劝阻白骑士。

两位年长者的话语中包含着奇妙的说服力,让白骑士打消了追出去的念头,但这并不能让她就此释怀。一股难言的烦闷她懊恼地攥紧双拳:

「可……就算如此,也不必用那种说法……!」

「哈哈哈!行了行了,骑士小姐,不用那么较真儿,我们根本没人放在心上。那家伙的演技烂到连我这种粗人都骗不了,要不是刚才气氛那么紧张,我差点就笑出来了!」

「……我知道了。」

在烈豪爽朗地一笑而过后,就连无言的贤者都用灵子写出文字叫她不要在意,白骑士这才放弃追究青年刚才的言行。

不过,这和放任他的倔强是两码事。

「但是,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去和『傲慢』战斗,真的好吗!」

看着白骑士忧心忡忡的样子,除了面部肌肉甚少活动的贤者以外,六杰们一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大公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地苦笑道:

「小姑娘觉得呢?」

「当然不行!」

「可你也看到剑小子刚才的眼神了。他不会退步的。」

「唔……」

千真万确。白骑士也清楚自己无法改变青年的决意,但她更不愿轻言放弃。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带着这样的心情,白骑士不甘心地看向其他人。

「死心吧,骑士小姐。那家伙,打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那个样子。」

率先发觉白骑士的视线的烈豪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平时一副天塌了都无所谓的蠢样,酒喝多了真的什么傻话都说得出来。到了这种事关他人的关键时刻,又跟变了个人似的。」

「烈豪……」

「嘛,我不讨厌他的这种性格就是了。真的……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啊。」

一向热情似火的烈豪,此时此刻,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倦怠。

「圣灵在上。那个孩子主动肩负了太过沉重的责任,而未曾有过怨言。」

苍颜白发的圣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让她看上去更加衰老了。

一旁的贤者则缓缓地写出了两句话。

《他累了。尊重他的觉悟吧。》

白骑士一时失语。

短暂的沉默后,大公语重心长地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好好拖住七原罪,让他能专心应对『傲慢』,不是吗?」

「……抱歉,我出去透一下气。」

白骑士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坚持。默认了大公的话之后,她一言不发地退出了营帐。

在青年的身边待久了,有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在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里,究竟寄宿着多么强大的灵魂?

驻足,抬头,远望,入目的是一成不变、一望无际的苍穹。白骑士伸出手,想要够到高邈的大空,却始终望尘莫及。她呆看着指缝中飘过的几缕白云,又一次怃然沉思。

平日里摆出一副信马由缰的悠哉样,用幽默的言行激励他人,无论何时都注视着世界光明的那一面。在残酷的战场上,却永远冲在阵列的最前方,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为同伴争取生还的机会。

到底怎样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坚强啊,剑圣?

白骑士收紧五指,却只握到一片虚无。

……

躺下后,浑身的不适令青年顿感局促不安。为了防止脱落而勒紧的护臂护腿此时累赘地显得很不自由,闷热的靴子让双脚倍感难受,四周没有能用作枕头的东西,身下的石子也有些硌肉。

但果然都无所谓了——几次尝试起身无果,青年于是想到。毕竟他真的有些累了,需要马上休息一下。好在他就躺在一个宛如摇篮般安详的地方。倾斜的草甸铺成了天然大床,满目的碧空如洗放飞了思想,还有暖洋洋的微风唱着轻柔的安眠曲。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难得的闲暇。在这方仅存的净土上,没有警笛,没有战吼,只有不属于任何人的大自然与他作伴,哄他入睡。

可惜这一觉并不安稳。他睡得很浅,还做了模糊的梦。

他梦到头戴斗笠的女性抱着尚是婴儿的自己,俯视的目光里满是读不懂的温柔。他梦到少女从背后拥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时不时害羞地翻弄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他梦到和酩酊大醉的少年勾肩搭背,人仰马翻地跌进小溪里,高谈阔论自己的酒量无人能出其右。

「……空……空——」

稚嫩的呼喊声将青年从梦乡唤回现实。随着感官的恢复,他感到眼角传来熟悉而久违的酸楚。

「璃响……?」

睁开眼时,他整个视界都被青色的身影霸占了。对这种状况再熟悉不过的青年,只是撩开了垂到自己鼻尖的那几缕绿松石色的发梢,以防自己痒得禁不住打喷嚏。

身影的主人是一位娇小的女孩儿。此时,她正用双手和膝盖撑住玲珑的身体,像只猫一样伏在青年身上,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后者。她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眨的眼睑调皮地上下微扇,宝石般的海绿色的双瞳也随之忽隐忽现。她双唇微启,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仿佛在考虑着什么她这个年龄原本不必考虑的事;似乎直到方才为止,她都一直在用那奇怪的姿势观察青年的睡颜。

看着四脚着地撑在自己上方的少女,青年哭笑不得地说道:

「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睡觉时趴到我身上来。」

只是,面对这番揶揄,本该「噗通」一下偎到青年怀里肆意撒娇的少女却一反常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从那微微扬起的眉间里,青年很快读出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璃响,怎么了?」

「空,刚刚哭了。表情也,很悲伤。」

听到这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青年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指间传来的触感湿漉漉的,像打了霜的叶子。

品尝了一下脑海中逐渐晕开的苦涩余味,怨言从青年嘴中溜了出来:

「……啊啊,真是不让人睡个好觉。」

「璃响,吵到空了?」

「不,没有……谢谢。确实是个不怎么好的梦。」

「嘿嘿,那就好。」

如果说青年直到方才还对梦的内容耿耿于怀,那么,如今看到少女的笑靥,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少女从青年身上让开,但后者一时不想坐起身,便以一种变扭的方式躺在地上环视四周。

「她们呢?」

「大家都说让空安心睡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那还真够稀奇。」

放在平时,自己早就不得安宁了——这么想着,青年继而打算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享受这难得的休憩。虽然丝毫不想费力挪动身体,但为了挽救快要落枕的脖子,他只得一脸不情愿地铆劲将双手交叉垫到后脑下。见此,一旁的少女像总算逮到了机会般迫不及待地唤道:

「空、空。」

「嗯?」

「这里。」

少女坐在草地上兴致勃勃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圣阳经常给空做的那个,膝……对,膝枕。璃响做给空。」

「哈?这是演的哪一出?」

「所以说,璃响的膝枕。」

「不,我的意思是,谁又给你出什么馊主意了?上次冥月那瓶糟糕的药可把我折腾坏了。」

「这次不是。」

「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

「嗯,不会。」

「……果然还是算了,总感觉有点难为情。」

「空,躺过来。快点。」

执拗的目光发出无言的声明:没得商量。深知自己终究是拗不过她的,青年叹了口气,顺从地将脑袋枕到少女光滑白皙的腿上。

「怎么样?」

「嗯……和圣阳的比起来差强人意。尤其是柔软度方面。」

「呣呣……璃响,以后会成长的,到时不比圣阳差!」

「是是,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嗯!空洗干净脖子等着就好了!」

「给我等下,那句话不是那么用的。不要总是照搬焱萝那些危险的发言,还是说你也像她似的盘算着有朝一日把我砍了么?」

苦笑着吐槽了少女脱线的话语后,似是察觉到周围反常的清净,青年疑惑道:

「话说回来,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空指什么?」

「不,你想啊,放在平时可比现在要吵闹多了。焱萝准定会跑来找我练武,雷姬和冥月八成会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拌嘴吧?圣阳的话会保护过度地缠着我嘘寒问暖,也就青岚和雪彻相对安静一些,至于你,大概会用飞扑之类更加不得了的方叫我起来。」

「因为空,看上去真的累坏了,大家才不想打扰空休息吧。」

「喂喂,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体贴了?」

「璃响也,想让空静一静。」

「这话从平时最闹腾的你嘴里说出来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讪笑着发出调侃,青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平时一样无忧无虑,但素来会为此嗔怪一番的少女此时却回以认真的注视。他很快意识到凭自己那拙劣的演技是瞒不住她什么心事的,悠闲的表情便添上了几分无奈。

「发生什么了,空?」

「嘛,就是那个……和白骑士闹了点变扭。」

继续装傻也无济于事,青年索性向少女全盘托出。

「与『傲慢』的战斗,我不想把他们也卷进来。但是一想到以白骑士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一个人对上那家伙,就临场做戏地扮了个黑脸。不过,肯定早就被她识破了吧。」

「毕竟空不会撒谎呢。」

「明明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却和大家闹了个不欢而散。一人跑出来时,身体就感觉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着一样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所谓的『身心俱疲』吧?然后,想着终于能休息一下了,结果非但没睡成什么好觉,还让你看见了丢人的一面。真是多灾多难……」

「璃响不讨厌哦?因为,这样璃响就能安慰空了。」

「哎……真希望自己能学学你那乐天的思维方式。」

「嘿嘿。」

「没在夸奖你。」

少女调皮地微笑着,有样学样地抚摸起青年的头·,嘴里还不忘柔声念叨「乖,乖,没事的」之类的轻语。那笨拙却意外有效的安抚让青年感觉脑袋一空,瞳孔也在随之而来的一股莫大的安心感中渐渐涣散。虚无的视界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这才有些不舍地从那种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醒转过来。

「而且,空的说法不对。」

「你是说?」

「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璃响,还有大家一起才对。我们是空的序守。」

两人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天空一直都是那么得高远,不染俗尘,不问世事。青年多想躲进其中的某个角落里,一个无论什么痛苦和不幸都无法找到的藏身之处。这样,他就能像一直期盼的那样,获得平淡无奇的安宁。

但真正的安宁永远都只能由自己一手创造。青年比谁都明白那个道理。

所以,在那片苍穹之下等待着自己的战争,他是非去不可的。

那恐怕是一场凶多吉少的战斗。所幸,也是最后的战斗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往昔的物事却历历在目,一切都恍如昨日。每每翻看自己残缺破烂的记忆,青年时常会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马上,就能结束了。」

「嗯。」

回答青年梦呓般的自言自语的,是少女轻不可闻的鼻音。

「呐,璃响。只要消灭了七原罪,终结这场战争,我们就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了吧?」

「嗯。」

「再也不用看着无辜的人被杀害,也不用担心重要的事物被夺走了吧?」

「嗯。」

「到时,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吧?」

「嗯。」

仿佛不想触痛青年内心深处的伤痕,少女只用那表示赞同的简短的一个音节,轻轻地、小心地回应他的疑问。她缓缓摩挲他的黑发,不着痕迹地拨走夹挂在上面的草芥。

「真好。」

青年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成败与否,明天,一切都将结束——直到少女肯定自己的疑惑之前,他一直对此事没有什么实感。

而今,青年放下了所有的牵挂,沉积在他内心的五味陈杂最终化为一句短短的谢言:

「璃响,至今为止,谢谢你。」

「是璃响道谢才对。」

少女颔首笑道。

「空,给了璃响名字,让璃响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今后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和空在一起吗?」

「璃响……」

不知为何,青年竟一时语塞。

少女经常会向自己提起那个约定,平时的他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给出肯定的回答,引得前者兴高采烈地抱上来。

但现在,面对少女的问题,青年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纵使他曾从无数的惨烈战斗中伤痕累累地归来,这次,唯独这次,他无法许下那个诺言。

他在身为吟游诗人的歌谣里那个所向披靡的「剑圣」的同时,也只是个降生世间不过二十载的凡人。他比谁都渴望平静的生活,所以比谁都更加拼命地去争取,只是如此而已。所以,当一切的一切全部积压到他的肩上,乃至世界最大的恶都将与他为敌时,纵使他未曾察觉,他也已然摇摇欲坠。

青年还是失去了直视少女那双澄澈的青色眸子的勇气。

「璃响,万一明天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和大家——」

「——不要。」

「诶?」

「啪」地,少女用双手按住青年的双颊,将他刚刚错开的目光扭了回来。

「璃响和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永远在一起。空和璃响约好的。」

青年呆呆地看向少女的双瞳。那如镜子般赤诚的眸子里反射着的,是一个嘟着嘴,看上去窝囊好笑的人类男性。

「空刚才,肯定又在想着一个人逞强了。」

「瞒不过你啊……」

既是为了躲避少女的谛视,也是为了躲避她眼中倒映着的那个不争气的自己,青年认栽地合上眼,用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坦言道:

「说真的,璃响,我很害怕。」

「嗯……璃响知道的。」

「我怕明天会输。」

「没关系,空不会输的。」

「我怕自己保护不了那些无辜的人。」

「空,一直都好好地保护住了,不是吗?」

「我怕人们会因此责怪我。」

「那样的话,璃响会原谅空。」

「我……我不知道——」

「空。」

少女的轻唤打断了青年的妄自菲薄。她弯下身,用双臂环绕住他的下颏,仿佛在拥抱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青年闭上了眼,顺势感受少女近在咫尺的心跳。即便他不清楚那个动作的全部含义,即便两人再未交换更多的言语,但在少女将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起,不可思议地,他什么也不害怕了。

或许,那片天空里最宁静的藏身之处,也莫过于此情此景,他想。

倏然,睡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青年的意识。只是,为了向少女坦露心中那个非说不可的事,他强忍住酣然入梦的冲动,迷迷糊糊地呢喃道:

「璃响……我矫正一下……刚才的话……」

「嗯。」

「膝枕……超棒的……」

「……嘻嘻。」

少女天真无邪地笑了。在她目光中荡漾着的那种依恋和宠溺共存的情感,温暖得几乎化为实质。

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羁绊,或许一言难尽。

少女伏到青年耳边,

「没事的。不管是哪儿,璃响都会和空一起去。不管那里,有多么远,璃响都会找到空。」

少女的声音透着小孩子的稚拙,却好像能说服所有的生灵。青年觉得,她的耳语让整个世界为之噤声了。

「璃响,不会让空一个人的。所以……」

朦胧间,青年没能听全少女的话。

这一次,他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