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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哲一直记得那名教师的长相。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高高瘦瘦,衣着一丝不苟。一头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短发,一张带有皱纹的脸。眼睛黑白分明,锋芒毕露,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嘴角下撇。

整个人带有一种干练而严肃的气质,站到讲台上之后,眼神一扫,不怒自威,课堂立即安静,鸦雀无声。

那是一名以严厉著称的教师。

不管是多么混乱的班级,也能治理的严严整整,不管多么无可救药的问题学生,也能收拾的服服帖帖。

教师的威严与凶恶声名远播,他创下的案例实在太多,只要一听到教师的名字,就算是再顽劣的学生,也会乖乖的把头低下来。

直到现在,花哲也是感激那名教师的。

即使发生过那样的事,花哲对于那名教师,依旧有着深深的感激,以及深深的愧疚。

在教师严厉的教导之下,花哲的生活,曾经短暂的回到了正轨。

然而,或许是教师自身也受到他那严厉名声的影响了,教师每次遇到问题时,也只会以严厉而凶恶的方式来解决。

教师向来认为,问题学生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缺少管教,一种则是懒散过度。

想要矫正问题学生,就必须施以高压,强行令其走上正路。

然而花哲那脆弱不堪的神经,已经经历不起这种高压了。

因作业错误过多而遭到责骂,因考试未达标准而遭到责骂。因抽查未能合格而遭到责骂,因没能回答出提问而遭到责骂。

一次又一次的责骂,凶狠而严厉的责骂,泛着冷光的眼睛,以及嘴唇一开一合时,露出的森森白牙,白炽的灯光,被叫上讲台严厉的指责,一片寂静的教室,下面一双又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实际上花哲根本没听进去教师到底批评了他些什么,他只觉得大脑麻木,身体发僵,他的精力全都用在压抑内心的恐惧上了。每次遭受到责骂时,他都一身冷汗,内心发抖,自虐一般的用大拇指狠狠的掐自己的肉。

在这种情形已持续了一个多月之后,在脆弱的神经频繁的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之后,又是一日,教师在课堂上讲解某一个知识点,突然将他叫了起来,用凶狠的语气大声指责他的错误,用教鞭敲着黑板,厉声叱道:你怎么一点没记住!我已经讲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犯这种错!

他低着头死咬着牙站在那里,脑子里血管在一下下的跳动着,思想空白,身体僵硬,尴尬的站在那里,拼命的忍耐着,忍耐着。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了一般,一片寂静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尖刻而凶狠的责骂声。

骂着骂着,愤怒的教师一扬手,直接把作业本摔在了花哲的面前。

在那一刻,已不断累积起来,濒临极限的痛苦与压力,轰然倒塌了。

花哲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他脑子里突然就“嗡”的一声,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就像是过敏了一样,像是瞬间就激起了什么防御机制一般,刹那之间把什么都忘了,直接就选择了最习惯的做法。

“咣当”的一声巨响。

黑板碎了,一把椅子掉在了地上。

教师一声痛呼,捂着脸倒地。

血色在白瓷地砖上缓慢的晕染。

白炽的灯光,寂静的教室,无数双眼睛。

花哲喘息着,喘息着,慢慢的恢复了听觉,渐渐的又感知到了现实。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后,花哲怔愣着向后退了两步,腿上一软,坐在了地上。

像是突然沉入了漆黑的深海,他的心沉下去,沉下去,一片冰冷,最终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完了,全都完了。

他再也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极为狼狈的逃跑了。

也是在那一刻,挣扎了好几年,始终希冀着获得救赎的花哲,真正的,对自己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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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花哲被学校开除了。

他对现实再也不抱有任何期待,每日只是无所事事的在街头厮混。

嬉皮赖脸,流里流气,整个人的精神都已腐朽,茫然而疲惫,恶劣而暴戾,近乎于自毁一般的放纵着自己。

暴力成瘾,无法戒断,他的暴力冲动开始转向了家里,没钱了就往家里要,不给的话就殴打母亲,拿到钱后就去胡乱挥霍,等到花干净后,就再次回到家里,又打又砸,压榨着唯一的亲人。

如是浑浑噩噩的过了三年的时间,又是一日梦醒,他满心阴郁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天喝得太多了,他感觉头痛欲裂,整个人气息浑浊,疲惫不堪。

整个房间阴暗而凌乱,遍地垃圾,几乎无处下脚。母亲已再也不给他准备食物了,屋子里堆满了经年累月的干涸的泡面碗。

他喉咙焦渴,翻遍了房间,没东西可喝,他满心烦恶的走出门去,看到了坐在客厅那塌了一半的沙发上的母亲。

自从之前闹翻了之后,母亲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也再也不照顾家里。依旧是每日里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而她这几年来似乎失败的一塌糊涂,精神愈发的萎靡疲惫,每日里木木呆呆的仿佛纸扎人。

花哲一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母亲不言不语的垂着头坐在那里。花哲用很凶恶的语气呵斥母亲,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花哲不满起来,用更加恶劣的言辞索要钱财,母亲依旧垂着头坐着,傻了一般的,毫无反应。

花哲烦躁起来,顺手抄起个烟灰缸狠狠摔在地上,大步走向母亲面前,便想直接动手。

然而,就在他刚一将手扬起来的那一刻,母亲将头抬起来了。

母亲哭了。

他愣住了。

已是午后,太阳半死不活的挂在天边,有模模糊糊的阳光,透过肮脏不堪的窗玻璃,映入室内,映照在母亲的身上。

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母亲了。

他忽然就发现——母亲竟已老成这样了。

面前的中年女性肥胖而苍老,头发稀疏,神情麻木,双眼浑浊而无神,哀戚的注视着他,不停的淌着泪水。

母亲今年不过四十多岁,老的却像是六十多岁的人。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生活再艰辛,也要把自己打理整齐的母亲竟已苍老成这样了。

他忽然就觉得一阵情怯,一阵不忍,一阵难堪。

母亲一动不动的呆呆地看着他,默默的流着泪。他扬起的手缓缓的落下,别开了目光。

一片寂静的室内,母亲默默的哭泣着。

他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了,狠狠的关上了门。

苍白的天空,寥落的日光。他浑浑噩噩的在街上走,心里一片茫然。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来到了小时候常去的书店,他站住了脚步,看到店内有一名年轻的男大学生,正在翻阅着书籍。

一名干净文雅的男大学生,带着一种专注而好学的神情,正在翻阅着书籍。

他呆呆的看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本也可以成为这样的。

那种不堪的感觉再度涌上了心头,连带着泛起了一阵羡慕与嫉妒,以及强烈的自我厌恶。那名男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而看了过来,他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一般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又跑去网吧过了一宿,想要干点什么来转换心情,却只是干耗着刷了一晚上的网页,反倒越来越焦躁。

身上的钱又花干净了,一夜没吃东西,又饿又渴,心情已经阴郁到了极点。

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无聊透顶,自悔自罪的感觉已然到达了极限,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有了强烈的自杀的冲动。

他漫无目的的乱逛,想着什么时候能死,该怎么死。凌乱的街景,虚浮的脚步,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的,就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男性。

白色的卫衣,深灰的裤子,肩上挂着个黑色的背包。

像是患有什么疾病一般,有着雪白的头发,极为白皙的肤色,以及粉红的眼睛。

那人眼熟的要命,他想了一会,忽然就认了出来——是白思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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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思飞是当年与他同在差生班的一名学生。

他对白思飞印象不深,只记得似乎是患有白化病,整个人又傻又愣又怂,很不招人喜欢,谁都敢欺负他,是班里的最底层。

看到故人,花哲停住脚步注视了他一会。

白思飞看起来心情很好,整个人显得晴朗而干净,有一种自内而外焕发出来的,神采奕奕的感觉。

只一看就知道,白思飞现在过得快乐而幸福。

只这一看,不知为什么,花哲心里的阴郁又添了一层,强烈的嫉妒与不甘,没来由的涌起了一阵怒气。

——凭什么他过得这么好?

——明明是当初连我都不如的人,凭什么他现在这么幸福,我却变成了这样?

一阵恶意涌上了心头,花哲迈动脚步,直接就将白思飞拦了下来。

“哟。”粉色头发的青年带着一副流里流气的痞样,挑衅一般的问道,“还知道我是谁吗?”

白思飞站住脚步,那双粉红的眼睛看向他,开口说道,“花哲?”

花哲凉凉的笑了笑,“哦,还记得啊。”

正在花哲想要再讥讽他几句的时候,就听到白思飞用一种单纯而疑惑的语调问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像是被刺痛了,花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阴狠的盯着面前白色的青年,心里的暴戾愈发浓重,忽然就失去了控制,冷冷的笑道,“对啊,凭什么你人模狗样的,我却变成这样了?”

话音未落,花哲二话不说,直冲上去,一拳就狠狠的揍在了白思飞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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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花哲,是的确起了杀心的。

他是对着白思飞的要害,往死里打的。

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想弄死这个人,然后去自首,判了死刑,他就能死了。

他把白思飞打倒在地,拖进一侧的小巷子里,往死里殴打着白思飞。

他抡起拳头打,抄起一边的石块砸,白思飞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他踹到在地,用脚在头上用力的踢。

仿佛极度嫌恶似的,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殴打着,踹着踢着,肆无忌惮的倾倒着自身的恶意。

——那种快意的感觉又来了。

难言的快感与刺激感,棒极了的轻松而畅快的感觉。

他的心情终于轻松一点了。

出血了,露肉了,白思飞的反抗越来越弱,他愈发快意,打的更狠了。

他一边殴打着白思飞,一边快乐的想着:死吧,全都去死,所有人都应该去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他一回头,“碰”的一声闷响,脸上直挨了一拳。

这一拳把他打蒙了,他连退了好几步,愣了愣,抬起头来,却见眼前站了一名陌生的男性。

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男大学生,有点长的短发,戴了一副眼镜。

白衬衫,黑裤子,外面套了一件休闲外套。

男大学生一拳揍在他脸上后,就将白思飞护在了身后,森冷而凶狠的盯着他。

——下一刻,像是突然断电了一般,四周突然就黑了。

仿佛突然就被抽空了所有,周围的一切建筑一切声音一切光线都消失了,完完全全的陷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花哲怔愣的站在那一片漆黑之中,愣愣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只狐狸。

他的面前,有一只漆黑毛发赤红眼睛的狐狸。

然后,花哲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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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