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做了个梦。

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尽管面容模糊不清,但男孩无比肯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戴着镶满珍珠与宝石的王冠,沉静的坐在由黄金打造的座椅上,好似被鲜血浸泡的赤红大裘自两肩垂落,满溢而出的威光充斥整个厅堂。

他那早已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面黄肌弱的可怜的母亲,穿着与画像中那些贵妇人一模一样的华美长袍,如同真正的上流人士那样将双手重叠放在小腹,将脖颈抬出优雅的弧度,仿佛天鹅般出尘高洁。

人群宛如流云般席卷来去,穿戴盔甲高大威武的将军、顶着高帽温文尔雅的学者、手持天枰笑容满面的商人、还有几个翻动绘有繁复纹路卷册开口说话便滔滔不绝的占星术士。他们的高矮胖瘦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却同样的面带敬畏,同样的步履匆匆。男孩敢用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发誓,那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比法兰那些高贵神气的老爷们更当得起“上等人”这个称呼,但没有任何一位、绝对没有任何一位,对自己父母投去的目光中蕴含哪怕一丝一毫的蔑视与侮辱。

“真是讽刺不是吗?”

突然响起的陌生声音吓了男孩一大跳,他条件反射地向旁边跳去,伸手去摸总是藏在腰间的小刀。

但那里没有什么小刀。

“你在找这个?”

带着些许叹息、些许轻蔑、些许嘲笑和一点点怜悯,声音的主人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铁质小刀,它看上去是那样的破烂和无用,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

那是位浑身上下无不流露出诡异之感的青年,他的左腕遭符文银锁绑缚、右踝被古铜色的圣钉贯穿,巨大到堪比战斧的龙枪自胸膛刺入,将青年的躯体牢牢固定在散发着炫目光芒的水晶之上,蛛网般的裂纹以他裸露在外的心脏为中心四散溢开。

然而此刻男孩的眼中,除却那把一文不值的小刀外,再无其他什么。

“还给我!”

他发出摄人的嘶吼,瞪大双眼压低身体,像是条随时准备扑击的小狼。

面对着男孩近乎自杀的挑衅,青年嘴角扬起了微妙的弧度。

“冷静,有着尊贵父亲与勇敢母亲、却蒙受了命运残酷对待的可怜人子,传承了尊容血脉的无知者,名为奥斯顿的短命孩童。你那浅薄的阅历与浑浊的双眼远不能触及深渊,但深渊依旧眷顾着你。”

说到这里,青年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似乎被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勾起了兴致。

“作为证明,就让我施舍你点微小的善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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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给你的每一项馈赠,都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格兰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文字,拍了拍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粉灰的双手。

“最后让我们来做个总结。这句流传甚广的格言,来自第三纪元赫密斯帝国初代首席执政官、传奇巫师星耀之光。或许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对这句话有所耳闻,但我相信没几个人知道,炼金术的创始者、魔像大师米拉图所留下的,迄今为止依旧被炼金术士们奉为圣训的【等价交换】原则,其灵感正来源于它。”

说着,他用视线扫过空旷教室中零星的学生,因为大部分贵族子弟早在幼年就经历过类似的课程,所以来听这门“神秘学启蒙”课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尽管如此,格兰特的态度依旧一丝不苟,甚至可以说严肃到庄重。

“或许各位会天真的以为涉及神秘学的领域,总是绕不开幸运与偶然。但作为你们的老师,我要告诫在座的各位,每个巧合背后都有一只隐形的手,每个馈赠背后都贴着不可视的价签。”

“那么,这节课就到此为止。”

将散落在讲台上的教案整理归为,格兰特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无视了教室内略显凝固与尴尬的空气,快步走出门外,并不出意外的看到一位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性,正面带微笑地等待着自己。

“这真是一堂令人印象深刻的课程,我相信那些孩子会将您的教诲铭记十年的,格兰特教授。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些小小的问题,不知道您能否满足?”

在奉上了一番恭维后,看起来颇为福泰的男性眨了眨眼睛。

“能够解答您的疑虑令我感到无比荣幸,唐纳德院长。”

“呵呵,您真是位谦虚的人物。”

在面部堆砌起笑容,法罗国立第三学院的院长唐纳德轻轻搓了搓双手,吐出一口气,

“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教师,在教授神秘学启蒙这门课程的时候,都会倾向于用充满夸张的手法给年轻人以刺激,并充分调动他们的兴区与好奇心,而您的授课方式可以说截然相反,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理由?”

随即,唐纳德又忙不迭地补充道,

“当然,我并非对您的水平有所质疑,只是……”

“我明白。”

用简短的语句打断了唐纳德的陈述,格兰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这种程度的冒犯。

“事先我的朋友有告知我,说这里的教师大多来自大陆南部,即伊斯塔联邦与诺顿公国一带,所以我很能明白您有这种疑问的心情。”

唐纳德校长干笑了两声。事实上,大部分旁听了这节课的本校教师,都认为应该令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板学究立刻走人,而教师们所提出的问题,基本都集中在格兰特那近乎“恐吓式”的教学上。

可校长先生自有校长先生的难处。

法罗国立第三学院在叙拉古国内并非一流的名校,尽管作为法罗市内为数不多有官方背景的教育机构,在教师质量上有所保障,但无奈接收到的学生大都是本地贵族的次女或者三男,换言之就是“名义贵族”。这些无法无天的少爷小姐们,不仅仗着贵族身份对平民学生多有歧视,还暗地里和许多老师串通一气,在成绩上徇私舞弊。

对于校内的种种乱象唐纳德心知肚明却有苦难说,作为一名同样有头有脸的绅士,他也需要经常出入法罗上流社交场合,不可能惩戒所有的越线行为,那会得罪太多贵族。苦恼到脱发的唐纳德在上月写信询问自己的老师,得到了一个完全出乎他预想、极为离经叛道的答案。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在回信中直接写道,“放弃这些锦衣玉食的蛀虫吧,把资源用来给有志于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以真正的教育”,并随信向他推荐了一位教师,也就是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不苟言笑的瘦高先生。

“神秘学的故乡在北方。”

开口第一句话,唐纳德就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同时极端庆幸自己没有邀请格兰特去办公室详谈,否则光是这句话就能开罪半学校的教师。而不少刚刚走出教室,还停留在附近并听到了这句话的学生,都纷纷向格兰特投来询问的目光。

“生命学派起源于伦迦沙漠,黑夜学派的领读只能是兰尼特人,太阳学派认为主的居所存在于冰原尽头,连高加索兽人的献祭仪式也从来是向北叩首。“

”南方,尤其是叙拉古王国以南、被伊斯塔联邦及十三公国占据的那片土地,对于神秘学的发展来讲过于安宁富庶。他们被重重墙壁所包裹,遭层层壁垒所保护,千年的历史中从来不曾直面真正的混沌、灾祸、黑暗与深渊,所以南方教派总是喜欢宣扬可知论,拒绝承认、或有意弱化神秘的种种怪诞、诡异与危险。”

“若站在教师的立场传授这种观点,则是对学生极大的不负责任。哪怕北方教派以不可知论为核心的思想,势必会令部分人才望而却步。”

清醒、冷静、并且无比尖锐,唐纳德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廊道内坦然自若侃侃而谈的格兰特,觉得仿佛看到了一柄昂然出鞘寒光闪闪的军刀。这位怎么看都不会超过三十五岁的先生,可真是,

敢说啊!

要知道,就连圣玛利亚女子学院那位以严厉刻薄著称的女院长,都没有公开宣称过南方教派“极不负责任”。虽然现在,唐纳德好像明白为什么那所学院对自家学院总是不屑一顾了……

这令校长先生感到颇为唏嘘,同时也有点失落。

沉默了几秒后,他伸出手去,

“您的渊博与无私令人钦佩。”

“听起来我是过关了。”

“是的,我想没有哪所学院能够拒绝您这样优秀的讲师。”

格兰特先生的手有点凉啊,是还不适应法罗的气候吗?带着这样的念头,唐纳德又礼仪性的说了几句,在隐晦提出短时间可能只会让他担任神秘学启蒙一门课的客座讲师,再三致歉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位多少带着点市侩气息的教育者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没有询问格兰特是否要申请学院提供的职工宿舍,因为自己老师的信中提到,这位年纪不大的生命学派导师,目前正担任着某位贵族小姐的家庭教师,且恰好就住在法罗郊外。

说起来,法罗郊外,有规格足够到能够迎接一位有爵位的小姐入驻,而不令本土贵族们产生下意识贬低排斥的庄园或者城堡吗?如此思考着的唐纳德,脑海中短暂掠过“维森特古堡”的字样。

不,再怎么说也没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