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樊冬!你究竟還要在廁所里磨蹭多久?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踹門了啊!”

高三開學的第一天早上,我就在跟妹妹搶衛生間。

“急什麼……”

慢悠悠地吐掉牙膏沫,我發現鏡中的自己頭髮有些亂,稍稍撥弄了一會兒,但怎樣都不太滿意。

“怎麼還不出來!”

“拗髮型呢,等會兒。”

“就你那幾根毛有什麼好弄的!等你弄好我都要被憋死啦!”

“……”

難怪一大早脾氣就這麼大,原來是內急么,家裡小就是這點不好,每天早上都要搶衛生間。

然而我剛打開衛生間的門,妹妹就一腦袋撞在我胸口——

“痛的哇!”

她捂着額頭髮出哭腔,眼睛惡狠狠地瞪着我。

睡亂的披肩長發就像草窩,幼稚的小熊睡衣實在沒品,還算可愛的臉蛋擰成一團……真想讓學校里那些喜歡她的男生看看木月旻現在的邋遢樣。

“都跟你說了別急。”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有拖延症嘛!再磨蹭下去我倆中午都別想到學校!”

明明在學校裝得溫柔優雅,笑起來都要捂着嘴扮可愛,在家裡卻是這樣一副急性子,與她相比我可真是表裡如一。

“趕緊收拾你那堆畫具,等我好了就去學校!”

“喔……”

聽到她這麼說我就知道還來得及,畢竟她每次進衛生間用的時間比我只多不少,而且進門前後的反差就跟大變活人似的。

我回到房間將畫具慢慢裝進畫箱,在這個過程中漫不經心地想到自己也是高三的考生了啊。

距離明年一月的美術聯考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說實話沒有多大危機感,我對自己的畫技心裡有數,目標只是高中直屬的森嶺大學的話,基本沒有什麼問題。

但在一月之前還要經歷每天畫得手發麻的日子整整四個月,一想到這就渾身難受,厭學的情緒慫恿我爬回床上。

室內仍殘留着空調的氣息,夏涼被柔軟而冰涼,抱着它漸漸閉上眼,黑暗的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一幅畫。

從構圖到色彩,全都是我無法企及的高度,是讓凡人認清天才這一存在的殘酷畫作。

儘管如此,它依舊美麗到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

“木樊冬你是不是有毒啊!我叫你來收拾畫具,沒讓你來睡回籠覺吧!”

腰部遭受一記重踏,被迫清醒的我懶洋洋地提着畫箱跟妹妹走出家門。

九月的太陽並不知曉溫柔為何物。

“嘖……選在這麼熱的天開學,校領導真沒人性!”

“難不成開學還要挑良辰吉日?不知道上學就是為了讓你脫離封建迷信嗎?”

“嗚!這樣的日子居然還要忍受兩年!我也想今年直接上高三,然後趕緊畢業啦!”

“就你那破成績,少上一年學基本宣告你的學習生涯結束了。”

“就你話多!”

不是我故意損她,木月旻這貨原本就沒什麼學習天分,在學校里還一門心思玩樂,再加上她毫無繪畫天賦,連美術生這條路都不適合她,我作為哥哥是真的擔心兩年後她能不能考上大學啊。

不誇張地說,除了長得可愛點,我這妹妹是真的一無是處。

“木月旻,你以後要是真的走投無路,可以來投靠我哦。”

“別說得好像已經看到我的未來一樣啦!”

她氣得眉梢豎立,咬牙切齒地甩開我,獨自前往學校。

我和妹妹就讀的附中在縣城中心的商業街附近。在這個半片土地是果林的小縣城裡,放學后就能去商業街閑逛的學校,算得上是位置絕佳。

走上平緩而漫長的坡道,校門口成群的學生苦着臉進入學校,個別哭喪樣的學生多半是暑假作業還沒寫完。

學校面積不大,三幢教學樓、一座食堂,外加個操場。普通生和美術生的班級不在同一教學樓,由於美術生相對較少,樓上空出來的房間都用來當倉庫使用,頂樓似乎還有個常年沒人用的美術室。

已經每天都在畫畫,誰還想放學后還花時間在這上面。

一年級和二年級的美術生在一樓,升入高三的我感覺有些陌生地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底端的新教室。

“木樊冬!你來了啊!”

剛進教室,集體生活的簇擁感迅速向我湧來。

我和班裡大多數男生關係都不錯,跟女生也相處得十分融洽。

因此剛放下畫箱,以我桌子為中心,班裡的人自然地聚集了起來。

習慣了暑假獨自一人後,久違的被人包圍的感覺讓我不大適應,但很快就調整好心態,笑着跟他們打招呼。

學期初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這股雀躍感至少會持續一整天。

我安靜地聽着他們說,適時插入幾句話,活躍氣氛,視線卻在這個群體外游移,最後確定她不在。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回過神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看來那幅畫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以至於稍微有點關係的人都開始在意。

明明除了名字以外根本沒有其他地方相似吧……

這時門口進來了個熟悉的人——這種說法似乎也有問題,會進來這個班的當然是我同學,自然熟悉。

不過他跟我的關係,比起一般朋友來說,要更親近一些。

“道恆……”

我對他打了聲招呼,尷尬的是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自顧自回到座位放下隨身物品后開始靜坐。

道恆對我的視而不見的場景自然也落在其他同學眼裡,他們或多或少露出鄙夷的神色。

並非對我,而是對道恆。

雖說與我關係不錯,但道恆這人……說好聽點叫卓爾不群,說難聽點就是自我中心,加上他沉默寡言的性格,跟其他同學基本都沒有交流。

我會跟他成為朋友也算機緣巧合。道恆相當擅長油畫,他對色彩的理解連老師都讚不絕口。

某次小組寫生時我跟他分到同一組,結果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獨自畫起油畫,而我就在一旁看他用色。

時間久了反倒是他先開口說話,於是我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結果發現雙方意外合得來。

他是個特別的人,比起班裡其他同學,我跟他相處起來覺得更加愜意。

但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突然就不搭理我,印象中我可沒做過得罪他的事吧?

雖然想去找他問個究竟,可班主任卻走進了教室,我身邊聚集的同學也紛紛回到自己座位,看來只能等下課再去找他了。

班主任是個接近退休年紀的老頭,學生都喜歡叫他“老班頭”。據他所說,我們就是他帶的最後一屆學生了,他常說等自己退休后就帶着畫板到處旅遊,見到順眼的風景就坐下來寫生。

班上的同學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神秘一笑回答:酷。

其實在我們眼裡這分明是:裝。

之後就是講開學注意事項,以及明年一月的聯考。

老班頭慷慨陳詞——

“同學們,你們都已經是高三的學生了,眼看聯考就要到來,你們更要繃緊神經,握緊手裡的畫筆,朝着夢想前進!同學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你們就應該擁有藝術家們該有的堅韌意識,勇敢無畏、勤勉奮鬥!要知道時不我待啊!”

說實話,哪怕任老班頭說得再激昂,唾沫星子噴得再多,他那口方言味極重的口音註定很難讓他的演講達到應有的效果,班裡同學光是忍着不笑出聲都已經拼盡全力。

我百無聊賴地拄着臉,望向窗外滲着淡黃色陽光的雲彩,思緒也逐漸變得輕飄飄。

可忽然有道身影從我眼前一閃而過,飛揚的短髮間隙透着微光。

帶着一連串軲轆聲,她極具聲勢地跑動着,眨眼間就出現在班級門口。

“報、報告!我來晚啦!”

語氣中沒有半點抱歉與緊張,那一如既往笑嘻嘻的臉似乎被晒黑了些,睜得很大的明亮眼眸散發著她專屬的光芒——如笨蛋般單純明媚,顯得過於直白的光芒。

以笨蛋來說太過浪費的漂亮臉蛋上洋溢着晨光似的清爽氣息,只是往門口一站,班裡同學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聚焦,隱約帶着期待。

這是種病態的期待,期待她像往常一樣搞怪,驅散高三生活的沉悶與焦躁。

她的笨蛋行徑十分有趣,時常惹人發笑,卻沒人會因此接近她。

這就是與那幅畫作的畫家同名的南豆,一個渾然天成的笨蛋。

見到她出現,老班頭捂着額頭,無奈地瞪了她一眼。

“南豆!怎麼開學第一天你就遲到?你暑假翹了補習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啊!”

“沒……沒辦法啊!早上那家店的手抓餅味道難吃的要死,害得我專門跑到城南那邊去買,而且我還拖着這麼重的一個行李箱,當然會慢嘛!”

這理所當然的語氣不像在解釋,反倒像是在對老班頭的責問進行抗議。

話說我這才注意到她居然拎了個行李箱來學校,原來剛才聽到的軲轆聲就是來自它啊。

老班頭氣得手開始發顫——

“難道吃早餐比上學還重要嗎!還有你拎個行李箱來學校是什麼意思?旅遊嗎!”

“我要帶的東西太多了啦!還是用行李箱裝比較方便!我還順便帶了枕頭跟坐墊,毛巾牙刷也有帶哦!”

“順……便?你還真想住在學校不成!”

“以防萬一嘛!”

“不會有那種萬一!”

對於這種無可救藥的笨蛋,老班頭也拿她沒什麼辦法,只好揮揮手讓她回位置。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她步伐昂揚地走到教室角落空着的座位旁,當場拆開行李箱,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抽出畫具。

話說裡面居然真的有枕頭啊……

“那接下來就自己練習素描。”

老班頭隨口吩咐了一句后就開始看報。

無盡的練習就是美術生的日常,像這樣枯燥的日子還要持續四個月之久。

然而教室後方卻發出打破日常的破風聲——

“南豆!你在幹什麼!”

“我……呼呼……我在扇風!今天好熱的!”

雙手抓住教室後方閑置的畫板,南豆把它當成扇子奮力搖晃着,但沒過多久就氣喘吁吁,臉頰微紅。

“你這樣不是更熱嗎!”

“好像也是哦?”

“趕緊給我坐下畫畫!”

班級里發出陣陣鬨笑聲,大家都樂於見到南豆搞怪。

之後南豆老老實實地把畫板裝到畫架上,並拿出了素描紙。

當所有人都以為她要消停會兒時——

“嘿——哈!”

她活潑的聲音在教室中回蕩。

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瞬間瞪大眼睛。

只見南豆揮舞着顏料筆,在牆上肆意塗抹着綠色顏料,白與綠的反差相當鮮明。

“南——豆!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老班頭將報紙怒摔在地上,拚命吼叫的模樣讓我為他上了年紀的心臟擔憂。

南豆停下手臂,回過頭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想把牆壁塗成綠色的呀。”

“我看得出來!我是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很熱嘛!如果把牆壁塗成綠色的,說不定看着就會涼快了呢!”

“你……你……你……”

正當我擔心老班頭會不會被氣暈過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手掌顫抖着指向教室門口。

“你給我出去……出去!哪兒涼快就去哪裡獃著!”

“誒?真的嗎!謝謝老班頭!”

南豆如蒙大赦,滿臉興奮地衝出教室,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

在她走後,班級總算得到安寧,只剩下鉛筆與畫紙摩擦的沙沙聲。

鉛筆在我指尖打轉,我出神地看着空白的畫紙,腦中依舊是那幅印象鮮明的畫作,以及……

——南豆,17歲。

與我同齡的天才,令人嘆為觀止的才能。

還有與她同名的……同樣令人嘆為觀止的笨蛋。

果然,這兩人不可能有任何關係。

南豆開學初就火力全開的笨蛋表現讓我再次確認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