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010年9月2日,星期三,14:49。

确认了时间后,星宫妮娜将手机放回外套的内兜,系好拉链。

地点位于珑夜东部海岸线的悬崖之下,一片礁石构成的浅滩。这是一处尚未开发、地势崎岖的区域,从此处眺望的阔洋景致还算宜人,但坠海的风险也不低,因此很难将其描述成正经的观光地。此时此刻,妮娜正站在这块百米见方的凹凸不平的基台上观察大海里的动静。

时不时会有钻进礁石缝隙的湍急海流激起浪花,打湿妮娜的半边身子。但因为穿着合适的装束,她对此倒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不管是恶劣的环境还是激烈的身体动作,对妮娜身着的那套战术制服而言,一切都不在话下。作为公立对魔学院的正式夏季校服,杰出的设计使这身黑色的长袖外套和混纺短裤兼具美观、舒适、防水防潮以及方便作战等多种优点。

至于为什么「战斗」这一因素也被考虑到那套制服的设计理念里,自然是因为公立对魔学院的学生时常会面临一些需要战斗的处境。别在妮娜腰间的那把漆黑的太刀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武器」,可也并非无害的装饰品。

「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星宫妮娜今日的对手便闪亮登场了。

那是一只有着难以置信的巨大身躯的鳄鱼型生物,正挪动着粗壮的四肢缓缓爬上岸。它的皮肤是暗蓝色的,全身覆盖着坚硬锋利的鳞片,尖刺状的背甲武装着它身体上方的死角,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姿与普通的鳄鱼划出了一道名为「怪物」的界限。

在荒魔学里,那只巨鳄的学名是「湾岸魔鳄」,一种凶猛的低等食肉荒魔。成年体长10-16米,体重5-12吨,主要栖息于以河流入海口为首的沿海区域。这种智能不高的荒魔通常难以侵入大城市的驱魔结界,话虽如此,偶尔也会有随洋流碰巧进入内海的蛋在结界内孵化的个例,就像妮娜面前这只结束了掠食准备上岸归巢的个体。

发现自己栖居的海洞前不知何时闯入了一个双足生物,这只不久前才破壳而出的湾岸魔鳄在本能的驱使下进入了攻击姿势。看到它绷紧四足,巨颚微张,妮娜也用左手握住腰间太刀的刀鞘,并将右手搭在刀柄上,准备随时迎战。

这正用嗜血的针状瞳孔打量着妮娜的巨兽,即便它只是一只体长7米左右的幼年体,但对一般人而言仍是足以致命的庞然大物。虽然此处是人迹罕至的峭壁地带,倘若放任它肆意扩大活动范围,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来无辜游客葬身鳄口的噩耗吧。

出现在人类领土的荒魔是毋容置疑的威胁,哪怕在荒魔学里它只被归类为小型种。为了避免惨剧的发生,必须有人在这头鲁莽的凶兽闯祸前斩除这一祸根。星宫妮娜在此守候多时的目的,正是退治这位危险的不速之客。

浪涛拍击岩壁的轰响不绝于耳,咸湿的海风吹散了少女乌黑的发丝,在这片礁石铺就的浅滩上,一人一兽陷入了紧张的对峙。

这不是妮娜第一次面对荒魔,因此她很清楚如何才能在与这种体型数十倍于自己的生物的搏斗中取胜。若要一言概之,「后发制人」是胜利的关键。

像所有智能较低的荒魔一样,湾岸魔鳄率先对这场漫长的试探失去了耐心。它判断眼前这只弱不禁风的两脚兽只是因恐惧才呆站在原地,决定不再做多余的观察。身为幼年体的它依旧能够发挥潜藏在基因中的厮杀技巧,只见它先以低沉的怒吼进行震慑,随后用与其笨重的外表不相符的速度迅猛地爬向妮娜,它张开双颚间的血盆大口,企图将少女纤细的身体拦腰咬断。

然而妮娜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在湾岸魔鳄莽撞地发动先攻时,她与之对峙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于这些不会运用灵子、难以进行复杂思考的低等荒魔,它们相较于人类的唯一优势就是其庞大的体型。而当它们破绽百出地一味扑向身材相对矮小的人类时,这仅有的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樱守流太刀术,外传之十一——」

似含苞待放的樱之花蕾般,妮娜保持站立的姿势,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拨刃出鞘。

「彼岸。」

噌——

在湾岸巨鳄还未反应过来到嘴的猎物为何突然凭空消失之前,一股从侧颈部贯穿到尾巴根的剧痛让它发出了凄厉的咆哮。妮娜挥出的横向拔刀斩随着她的前冲在其身侧的柔弱部位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那道皮开肉绽的缝隙深不见底,汩汩流出的黑绿色鲜血亦有一部分来自它受伤的内脏。

「外传之六——」

在给予重创的同时侵入到对方身后的死角,妮娜就势改为双手持刀,趁胜追击。

「花筏。」

间不容发的一记下段横扫割裂了湾岸巨鳄的后腿,大幅削减了它的行动能力。一瞬间,这头年幼的野兽生平第一次感到生命正遭受威胁。对死亡的无名恐惧激发了它的本能,促使它当即做出了正确的防卫动作。

吼呃呃呃呃呃!

一道伴随着怒吼的甩尾迎面而至,躲闪不及的妮娜只能选择正面防下那一击。

当!

巨大的力道震撼了她持刀的双手,甚至险些将她推入海里。在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下,她不但被逼出了对方的死角,也被迫退出了自身武器的有利距离。所幸方才的斩击已经对那只湾岸魔鳄构成了致命伤。任何剧烈的动作都会加深它的伤势,造成进一步的失血,对它而言,从现在起的每分每秒都将把它慢慢拖入死亡。

双手握刀摆出标准的中段架势,妮娜没有急于拉近距离。穷鼠啮狸,困兽犹斗。以荒魔那巨大的体型,即便是胡乱的临死反扑也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冒然靠近只是自找苦吃。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对方的行动,并采取适当的对策。

反观湾岸巨鳄,它的喉中正传来愤怒而焦躁的低吼。它不明白那个脆弱的两脚兽是如何将自己逼入这般绝境,也不明白身体传来的剧痛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它只知道,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催促自己将眼前这个可恶的敌人撕碎、吞食,以解心头之恨。它从未存在的理智当然没能战胜血液中身为野兽的本能。它终归还是向着那个人类发起了无谋的横冲直撞。

见此,妮娜知道下一击就将结束这场战斗。她缓缓吐出沉积在丹田的一口气,将空气中的灵子汇聚至手中太刀。

「樱守流太刀术,内传之三——」

响应了信念的灵子转化成少女所期望的形态,将太刀上的樱花刀纹染上淡淡的光晕。

「朱吹雪。」

飘散着绯色樱花的刀刃勾出了一轮深红的残月。那纵斩犹如一阵委婉的春风,将灵子构成的旖旎落樱温柔地吹落梢头。一时间,夏末的海边不可思议地飞舞起美丽的樱吹雪,为海鸟们捎去了一份意外的薄礼。

被那绚烂的樱岚包裹,湾岸巨鳄渐渐失速,停在原地,接着便再也没了声息。它迎头撞上了那道裹挟着强大灵力的斩击,身体已然一分为二。落樱覆满了它的身躯,没让它的尸体露出丑陋的窘态,仿佛在怜悯它的死亡。绯色的花瓣顺着血液的小溪注入大海,与樱花的坟冢一起绘成了凄美的画卷。

妮娜随着放松的精神呼出一口气,在血振后流畅地纳刀。归鞘的太刀随即在耀眼的光芒中化作樱花飞散,一个身材娇小的身影转而出现在她面前。

「妮娜大人!辛苦了!」

那是一位有着樱色短发,天蓝色双瞳,穿着缝有振袖的和风女仆装的,小妮娜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或者说,有着如此样貌的「序守」。她向妮娜躬身行礼,阳光的声音中透出溢于言表的恭敬。

看着那元气满满的笑容,妮娜也不由安心地露出了浅笑。

……

珑夜,人类都市国家联盟成员国,现代化进度超前,科技水平先进,于六年前开始推动魔族容纳政策的都市国家,首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对魔战争后允许魔族进入和居住的人类城市,机会与危险并存的进步之地。它坐落于圣卫城西南侧,东邻止战海峡,南邻阔洋,四通八达,是一座无论人口数量还是生产总值都数一数二的发达都市。

星宫妮娜在一年前移居至此。作为一名芳龄十六的少女,她将在一周后迎来新学期的入学典礼,开启向往已久的高中生活。现在,她正利用暑假的闲暇辗转于城市的东西南北,完成着今日的打工任务。

像平时一样和搭档的序守穿行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间,妮娜一边确认手机中的备忘录,一边时不时不安地看向身旁夜音。由于自己的不谨慎,导致刚刚的战斗对这个纤弱的女孩子造成了意外的负担,出于不放心,妮娜担忧地重申起那个已经问过了好几遍的问题:

「夜音,身体不要紧吗?刚刚迫不得已正面接下一击,没受伤吧?」

「当然!如您所见毫发无伤!而且,只要是为了妮娜大人,就算刀身折断个几次也完全没有问题呢!」

「嗯、嗯,没事就好……不过,可千万不要断掉哦……」

面对那份沉重的心意,妮娜略显无奈地劝阻道。

夜音敏锐地察觉到了妮娜的心情。为了不再让主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自诩侍女的她向话语里注入了十二分的精神:

「那么,妮娜大人,接下来的安排是?」

「是啊,手头的委托都完成了,就这样顺路去买晚餐的食材……」

叮——

「是邮件吗?」

「嗯。柚子又离家出走了,得去帮玛佩尔婆婆找回来。」

「又是那只嚣张的橘猫?真是的,这都第几次了?总是随随便便跑丢,害得妮娜大人去做这种不必要的工作!」

「没关系啦,反正也没有别的委托。而且,夜音先回去也可以哦?柚子会躲的地方就那么几处,我自己去找就好了。」

「您又来了,妮娜大人。哪有主人在外奔波,侍女却在家中坐吃享福的?」

「抱歉呐,每次都勉强你陪我东跑西跑。」

「哪、哪里,这是身为侍女的本分,勉强什么的,您言过了……啊呜……」

上一秒还在努力做出可靠样子的夜音,在妮娜轻柔地抚摸起她的头的下一秒便忘我地露出了高兴和害羞并存的可爱表情。

妮娜的工作内容,虽说不上复杂,却也谈不上容易。她的雇主所经营的民间安保公司,但凡是合法委托,原则上来者不拒。这些委托的风险有高有低,上到不良团伙的物理说服、低等荒魔的退治——就像她刚刚砍了一只湾岸巨鳄那样,下到照看小孩、派发传单、寻找走丢的猫咪——就像她接下来要去做的那样,需要处理的事务可谓五花八门。即便如此,在任职期间,妮娜不但从大部分客户那里收到如潮好评,亦承蒙了不少常客的长期关照,她的适性和综合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时薪并不是妮娜将这艰难的工作坚持了一年有余的理由。在只有持有特殊执照才能用灵子行使战斗行为的人类都市国家联盟,退治荒魔云云可能听上去是件很酷的事,实际上她的工资也就只比一般的便利店员工高上那么一点而已。

要说她为什么对这个苦差事乐此不疲——

「不过,亏您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去找那只猫啊。」

「玛佩尔婆婆一直过着寡居生活,对她而言,柚子一定是堪比家人的存在吧。想到这里,每次就都想尽快把柚子送回家,好让她安心。」

「妮娜大人真是善良呢。」

「不要用那种让人害羞的说法啦……」

「但是,每次帮上别人的忙时,妮娜大人看上去真的非常开心哦。」

「诶、诶……?是那样吗……?」

「嗯嗯,就是那样。」

——没错,主要还是因为她乐在其中。

对她而言,「能够为他人解决烦恼」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理由。简而言之就是:星宫妮娜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话至此处,为了不让主人太过勉强自己,夜音委婉地道出了发自内心的劝言:

「不过,虽然我很喜欢妮娜大人帮助他人时的英姿,可以的话,也希望您多多聆听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吗?」

「嗯。妮娜大人在工作时总是很忘我,但是我不想看到您因此受伤。当然,这只是侍女的一己之见,您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

「夜音……」

「总而言之就是——请您多依赖我一些!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就算是折断个几次也在所不辞!」

「所、所以说,绝对不要断掉哦……」

残夏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九月初的紫阳花正绽放着不易察觉的清香。少女和序守之间的话语,平凡无奇、无忧无虑,却给人以淡淡的希望。

……

珑夜的夏季多雨而炎热,高温时至九月也丝毫没有减退,实在让人怨声载道。空调、树荫、大海,所有生灵都在想尽办法熬过这潮湿酷暑的最后一段时光,即使是宠物也不例外。

妮娜抱着浑身是灰的橘猫柚子,走进了一幢高级公寓楼。在她找到这只生性自由的猫时,后者正躲在公园的攀爬玩具的阴凉里午睡正酣。一人一猫也是混了个面熟,对于前来接它回家的妮娜,那猫只是自然而然地跳进了她的臂弯中,而后便耷拉在她的肩上顾自打盹,时不时用舌头梳理下前爪的毛,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儿。

在做好了来客登记后,妮娜穿过大堂,在浩大的走廊间左拐右拐,最后轻车熟路地停在了一家住户的门前。她将怀中的猫用左手抱稳,腾出右手在门上轻扣三响。

「哪位?」

「打扰了,我是『万事亭』的星宫妮娜,是来送还小猫的。」

「哎呀哎呀……不愧是妮娜,真快啊。」

开门的是一位耄耋高龄的年迈女性。她接过妮娜怀中的橘猫柚子,慈祥地笑道:

「谢谢,真是每次都麻烦你了。这次都没提交正式的委托,还这么快就把柚子给找回来。」

「哪里,玛佩尔婆婆,举手之劳,您不必在意。」

「可不能白罚你一趟,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找家里有没有好吃的。」

「啊,不用了,玛佩尔婆婆,因为今天不是很忙……」

「那可不行。对了对了,这是福利院今天送来的蔬菜水果,我一个人也吃不太下,你就都拿去吧。」

面对对方递上的那一大袋果蔬,妮娜为难地推了推手:

「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我家柚子平时总是受你照顾,就当做是这孩子送给你的。」

「那个,我真不能收……」

「别客气了,快点收下,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啊……」

在妮娜继续推谢之前,老人便适时地将门给关上,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手中传来的触感沉甸甸的,能感受到超越了委托人和被委托人的契约关系的情谊。

一直站在妮娜身旁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夜音,则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妮娜大人,这次也拿了不少呢。」

「嗯……玛佩尔婆婆每次都会塞给我很多东西,明明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认为,老婆婆只是把妮娜大人看做自己的亲人了也说不定?像妮娜大人这样又善良又热心又有礼貌的同龄人,这个时代可不多见哦。」

听到夜音的解释,这位以助人为己乐的彻头彻尾的好孩子——星宫妮娜不禁有些欣悦。对她而言,最让人高兴的事情也莫过于为他人派上了什么用场。但她同时也想到了身旁的序守。想到默默帮助着自己的夜音却无法接受本应获得的谢言,妮娜的内心不由充斥了难言的愧疚。

「只是,明明夜音才是出力最多的,结果只有我接受这份好意……」

「您言过了,我不过是以『侍女』和『武器』的身份给妮娜大人提供了些微的支持而已。再者,对于自己无法被他人认知这件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在意哦。」

感受到了妮娜发自肺腑的顾虑,夜音欣然回答道。

在人类都市国家联盟成立的千年以来,为了维持治安,只有进入公立对魔学院的学生才被允许接受灵子相关的教育。一般群众对灵子只有最基础的认知,而不具备感知灵子的能力,自然无法观测到由灵子构成的序守。对于他们而言,序守只是存在于历史里的一段往事而已,无处可寻,虚无缥缈。

但正如夜音所说,她自己对此并不在意。比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她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只要妮娜大人能看到我就足够了。话说回来——您看,就是这个表情。」

离开公寓楼,夜音似笑非笑地调侃妮娜道。

「诶?」

「妮娜大人,现在看上去很开心哦?」

「夜、夜音,别捉弄我啦……」

对夜音而言,只要妮娜能够平安无事,只要能和妮娜在一起,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不同于她热心善良的主人,她没有余力去关心别人。或者说,除了全身心地考虑主人的事情以外,她别无所求。也多亏她们并不身处水深火热:偶尔退治一下荒魔,完成些离奇的委托,更多的时候是在跑腿,最重要的是可以互相支持度过平静的日常,而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这一切都夺走。对于这种安稳的生活,夜音实属无可抱怨,又怎么会奢求其他呢?

嗡——

然而,就像故意在和这悠闲的氛围作对一样,一阵不寻常的灵子波动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妮娜和夜音的交谈,使两人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这是……」

「灵子乱流……您果然也察觉到了。」

「是灵灾吗?」

「不,这种感觉,似乎并不是灵灾……」

「不是灵灾……?」

「嗯。灵灾的气息一般都十分狂乱,但是这股乱流却死气沉沉的……星缀大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暂时没有。」

确认手机邮箱并无新的邮件后,妮娜又忽地回想起了另一个让人不安的情报。

「我记得对魔机关的大部分武装人员,为了处理边界纠纷都被临时抽调到总部了……警察和军队没有观测灵子乱流的手段,对应速度一般都很慢……」

妮娜和夜音一同陷入沉默。渐渐地,不好的预感升上了两人的心头。

「怎么办,妮娜大人?乱流的发生地离这里只有不到一公里……」

「总之必须先去确认状况……走吧,夜音!」

「啊,是!」

平静的日常就这样戛然而止——虽然这种突然情况也是两人日常的一部分就是了。

妮娜和夜音开始向着异样发生的地方奔驰。一路上,从反方向逃窜而来的人流对她们造成了不小的阻碍,但这反而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这代表至少人们还能从事发处逃离,而不是毫无反抗余地地被卷入其中。

随着两人前进,强风遽然扑面而来,越是靠近灵子乱流的中心,风势就愈发强劲,到最后,那暴风已经猛烈得让人寸步难行。

待她们总算赶至现场,所目睹的是始料不及的一幕。

「那是……什么……?」

「天空……裂开了!?」

是的,天空裂开了。准确来说是在距离地面三十米左右的半空中,存在着一道凭空出现的漆黑裂缝。比海沟还要深邃的黑暗将天幕撕开了一条眼瞳状的伤痕,无光的混沌将周围的灵子搅成诡异不祥的乱流。

妨碍她们前进的不符合时节的强风,毫无疑问是从那里面吹来的。

「妮娜大人,那下面的是……!」

「术阵……?」

但更加让她们感到不安的,是在那裂缝下方闪耀着的一团血色光芒——因为裂缝强烈的存在感导致两人一开始没能察觉的,一道庞大而复杂的赤红术阵,以及,身为施术者的——

「那个双角……」

「角鬼……!?为什么会有魔族在这里……?」

——魔族。

一个将红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短辫,有着和人类相似的外貌,前额两侧却生着冲天的双角,满脸胡茬、叼着香烟、有些邋遢的男性魔族。

一个留着传说中的人类天敌的远古荒魔之血的,有着远超人类的力量和寿命的,与人类互相结怨的种族。

一个直到六年前还不被允许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类眼中的可怕的「荒魔后裔」。

如今,这个好不容易在人类的领土中争取到了一方土地的种族,却在做着破坏自己立场的事——在一个禁止魔族使用灵子的城市里,释放着大规模的灵术。

从眼前的这番光景中醒过神来花了妮娜不少时间。但她很快就对自己必须尽到的义务有了明确的认识。

「无论如何,妮娜大人,我们对状况并不了解,冒然露面太过危险了,还是应该先撤退……等——妮、妮娜大人!?」

夜音谨慎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天空中的巨大裂缝,正体不明的异常现象,一个在此释放着灵术的魔族——不管怎么说,情况实在过于混乱,已经超出了少女和序守的能力范围。

即便如此,侍女的建言依然没能拦住主人。

因为妮娜很清楚那个血色术阵的本体是什么。

掌握级灵术。

即便在深受尊崇的灵术师中也只有少数人能够掌握的,中位灵术中的第二级术式。除可以小范围地干涉天气以外,亦能构成相当于数吨黄色炸药的破坏力。

而魔族的男子所构筑的那个灵术,其功能显然属于后者。

无论那个灵术会呈现怎样的形式,一旦让它在人口密集的市区里被激发,不管是对四周的建筑物还是对没来得及疏散的一般人,其带来的危害都将不堪设想。

对星宫妮娜而言,她不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自己却无所作为。

毫不迟疑地从藏身的拐角走出,少女顶着天空中的漆黑缝隙吞吐出的突风,向红发的魔族男性尽可能大声地喊道:

「那边的魔族,你正在珑夜市区内干涉灵子,已经严重违反了《魔族容纳法案》!请立即将灵术撤销,出示入境许可!」

「嗯?」

魔族的男性循着喊声看向妮娜,在发觉对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后,便露出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打扰大人的工作可不好,小姑娘。那身校服,是公立对魔学院的吧?急于展现学习成果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太过鲁莽可是会弄巧成拙哦?」

「我所属于民间安保公司『万事亭』,持有对魔族违法行为的执行资格。如果你不论如何都要无视警告,根据规定,我有权行使武力并采取强制措施!」

「哈、哈、哈……难得对魔机关那些麻烦的家伙们抽不开身,没想到连小孩子都要来给我添乱。」

魔族的男性耸了耸肩,叼着烟颓废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久等了,回答是『恕我拒绝』。」

得到了近乎讽刺的答复后,妮娜咬了咬牙,向搭档的序守轻声唤道:

「夜音,拜托了。」

「虽然我很想坚持『撤退』的观点……」

「那个灵术的威力太大了,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

「哎……真是拿您没办法。我明白了,这里就先适当迎战好了。而且,坐视滥用掌握级灵术的不法分子在城市里肆意妄为,的确有失妥当。」

「谢谢你,夜音。」

语毕,回应了主人的意志,夜音的身躯被淡粉色的光华覆盖,遂化为千本的樱花瓣萧然落入狂风之中。一柄漆黑的太刀随着退散的光华取代了她的存在,而后由妮娜执入手中、别在腰间。

【妮娜大人,我们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请万万注意安全,不要勉强自己。一旦情况不对,务必以撤退为先。】

「嗯,我会小心的。」

回应了腰间太刀传至脑海的声音,妮娜虚握刀柄,准备迎战。

「呵——原来如此,序守吗?还真是带着个稀奇的玩意儿。这么说来,你也并非完全的无关者。」

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几眼妮娜手中的太刀,魔族的男性略带感慨地唏嘘道。

「你知道序守……」

「毕竟是阻扰我们的头号麻烦呢。」

「诶……?」

「哎哟,到此为止。再说下去就又要被鸦那家伙训了。」

投降一样慵懒地抬了抬双手,红发男子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的滤嘴,将烟蒂随手一丢。见此,妮娜警惕地拔出了太刀。

「请不要反抗,我不会手下留情!」

「那可不行啊,毕竟我得把从这里面出来的麻烦东西彻底烧掉。」

红发男子指了指头顶的裂缝,懒散的语气中却透着不会让步的强硬。

「不过,看来在解决目标之前……」

「……!」

在妮娜惊讶的目光中,他挥动手臂,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血色术阵的指向,将酝酿着高温物体的阵眼对准了后者。

「得先奉陪你一会儿。」

血色术阵上刻画着艰涩的铭文和纠缠的图案。被魔族的男性具现为「超高温」这一概念的、极具破坏性的灵子,正处于触发在即的临界态。

即便距离那术阵有二十米以上,妮娜还是感到被热浪烘干的皮肤传来阵阵燥痛。

剑士的直觉正发出预警,告诫她不能和接下来射向自己的攻击硬碰硬。

「火灵啊,凝为浓焰,迸发作熔流——」

三段的咏唱,果不其然的掌握级灵术。

妮娜对术阵的变化保持高度警觉,准备回避即将到来的攻击。同时,她用余光四下观察,先行规划起闪躲的方向和反击的方式。

但术阵中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射出什么东西,而是融化成血状的液体淌至地面,最后一滴不剩地渗透进了本应严丝合缝的柏油马路里。

妮娜因这出乎预料的现象呆愣了一秒,随后,她神色一惊,爆发出双腿全部的力量猛地向后一跃。

轰——!

沿海的珑夜地处平原,虽不敢说全无灾害,但至少它的下方并没有什么活火山。

只是,在妮娜上一秒所处的位置,从那被撕裂的大地里,正冲天喷涌着直径超过两米的圆柱型岩浆。高温固体的冲流喷射出的熔岩碎块烧化了一旁大楼的玻璃窗,还引燃了不少周围的街树——除去规模较小外,那已经称得上真正的火山爆发。如果有谁被卷入其中,他将必死无疑。

「『涌炎』……!」

「反应不错嘛,小姑娘。怪不得看到那个术阵后还有勇气站出来。」

说着轻描淡写的话语,引发了如此现象的魔族男性慵懒的脸上却不见一丝动容。

「涌炎」引发的岩浆的上升之势逐渐减弱,最后在飞上几十米的天空后四散飞坠,降下能将人的衣物一瞬引燃的火雨。

从那个灵术的出力可以看出,魔族的男性没有保留丝毫的余地。对于这个城市是否会出现人员伤亡或者更严重的危害,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即是说,此时此刻妮娜正面对的,是个穷凶极恶的、真正的「魔族犯罪者」。

再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妮娜双手紧了紧搭档化成的太刀。感受到主人内心的动摇,即便知道这杯水车薪,序守还是用轻轻的低吟试着抚平她的不安。

「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因为被你看见了长相就杀人灭口,如果你肯就此离开,倒是能给我省下不少麻烦。」

「使用灵术对公共设施造成损害,即便抛开魔族的身份,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将你押送到对魔机关。」

「哎……所以我才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太固执了……」

唉声叹气,魔族的男性心烦地抓了抓自己的一头赤发,将原本扎成辫子的发缕搅得凌乱不堪,显得更加邋遢了。

「最坏的情况……会死哦?」

用与那颓废的外表所不相符的阴冷语气警告道,他横向挥动右臂,数量为十的血色术阵随之浮现,并在灵子的嗡鸣声中一字排开。从构成的复杂度来看,那些无一不是掌握级的灵术术阵。

见此,妮娜将太刀垂至身侧,开始全力奔跑。

考虑到「涌炎」的释放方式,不规则的快速移动能有效地规避对方的灵术攻击,同时尽快将距离拉近到我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眼看对方身前有五个术阵先行融化至地下,妮娜集中精力,在警惕剩下的五个术阵的同时感受潜藏在周围的杀意。

一束「涌炎」自她面前的地面首先爆发。为了回避那道与水平面呈四十五度角的高温洪流,妮娜选择了向后翻滚的回避方式。看似故技重施,实则将妮娜逼入了一个规划好的位置。不给妮娜喘息的时间,一左一右的两束熔岩紧接着以包夹之势喷向了她。好在这些都在妮娜的想定范围内,她向后蹬地给予身体较快的初速度,在闪躲了灵术的夹击的同时,她避开先前的岩浆流,朝着魔族的男性冲去。

在突进的过程中,对方一定会用埋入地下的剩下的两个灵术阻止自己前进——对此已经先知先觉的妮娜敏锐地避开了第四道「涌炎」。但出乎了她预料的是,那个灵术另有所图。

除了可以融化铁块的岩浆冲流,同时出现的,还有如同干冰接触了空气般泉涌而出的大量白雾。

地下水管……!?糟了,视线被……!

埋藏在地底的输水管道连同内容物的水一同被超高温的熔岩汽化,水蒸气遇冷凝结的白色水雾完全侵占了妮娜的视野,而她因此停顿的步伐也让对方的灵术轻易地锁定了她的位置。

轰——!

熔岩的洪流再次从妮娜正下方的大地喷射而出,她堪堪跳开从而避免遭到直击。作为这个非常勉强的后跳的代价,她没能稳定好身体的重心,脚下不由向后一个趔趄。

就像是瞄准了这短短一瞬的破绽,一道纺锤状的火焰电光火石般穿过白雾的帐幕,间不容发地掠至妮娜跟前。直觉告诉妮娜这击无从躲闪,因此她当即斩出缠绕着灵子的太刀,将炎之箭矢斩成左右两半,使之弹向身后。曾想这只是攻势的开始。在妮娜以斩击化解第一道火焰后,不计其数的火焰遂如箭雨般接踵而至。

重新找回了重心的妮娜一边跳跃着闪躲,一边斩开无暇回避的炎之箭矢。一时间虽还能够应付,奈何那道灵术以威力换取了可观的数量,以致火焰的箭雨根本无穷无尽。加之方才的雾霭尚未消散,视野受限的妮娜很难保证涓滴不遗地防下这种密集攻击,很快就有首个漏网之鱼突破了妮娜的防御,轰击在她的身上。

咚嗤——

「唔……!」

【妮、妮娜大人!】

烧灼的痛觉和夜音慌张的声音一同传至脑海,爆炸的火焰将妮娜身上那具备防火功能的战术制服烧穿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轮廓和灼伤得焦黑的皮肤。

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妮娜单手挥剑勉强改变后续炎矢的行进方向,用连续的后跳再次拉开了距离。在这一轮攻防中,她贴近对手的目的不但没能实现,反而结实地挨了一道不轻的伤。

虽然阻止那个红发魔族的决心没有动摇,但妮娜不得不承认的是,不论战斗能力还是对战况的把控,对手都远远凌驾在自己之上。

见对方退出攻击范围,魔族的男性没有发起追击,只是顾自站在天空中那道蠕动着的漆黑裂缝的下方,据守他原本的目标。似是对妮娜的实力有了十足的把握,又或是判断对方暂时没有攻过来的想法,他泰然自若地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新烟叼在嘴里,伸出食指,在指尖用灵子凝聚出火苗点燃了烟丝。

「差不多收手吧。能从刚才那种战斗里活下来的,放在对魔机关里都算得上精英了。伸张正义又不在这一时,多学多练,以后卷土重来不就好了。这么葬送自己的大好青春,不值得。」

语气饱含着过来人的沧桑,配上嘶哑颓废的声线,魔族的言辞的确有着很强的说服力。

【那个伤口……!妮娜大人,请撤退吧……!再这样下去您真的会……!】

就连她手中的「夜音」,此时也在脑海里焦急地劝她马上撤退。

星宫妮娜心情复杂地咬了咬嘴唇。两者的话语,她无法否认任何一方。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种浅显的道理,作为高中生的妮娜当然非常清楚。

但这些无法构成她后退的理由。对星宫妮娜而言,只要面前的魔族还在威胁着市区的安全,不管是作为民间安保公司的员工还是对魔学院的学生,她的责任心都不允许她在此退缩。

「我虽然很弱,但是……」

生命固然重要,明知是以卵击石还要不自量力地冲上去,实属无谋的做法。

但,只是因为这样,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受伤吗?

一刹那,火海里的残垣断瓦、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再无生机的稚嫩双瞳,无数光景闪过妮娜的脑海,让她心头惶然一痛。

她做不到。

对「星宫妮娜」这个人而言,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遭受痛苦自己却无所作为这种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所以,纵使那是鲁莽、错误的选择——

「——我不会再让步了……!」

【妮娜大人!】

然而,就在她坚定地重新架起太刀,准备思考新一轮的进攻时,异变发生了。

毫无征兆地,方才还笼罩了这片街区的狂风戛然而止。天空中,那道漆黑的散发着死寂的裂缝里,无光的黑暗明灭了几许,而后蓦然吐出了「某样东西」。

「疼。」

从三十米的高空「砰」地自由落体,以头抢地,很符合情景地叫了声苦的「那样东西」,从外貌来看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

那一刻,不止是连裂缝本体为何都不甚知晓的妮娜,就连为此而来的红发魔族,都不由大跌眼镜地弄掉了嘴中那根新点的烟。

半空的漆黑裂缝毫无征兆地消失无踪,暴风和灵子乱流也随之戛然而止。在这片市民们早已作鸟兽散的无人街区,正蔓延着一种微妙的寂静。

这种气氛的来源自然是漆黑裂缝在消失前吐出的「某个物体」。从三十米的高空用足以导致颅骨粉碎性骨折的势头撞上地面,被漆黑裂缝排出的那个「东西」——一位人类的青年,在倒栽葱地嵌在土里几秒后,总算于重力的作用下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安全着陆」了。

「痛痛痛……」

只是,明明遭遇了这种足以让一般人九死一生的坠落事故,青年的表现未免太过轻描淡写。倒不是说毫发无损,看他嘴里叫苦不迭捂住头坐起身的样子,疼痛明显还是有的,但也仅限于疼痛而已。没有抽搐现象,亦没有出血,别说颅骨碎裂了,青年看上去只呈现了脑震荡的病征,还是那种歇一歇就能缓上来的轻微程度。

【那个人……怎么回事……?】

灵子乱流撕开的漆黑裂缝,还有一个从中闪亮登场的、在经历三十米自由落体后仍然安然无恙的人类——作为正在经历这魔幻现实主义情节的当事人,星宫妮娜有些不知道该作何举措。别说她了,搭档的序守对此也一头雾水,就连那个来势汹汹的红发魔族,似乎一时也没能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间,人类的青年已揉着脑袋从地上站起,与此同时,冲击激起的烟尘随风散去,显出他清晰的身姿。

黑色底衣,赭红色夹克,粗布长裤和一张用皮带随意地固定在腰部的破烂白披风,以及那套有着明显复古气息的护臂与靴甲,穿着在青年那修长而结实的身体上的衣物,无一处不透露着脱离时代的要素。

「等等,痛……?」

对从身前和身后传来的目光丝毫不予在意,这位衣着怪异的人类青年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忽然慌乱地将双手凑到眼前,挨个弹出七个手指,嘴里念念有词。

「还好,都没忘,看来她们平安无事……不过,连我都活下来了,也就是说那家伙应该也还没……啧,不赶紧回去的话……话说这里是哪儿啊?」

青年环视起四周的景象,而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奇观般发出感叹。

「呜哇——尽是没见过的东西。」

在人类的青年转着圈东张西望时,妮娜第一次看到他的样貌。黑发蓝瞳给妮娜留下了很深的第一印象,即使他的面容再无其他特点。

青年也注意到了妮娜的视线。他总算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随即看了看妮娜:

「人。」

再看了看站在另一侧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红发魔族:

「魔族。」

扫视四周一片狼藉的街道:

「战斗的痕迹。」

最后,青年灵光一闪地发出了「哦!」的声音,似是领会了什么。

「我说。」

「咦?我、我吗?」

「对对。抱歉,我好像睡了很久,能大概讲一下战争现在怎么样了吗?」

「战……争?」

突然被眼前这个奇怪的青年搭话时,妮娜就有些措手不及,听到青年提起的那个骇人的字眼,她直接变得不知所措了。

「那是……什么意思……?」

「哎?」

青年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后指向妮娜和另一侧的魔族男性。

「就是你们两个正在干的事情啊?」

「啊,不,这个是……」

「话说回来——你好像不认识我?」

「诶?啊……是的,我想这是第一次见面……」

「奇怪……那个,我知道这么问很唐突——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儿吗?」

「都、都市国家珑夜……」

「没听过的国家啊……那我换个问法,这里属于哪片大陆的哪个地区?」

「祖恩大陆,黎明走廊西部……」

面对青年接二连三的离奇问题,跟不上节奏的妮娜渐渐放弃了思考那些问题背后的含义,只顾机械地对答。

好在青年的提问总算告一段落。似乎是因为没能得到期望中的回答,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陷入沉吟。

【妮娜大人,请别管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了,不趁现在撤退的话……】

对于眼前这个充满谜团的人类青年,夜音没有一点好感。比起这个不知所以的人类,当务之急是劝说妮娜离开这个危险的现场。

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妮娜怎么都无法忽视心中的无数疑问。

他为什么会从那个裂缝里出现?

他为什么提起战争?

他为什么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

「那个,请问您到底是……」

「啊,说起来还没做自我介——」

「——!?危险!」

话音未落,一股滚烫的热浪已经猝不及防地席卷而至。妮娜第一时间发出呼喊,那道灵术却赶在话语传达之前击中了目标。

但最让妮娜震惊的不是那从天而降的巨型火球炸出的焰浪。

【把掌握级灵术……防、防下来了?什么啊,简直乱七八糟……】

脑海里传来夜音难以置信的声音。这也难怪,毕竟,当火光和尘埃散去,青年的身姿挺立依旧——毫发无伤地。

至于他是怎么防下那一击的,不管是妮娜还是夜音,都根本没能看清。

「至少让人把话问完不行吗,大叔?」

青年掸去身上的灰,向灵术的发动者——红发的魔族男性投去不满的目光。

见那个来历不明的人类并未如期化为焦炭,魔族警惕地眯起了眼。

「我没那么老。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徒手把掌握级灵术挡下来的……你,不是十二圣守。不,别说圣守了……你的气息,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类。」

「啊……是那样没错?」

「圣守在哪?」

「我还想知道哩。」

「……怎么今天净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麻烦啊。罢了,既然从『时止之隙』里面出来了,保险起见一并烧掉就是了。」

「哈。我是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个状况啦,总之把你算作『坏蛋』就行了吧?这次能稍微等我一下再扔火球吗?」

开着这种不知道该说是不会看气氛还是不拘小节的玩笑,青年的嘴角浮现出笑意。他转过身,向还未从方才的一幕回过神来的妮娜说道:

「好了,总之先把自我介绍做完。名字忘记了,姑且有个『剑士』的称呼,你呢?」

「剑士……先生?」

奇怪的自我介绍,带有些许玩笑意味的自称。然而,注视着青年那苍蓝色的双眸,妮娜竟对他的名字生不起疑心。

「妮、妮娜,我叫星宫妮娜……」

「那,虽然仓促了些,请多指教咯,妮娜。如果你不介意,之后我的确想听你解释一下详细情况。只是现在,能稍微后退一下吗?老实说,凭我现在的状态,没有自信能在这个距离保护你不受波及。」

见青年转身走向对面的红发魔族,妮娜不由一愣。反应过来青年要做什么后,她惊慌地阻止他道:

「请、请等一下!剑士先生,您难道要……!」

「嗯?那个魔族是要为非作歹的坏蛋,而你是为了阻止他才在这里,这一点我没搞错吧?」

「即便如此……!敌人是掌握级的灵术师,我不能让素不相识的人……唔咕!?」

妮娜刚想抢先一步站到青年前面,这个动作却牵动了她的伤口。在复合了撕裂和烧灼的剧烈痛楚下,她只觉神志恍惚了一瞬,下肢也在眩晕感中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你腹部的伤不轻,暂时不要勉强了。」

正如青年所说,如果刚受伤时还能靠毅力驱动身体,在伤势的负面影响逐渐扩散至全身后的现在,就连移动都会给妮娜带来莫大的痛苦。

不,我还能战斗……

她想这么声张,虚脱的身体却无法控制喉咙发声。

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继续逞强了。但是,真正让她放弃逞强的,是青年之后的话语。

「放心吧,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而且,不是『素不相识』,是『一面之缘』才对。心安理得地接受帮助就好。」

莫名的安心感让妮娜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青年的一句安慰,在妮娜听来,不知为何具备着胜过任何言语的说服力。

或许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吧——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妥协,就连妮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看着青年消瘦却挺直的身影,她隐隐感到,对于自己做出的承诺,这个人或许永远都会负起相应的责任,履行到底。

发觉妮娜没有继续坚持的意思,青年向她回以一笑,而后平静地转身向前走去。

「话说完了?」

「啊。让你久等了,坏蛋的大叔。」

「那个形容词我就不追究了——我说过我没那么老。再者,看在我耐着性子等了你们这么久的份上,你能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地被我烧掉吗?」

「不巧的是,我向来不喜欢放任坏蛋为所欲为啊,这份人情只能下次再还了。」

说着,青年双手握拳,双臂前举,拳心相对,用空无一物的手做出了拔剑动作。

待他摆出了似乎是单手剑剑术的架势时,一根散发着浅蓝色微光的长条物体已被他握在了右手中。

「灵子的……棍棒?」

「果然,只靠这点灵力没法好好地凝成剑呐。不过,被这玩意儿抡到的话,少说也有白骑士的头盔猛击一半痛吧。」

「原来如此,没想到还是个会凝灵的家伙,难怪能徒手接下『陨火』。哎……早知道就把那东西带来了。」

低声抱怨着,红发魔族挥动右臂在空中切出十字,复数的掌握级术阵随着其手臂的轨迹高速成型。

「真是有够麻烦。」

语毕,他的双眼再次从慵懒变得阴沉而充满杀意。

魔族的男性念出数个咒文,将灵术一一激发。

血色的术阵,有的融入地底激起岩浆,有的当即射出直径两米的火球,眨眼间,铺天盖地的灵术已经全方位地将青年彻底围堵。

面对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人类的青年单手持握蓝色微光的长条物体,从容不迫地行动了起来。

直到那一刻,妮娜才明白为何青年能够平静地面对这种情况。

一切都来源于他的强大。

大地下喷出的「涌炎」甚至跟不上青年冲刺的速度,天空中的「陨火」也被他用手中的长条物体击碎。留下失去了目标的灵术在身后徒劳地爆炸,青年渐渐逼近他的对手,无挡之势一骑绝尘。

和妮娜之前所采用的闪避后拉近距离的战术类似,青年的做法和她基本可以说别无二致。只不过,不管是他超乎常理的行进速度,还是破坏灵术时精湛的反击,都令妮娜感到望尘莫及。

不,比起那些——

【妮娜大人……那个人类手里的,是灵术……?】

「应该……是吧……」

【可、可是他根本就……】

和搭档的序守一样对青年手中的物体感到匪夷所思,星宫妮娜不禁回忆起不久前才预习过的课本上的内容。

「灵子」。一种无处不在的高位粒子。不遵循现世的物理规律,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尚未解明之物。

人们只是笼统地知道生物的灵魂——或者说意志、精神——都是由这些粒子构成的,因此赋予了其「灵子」的名称。

而操控灵子使其转化为理想的形态,从而引发各种超越物理法则的现象的技术,便是「灵术」。

无论是自己借助灵子发动的剑术,还是那个红发魔族的攻击手段,追本溯源都属于灵术的范畴。作为即将进学公立对魔学院高等部的新生,星宫妮娜自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灵术不是什么超能力,不能像幻想小说里那样靠想象和怒吼轻易地释放出来。一般来说,生灵们想要运用这种神秘的技术,都必须借助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的「灵媒」。

可以是咒语,可以是术阵,也可以是武器或者某种特殊的道具,甚至是这几者的组合,关键在于施术者如何理解自己想要得到的现象,以及如何想象实现这种现象的过程。通过灵媒进行高度的自我暗示,生灵们得以感应到意识与灵子之间的微弱联系,进而控制这种高位物质,释放灵术。

熟练者能够大幅度简化这个步骤——将冗长的咒语删减为几个短促的音节,或是将原本需要一笔一划描绘的术阵通过一个肢体动作快速完成。至于能将其缩减到何种程度,则取决于个人的天赋和才能。

但是,不管怎样,灵术的释放都绕不开灵媒。没有灵媒,生物的意志便无法与灵子建立联系,更不用说控制灵子了。脱离灵媒完成的灵术,理论上讲并不存在——至少星宫妮娜从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是这么告诉她的。

然而,那个人类青年的所作所为却打破了这一本应是铁则的规律。

「他……没用任何灵媒……」

没有咒语,没有术阵,亦没有借助任何道具,只是单纯地做出拔剑的动作,便促使灵子凝聚成形。与其说是青年控制了灵子,更像是灵子本身成为了他身体的延展,他则如臂使指。

即便出现的只是一根由灵子组成的忽明忽暗的棍状物体,也足以倾覆妮娜长久以来的认知。

转眼间,人类的青年已经突破了火球和熔岩组成的火网,欺进到魔族男性的身前。就在他挥舞手中的「剑」想要斩向——或者说抡向对方时,他却忽然停下了攻击的动作,毫不犹豫地跳向了身后。

「——聚为刺,盛放如花。」

红发魔族低声念出咒文,并猛地张开右手的五指,一道灵术紧接着被激发。在青年脱离的下一瞬间,魔族脚下的大地便如龙舌兰般陡然绽放。尖锐的岩刺呈莲座式排列,带着足以贯穿人体的动量扎向四周。

「『石剑兰』……!」

【那个大地灵术……如果刚才妮娜大人冒然接近了对方的话……】

诚然,不论是妮娜还是夜音,在那个灵术发动前都未能察觉其存在。想到主人刚刚和这种级别的敌人交过手,夜音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规避了岩刺,青年再次踏地前冲,似乎是瞄准了对方释放灵术后产生的短暂破绽,企图趁机拿下这场战斗。

但红发魔族的灵术并未结束。他收紧右手手掌,岩石之花的花瓣也随之合拢,很快就为前者形成了一道花苞状的全面防护。

咚!

青年的「剑」击打在了岩石的花苞上,却只造成了几道很浅的裂痕。他集中一点连斩几下,岩壁依旧岿然不动。

「嘁。有够硬的——」

人类的青年未能突破对方的防御,他刚刚抓住的战机因此稍纵即逝。在安全的防壁里得到了充足的准备时间,对方再次发动了灵术。随着数道锥形的岩柱从大地下方连续穿刺而出,青年只能不停地向后闪避。而在他后退到了某个位置时,三道「涌炎」又仿佛事先埋伏好了一样自他左右及身后的地面爆发,封住了他的退路。霎时,几道「陨火」从前方直直地向他飞去,俨然一副必中之势。

「没办法了……」

青年连续挥舞手中的「剑,使那些硕大的火球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轰然砸向地面,引发了大规模的爆炸。

霎时,战场被爆炸激起的黑烟所笼罩,甚至波及了在后方观察战况的妮娜,让她无法确认现在的局势。

「烟、烟雾……?那个人怎么样了……?」

【妮娜大人,不如趁现在撤退……】

「抱歉,剑,稍微借用一下。」

「哎?」

【唔啊啊啊!?】

滚滚浓烟里,视觉受阻的妮娜只感到腰间忽地少了一些重量。

然而夜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毕竟,如今的她正高速穿梭在火球和炎柱交织而成的火海里——和那个人类的青年一起。

是的,她被掠走了,被青年不容分说地抽离了妮娜腰际的武装带。

【什、什什什——】

一时间,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夜音不由又惊又怒。

【喂!你你你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听到没有!】

「那个,妮娜的序守……小姐?」

【不准用那种亲昵的叫法称呼妮娜大人!呜呜——万分抱歉妮娜大人,身为一介侍女,竟然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玷污了身体……真是越想越气!不,简直岂有此理!给我等着你这强盗!之后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好了好了,我知道突然被抢走了让你觉得很不爽。只是能看在这种情况的份上协助我一下吗?单凭灵子凝成的棍子可砍不开那家伙的防御。」

【断然拒绝!那个红头发怎么看都是冲着你来的吧!不要把妮娜大人和我牵连进去!赶紧把我放下来!】

「嗯……我没有对坏蛋束手就擒的兴趣啊。」

【关我什么事!】

「而且,妮娜……你的契约者似乎不想看到火球陨石岩浆什么的在这种地方飞来飞去哦?」

【话、话是这么讲……】

「要是不尽快打倒那家伙,她说不定会勉强自己去战斗的,你也不想看到那种事发生吧?」

【唔、唔……】

虽然这个擅自把自己抢走的无礼家伙令夜音反感非常,但她无法否认人类青年的推论的确言之有理。以自己主人的秉性,要是这家伙陷入苦战,届时妮娜肯定会不顾伤势地帮助他。倘若自己不协助人类青年击退那个魔族,就会间接对妮娜的安全构成威胁,自诩侍女的夜音当然不能允许自己出现如此的失职。

可是,这家伙明显就是在循循善诱,况且让妮娜大人以外的人使用自己什么的……

唔唔……

唔唔唔……!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一分钟!只能用一分钟哦!这之后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你碰我了!】

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夜音还是懊恼地妥协了人类青年的提案。

「足够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然没法把你拔出鞘。」

【哼!我叫『夜音』,是妮娜大人忠心不渝的侍女。这可是妮娜大人赋予我的宝贵的名字,给我心怀感激地记下吧!】

藉由告知对方真名并解除内心的防范,夜音将自己的使用权暂时交给了人类的青年。后者发觉手中的太刀不再抗拒自己的接触,便向夜音回以感谢:

「欠你个人情,『夜音』。」

【我可不需要。另外,希望你不要误会,这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妮娜大人的安危。要是妮娜大人有什么闪失,哪怕只是多了一道擦伤,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明白了吗?】

夜音用十二分严肃的语气向暂时达成了合作关系的青年警告道。

「当然。想要在我面前引起纷争的人——」

谁知青年的回答里,有着数倍于她的重量。

「——都得先跨过我的尸体。」

噌——

蕴含在人类青年那骤然冰冷的语气以及近乎执念的话语里的深意,夜音并没来得及咀嚼清楚。

在被从鞘中拔出的那一刻,像每次被妮娜使用时都会进入她的「心境」一样,夜音的意识流入了青年的内心深处。

如果说,妮娜的「心境」里有一片洲渚,浅滩上生长着绯色的樱树,总用单纯的温暖将夜音包裹。那么,这个人类青年的「心境」,对夜音而言实在太过难以理解。

她正置身天空。

蔚蓝、高邈、无边无际,仿佛能够容纳世间万物,却又遥远而空洞,令夜音无所适从。

这真的是一个人类所能拥有的「心境」吗?

在夜音被那片大空的浩渺震撼时,青年已经双手持握她所化作的太刀,挥出了一斩。

没有磅礴的灵子,没有花哨的技艺,有的,只是炉火纯青、朴实无华的一字竖斩。

一秒,一闪。烟幕

不管是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战斗的妮娜,还是实际上被用来斩出那一击的「夜音」,都没能看清人类青年的动作。

又哪里需要一分钟呢?

嗤——

人类的青年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岩石花苞的前方。疾风骤雨的灵术哑火了,与此同时,花苞的岩壁上,一条垂直于地面的黑线开始从中心延伸至首尾两头,最后,岩石的花苞一分为二,如同被切开的瓜果般倒向两侧。

只是,原本应该存在于其中的魔族男性,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让他逃掉了吗……感觉不到杀意,看来已经不在这附近了。」

随着魔族的男性从战场上消失不见,这场战斗也就此虎头蛇尾地结束,留下一片狼藉的无人街道再次归于沉静。也所幸人们早已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不然,千疮百孔的可就不止那些大楼了。

伤口的疼痛有所好转后,妮娜移步到青年身后,试着向他搭话。

「那、那个……」

亲眼目睹了方才那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妮娜的语气显得怯生生的。从诡异的裂缝中出现的事也好,问了自己一堆奇怪的问题也好,选择和那个魔族战斗的事也好,突然借走「夜音」的事也好,短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这个人类的青年交谈。

「哦——是妮娜啊。对不起,擅自借用你的契约序守。」

「啊,不,没关系……」

妮娜接过人类青年递还给自己的「夜音」。或许是被接连的意外事件麻木了神经,对于青年说出了「契约序守」这个词,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谢谢您,剑士先生,帮我阻止了那个魔族……」

「我才要感谢你。而且,明明那家伙是冲着我来的,到最后还不要脸地借用了你的剑,真的很抱歉。」

「您能把剑拔出来,说明得到了夜音的同意。只要夜音自己没关系,我也不会追究您什么。」

「她刚才还说要把我碎尸万段哩。」

见对话能够正常地进行,妮娜不由放下了悬着的心,重新审视起面前的青年。

堪称魔幻的出现方式,完全脱离了时代的装束,奇怪但不失风趣的口调。和自己一样的发色,天空般澄澈的双瞳,以及那无法描述的自信与强大……

到底为什么呢?明明是一个充满着谜团、相识不久的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真是不可思议呐。

「说起来,妮娜,你没事吧?」

「诶?啊……嗯,伤势的话,并不是很严重,已经可以走路了。」

「是吗……那就……好……」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上一秒还微笑地关心着妮娜的安危的人类青年,在得知前者平安无事后,便如同断线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剑、剑士先生!?」

——星宫妮娜和无名剑士,就是这样离奇地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