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中,開學已經一個星期。
相比高三的普通生已經完全進入備考狀態,我們班的美術生則顯得有些懶散,還沉浸在暑假的餘韻當中。
實際上比起所有人都要參加的高考,美術生的聯考更加迫在眉睫。但由於十月國慶之後全班都要去參加最後一次長期集訓,在真正的地獄到來之前,大家都想儘力享受最後幾天悠閑的時光。
可即便如此,按照我們學校的慣例,高三學生還是要進行晚自習。
在高一高二的學生下午放學后,高三的學生回家吃頓飯就要趕回學校,這種特殊待遇讓高三學生的壓力變得更大。
每當高一高二的學生離校,校園就會變得寂靜無聲,隔壁樓的教室里清一色埋頭刷題的高三生,沉默的氛圍讓神經綳得更加緊張。
相較之下,美術生的教室中連空氣都要輕鬆許多。
在這之中,某個笨蛋更是閑散得像不知道自己是應考生。
“老班頭!我想吃夜宵了!”
“這才幾點?你剛吃過晚飯吧?”
“趕着上課,完全沒吃飽!”
“那是你的事。安靜!”
“我的肚子安靜不下來嘛!”
“那你就給我出去!”
“好!”
注視着歡快地跑出教室的南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開學那天夜晚,她在橋中央旋轉的輕盈身姿。
儘管已經同班兩年,但我感覺直到那天夜晚才算正式認識南豆。
也是在那天夜晚,我終於明白這笨蛋活得究竟有多隨心所欲,甚至讓我感到不忿,以致於當她問我跳得怎麼樣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真傻。
最後她鼓着腮幫子回家,那之後的一個星期里在教室里對我視而不見,像是徹底抹消了那晚的記憶。
當然也有可能是真忘了。
南豆引起的喧鬧漸漸平息,同學們又抱着素描本埋頭畫了起來,神色中透着濃濃的厭倦。
這也沒辦法,畢竟除了極個別真正熱愛美術的人,例如道恆,大部分學生報美術班是為了更加輕鬆地考上好大學,例如我。
我們高中直屬的大學儘管是開在這麼個偏僻的縣城,但好歹也是所211高校,設計系的專業水平據說也走在全國前列。
早在初中畢業,高一進入美術班時,這所大學就是我預定的目標。
相信除了我以外,班裡也有不少同學是以此為目標。
按照往年美術班的升學率,基本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學生會升入這所大學。
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同班同學的例子也不少。
但是該怎麼說呢……由於大學就在不遠處,時不時就能見到,彷彿變得觸手可及,因此根本稱不上什麼大學夢。
就連父母問起我以後要去哪裡上大學時,妹妹都會嘲諷我說“反正要留在縣城裡的吧,真是毫無夢想呢”這一類話。
正因為少了為夢想拼搏的感覺,在考入大學之前的經歷,總感覺只是在重複單純的體力勞動。
並不是努力了才能進入大學,而是付出一定量的時間與體力,就能進入大學。
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會相對短一些,但厭倦的本質是一樣的。
我甚至想過申請翹掉國慶後集訓,獨自在家練習。
就算進步再緩慢甚至毫無進步,我也十拿九穩能考上這所大學。
但這種會給老師和同學帶來自傲印象的事,礙於臉面我可做不出來,畢竟以後還要在這座小縣城繼續生活。
在這點上我跟某個笨蛋截然不同。
像她那樣的生存方式,是不可能融入集體的。
脫離人群之中的笨蛋與凌駕人群之上的天才,都無法適應現實生活。
這樣一想,天才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只有抱着這種卑劣的想法,擅自將那個天才南豆降到跟笨蛋南豆同一高度,我才能心平氣和地維持自己的步調,繼續悠哉地生活下去。
相信總有一天,那幅畫也會淡出我的腦海。
在第二節晚自習結束后,課間會有很長的休息時間讓學生去食堂吃夜宵。
夜宵只有最單調的煮米粉,可是食堂提供的份數卻不多,以致於學生一下課就拼了命地跑向食堂去爭搶。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隔壁樓的文化生在教室里沉默得久了,所有情緒都在課間跑向食堂的途中爆發。於是美術班的學生,每晚這個時候都能聽到一陣堪比火車的腳步聲轟隆隆駛過,甚至連地面的震動都能感受到。
實際上美術生的教學樓離食堂更近,但由於美術生下課後還要畫畫,而且手上都是鉛筆灰,等洗乾淨后已經來不及跟文化生爭搶,無奈之下只能放棄夜宵。
對此一些想吃夜宵的美術生也頗有怨言。
而今天老班頭難得良心發現,本着不許打擾其他人的原則,讓我們提早下課。
於是我們靜悄悄地去了廁所洗手,隨後一伙人跟做賊似的前往食堂。
不過在我們之前,食堂正中央已經有個笨蛋正在埋頭對付米粉。
沒人在意她,全都各自到窗口前排隊,位置也不會離她太近。
就像被隔離一般,她的周圍形成了一圈無人接近的空白區域。
我覺得其他同學倒不是故意排擠她,只是習慣性地不想靠得太近,但這樣的狀況還是相當傷人……這些話似乎也輪不到我來說,畢竟我也是這隔離圈中的一人。
被眾多目光注視着越過這道隔離圈找她搭話——這樣的勇氣只屬於那些戀愛小說的主角。
說到底現在才覺得傷人已經太晚了,況且南豆大概也不在意這種事。
連我這個同班兩年的同學都不認識,在她眼裡周圍這一圈人多半就是路人甲乙丙丁吧?而且是連臉都沒畫的那種。
漫不經心地攪動着碗里的米粉,身邊的同學問我為什麼不吃,我隨口回答了一句沒胃口,他就毫不客氣地將我的米粉端走。這種時候還是希望你客氣點啊。
食堂外漸漸響起隆隆聲。
隨後像是火車進站,一群文化生競相衝進食堂。
前面一批人看到我們美術生已經先到食堂,顯得有些錯愕,但腳步完全沒停下。
值得一提的是某個笨蛋像是感受到危機感似的突然站起來,奮不顧身地衝進了人群中,似乎還打算再買一碗米粉。
文化生進入食堂后,場面瞬間變得喧鬧起來。提供夜宵的窗口一共只有兩個,所有人都在拚命往前擠,完全沒有隊形可言,能不能買到米粉,完全是各憑本事。
會去爭搶的只有男生,稍微聰明點的女生都是拜託男生幫她買。像南豆這樣橫衝直撞的女生,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然而她似乎很習慣這種事,憑着身材嬌小的優勢,還真擠了進去。
我居然對她感到有些佩服。
過了沒多久,排隊的人群漸漸散開,應該是米粉賣完了。
但不知為何,仍有一小部分人圍在窗口前,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察覺到有熱鬧看,身邊的同學也拉着我一起湊了過去,結果發現被圍觀的主角之一就是南豆。
“這碗米粉怎麼看都是我先要的吧?”
在南豆面前的是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生,從他不耐煩的話語來看,引起爭執的原因就是窗口裡僅剩的那碗米粉。
“可我付錢了。”
比起那個男生滿臉煩躁,南豆就像搞不清狀況似的眨着眼睛。
“你是強行插隊進來的吧?”
“誒?你不是嗎?”
“……”
南豆的回答差點讓我笑出聲。
男生仍有些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只是相當嫌棄地看着南豆。
“你吃什麼夜宵……你們美術生整天都在那邊玩,一點都不累,跟我們有什麼好搶的。”
這一句話諷刺了在場的美術生。
但美術生並不會因此就去幫南豆。
而南豆的反應也令人稱奇——
“你居然知道我是美術生嗎!我都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早該知道了吧!
“衣服上全是灰,臉也黑乎乎的,這麼臟一看就是美術生吧?”
“很、很臟嗎!”
南豆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顯然很在意自己的外表,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看來她姑且還是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女生的——正當我這樣想時,南豆突然湊到我面前,睜大眼睛打量我全身。
一股難以言說的異樣感將我包裹。
“你……你幹嘛?”
明明一個星期沒和我說過話,我還以為她在為那天晚上的事生氣,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啊。
與我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后,她才回答。
“我在看你像不像美術生。”
說完后她撅了噘嘴,又跑到那個男生面前,並指向了我。
“你看他一點都不臟,可他也是美術生誒?”
因為我畫畫的時候會很注意別把衣服弄髒,畢竟我可不打算為畫畫做到蓬頭垢面的程度。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我的問題?我能有什麼問題!”
很明顯是衛生問題啊……
大概是察覺到南豆的神經跟普通人不同,那個男生開始有些退縮。
“算了算了,這碗米粉讓給你……”
“為什麼說讓給我?我明明付過錢了!要讓也是我讓給你!”
腦迴路異於常人的南豆似乎感到十分不忿,將那碗米粉端到男生面前,瞪圓眼睛地注視着他。
“拿着!”
“不……不用了……你吃吧……”
“拿着!”
“不用……真不用……”
男生越是拒絕,南豆就把米粉湊得越近,一股要把米粉塞進他嘴裡的氣勢。
“快拿着!”
“我不餓……”
“趕緊拿着!”
“都說了我……啊!”
眼看着碗就要貼到自己臉上,男生下意識推了一下,結果南豆手一滑——
米粉在空中飛灑四濺的瞬間在我眼中深深定格。
他最終還是吃到了米粉。
只不過用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