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欺骗了父亲的女人依然活在同一座城市,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祝福地,她的办公室还在这祝福地最高的大楼里,她没有像父亲一样一夜白发,却是美颜如常,她离婚分得的一半财产被另一个男人经营的风生水起。

在街上偶遇的时候她还会装作母亲的样子对水玉打招呼,水玉自然不理,要是父亲还在身边的话水玉还会牵起父亲的手快快走开。父女两人毕竟是靠她的救济过日子,做女儿的直接翻脸什么的还是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隐忍——用隐忍营造笑脸、用笑脸来迎接金钱。

林水玉的父亲好像一个瞎子,常常是在醉酒之后就失去了对人心的揣度。这个笨蛋一边烈酒把心中的怒火浇起,一边用那个女人保存在图片里的温柔将它浇灭。多少个夜晚是父亲独自的不眠夜,多少个夜晚里陪伴父亲独酌的只有它——她那褪色的风情。

“那是你妈妈,不要恨她。”水玉被父亲叫住,他知道自己的乖女儿一直躲在门后面听着自己喝酒愁叹的声音。然而已是深夜,也该让孩子睡觉了。

水玉隔着门对父亲说:“嗯。”

“爸爸明天去找工作……一份是广告公司的文印室管理员,一份是电信公司的接话员,还有一份是……”

“明天我叫你起床、爸爸。”

“好啊。水玉么,今年十二岁了么。想我十二岁的时候还没有认识你妈妈,那个时候你爷爷还在,日子也阔绰,哎……”林水玉的父亲听了水玉的话就放下酒杯准备去睡了。

“我没有妈妈了,从来都没有过。”水玉背对着父亲声音的方向说着。

“你当然有妈妈,不然是谁给还是小宝宝的你喂奶的?以前谁给你梳头的?”

“再也不用她了。”一个十二岁的、初潮未至的小女孩用她稚气未脱的话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她不认为父亲必须要那个女人在才能活得舒坦。

“水玉觉得妈妈是坏蛋,可我觉得不是。我才是坏蛋,连妈妈都留不下。”

父亲的声音与门缝里透出的暗光一起进到水玉的房间里。她攥了攥正在流汗的小拳头,又松开拳头,叹了口气:真是个笨蛋,她跟你结婚,与你生子不只是为了你继承过来的商业帝国么?

不过温柔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把这些东西说出口的,水玉只是答道:“嗯。”

“妈妈她……是爱我们的,我知道……如果她不能看着你长大的话,我就用双份的关注……”说到这里的父亲好想要哭出来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最后关门的声音。

夜深之后还能听到祝福地的背景音——那是老旧烟雾警报器发出的滋滋声;那是骑着摩托的小混混吵闹着穿过居民区的声音;那是远处建筑工地违规在深夜开工建设的杂乱声;那是客机低空飞掠城市的呼嚎声。

多么静谧,多么吵闹;多么漆黑的深夜,多么明亮的街道?多么复杂的母亲,多么简单的父亲呢?

今天的水玉还是睡不着,一来是她不习惯吵闹的街区,二来是她不喜欢那个女人,不喜欢父亲一直牵挂着她,不喜欢为屠夫辩解的肉罢了。

她把唯一留下来的洋娃娃放到床头,躺下,开始回想起往日住在马场别墅时候的夜。

夏天能听见虫鸣,秋天能听见落叶不知为什么折断的清脆响声。安静极了——那个时候的水玉是听着自己的心跳睡着的。如果那个时候的她有一个睡不着的夜的话,他最希望听到的是星星的交响乐——就是那种讲解太空的纪录片的配乐。

当她回想起曾经的童年,回想起那从未听过的星空声音的时候哭了起来。能安抚她的只有那个洋娃娃,本来是摆在房间的钢琴上的,但是地产和钢琴都被拿去充作抵押了,本在睡在小床里的公主玩偶现在只能一边擦泪,一边躺在铺了褥子的地上。

真实的世界是没有美妙的声音的,也没有美妙的虫鸣,星空也自然不会有什么音乐,这些都是水玉在父母离婚的晚上明白的。但是,在这个焦躁的夜晚,她多么希望能有昔日的催眠曲?

躺的久了,水玉听到了父亲的呼噜声。奇怪,怎么就会突然打起呼噜来呢,以前都不打呼噜的呀。

这并不过分吵闹的呼噜声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慢慢地,这呼噜声大了起来,透过隔音不好的墙壁传到水玉的房间里来,父亲的声音遮过了五颜六色的夜声,给水玉留下的纯白的空间。

水玉并没有觉得吵闹,反而是呼噜声遮住了原本吵闹的声音,水玉在呼声中迷上了眼睛。

再躺的久一些,水玉就被呼噜的浪潮缓缓卷入的睡眠的海洋。

……

林水玉在梦中来到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她站在公路旁,看着路对面的爵士乐队饶有规律地打着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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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可以看到对面山峰的仙人掌,可以看见在上面接着的血红色的喇叭状花序。

哈哈,仙人掌花么?即使在风沙中也能坚持为世界献上脆弱但美丽的花朵。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开出了一朵耀眼异常的花儿。

此时的林水玉就是站在鲜绿色的巨大仙人掌之上,她俯身往下一看就能看穿整片中美洲沙漠——向南能一直看到热闹肮脏的墨西哥城,向北能看到水汽奔腾的爱华达州肖松尼瀑布,向东能看到沙漠边缘正在施工的页岩气钻井平台,向西能看到浮在美洲大陆边缘的那座建在岛上的城市——祝福地。

我的家就在那里,还是十二岁小女孩的林水玉站在巨大的仙人掌上这样想着。我现在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中央,父亲他一定找不到我的吧!

向上看去能看到平流层的探空气球,向下呢?

向下能望见的东西除了无尽的沙漠,还有延伸到视线边缘的公路,还有在公路旁演奏呼噜声的爵士乐团。

站在仙人掌上的小女孩能能见短号、黑笛、萨克斯风和伸缩喇叭发出的幻妙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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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时的沙漠下起雨来,她是一定要在天空作画的——用自然力“折射率”画出她能见到的一切,在北美沙漠的上空谱出这首奇怪的呼噜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