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課持續了一整個上午，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走神，白紙上的構圖始終沒有多大進展。
午休時同學叫我一起去食堂，我順勢婉拒，說自己還想再畫一會兒趕進度。
等他們都離開，我才走向道恆的座位。似乎沒意識到我在接近，他繃著臉一動不動盯着課桌。
由於眼窩較深，道恆的面容看上去本就有些憂鬱，現在更是如此。
這一上午我經常觀察他，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是這副狀態，怎麼看都是有心事，早上沒理我估計也是這個原因。
“在想什麼呢？”
我突然出聲，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視線又落回桌面，沉默片刻，平靜開口。
“林允退學了。”
“……”
原來如此。
除了在心裡暗嘆一句以外，我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林允是隔壁樓的普通生，如果沒退學，她也跟我們一樣是高三。
雖說原本就聽道恆說過林允這學期有退學的可能，但真的發生后，道恆依舊深受打擊。
畢竟林允是他一直暗戀的女生。
得知這件事是在上學期開學。那次我跟道恆一起去普通生那棟樓搬教材，路過校用飲水機旁，我注意到一個打水的女生。
陌生女生會突然引起我注意，自然跟外貌脫不了關係。她的面容相當清秀，眉目間透着甜美感。
於是我用肩膀碰了碰道恆，瞥了眼飲水機的方向小聲說著。
“那女生長得真不錯。”
但萬萬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看上去對女生也漠不關心的道恆，居然嗓音低沉地“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更可怕的是——
“她叫林允。”
稍稍停頓了一下，他醞釀出認真的語調。
“別打她主意。我喜歡她。”
我被驚得差點連手裡的教材都丟了。
難以置信地盯着看了他半天，確定不是在開玩笑后，我的八卦心瞬間沸騰。
對於別人的戀情我一向不在意，但對象是看似跟戀愛毫無瓜葛，彷彿眼裡只有油畫的道恆，那可就有趣了。
在我無止境的纏問之下，他終於透露林允是他的鄰居，小時候關係很好，只是初中沒在一個學校，聯繫也少了。
直到高中再次見到她，他才發覺自己似乎喜歡她。
解釋就這麼多，他完全沒說明白為什麼會喜歡林允。
我自然不可能放過他，繼續追問，而他少見地有些羞惱，瞪了我一眼。
“喜歡就是喜歡，在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喜歡。”
然後他就丟下不明所以的我，繼續畫他的油畫去了。
直到現在我都還不明白他怎麼喜歡上林允的，但唯獨談到林允的事，他一貫嚴峻的神情才會柔和些。
但上學期期末，他卻因為林允的事整日皺緊眉頭。
原因是林允的父親出了意外事故，大筆醫療費讓她家變得一貧如洗，還借了外債。
這些事道恆都是從他父母那裡得知，事實上他家也借了林允家不少錢。
他還得知林允可能要退學工作，畢竟她有個在上小學的弟弟。
“跟故事一樣狗血，但偏偏發生在她身上。”
道恆跟我說起這件事時，露出了非常虛弱的笑容。
我也是那時才發現，他遇到難過的事情反而會笑。
例如此刻，他的笑臉滿溢苦澀。
“雖然早就知道她可能會退學……可早上去她班級，沒看到她，心裡還是空落落的。”
道恆不是個矯情的人，像這樣明確表示自己難過我還是頭一次見。
“我有什麼能幫忙的嗎？”
“沒有。連我都找不到立場去幫她，更別說你。”
他握緊了手掌，眼神卻十分冷靜。
“說到底，我只是因為無法幫助她，才會覺得失落。就算有那個立場，只是學生的我也做不到什麼。她退學的根源是金錢問題，在這方面我給不了她什麼幫助。”
深吸了一口氣，他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嚴峻神情，目光中似乎蘊含著某種信念。
“我現在要解決的就是立場問題，還要想到能夠切實有效地幫助她的方法。”
打起精神的速度還真快啊……不過其實他早就想好自己該做什麼了吧。
道恆的性格就是這樣，堅毅果決得匪夷所思。
“謝了。”
“咦？謝我嗎？我什麼都沒做吧。”
“不，你讓我確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是么？那就當是我的功勞吧，午飯你請了！”
他露出弧度極淺的微笑，比之前的笑容看着順眼多了。
深表感激地訛了道恆一頓中飯，下午又是枯燥的素描練習。
說實話，重複的練習對我來說既單調，又沒意義，完全是在應付老師。
適當的練習足以應付考試，就算更努力也不會有更多回報。
畢竟我體內沒有“天才”的種子，用再多努力的汗水去澆灌，也不會開花結果。
臨近放學時，我象徵性地畫了幅素描，交給老班頭后還得到了表揚，真不知道這種畫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地方。
說到底只是沒有更好的比較對象吧，如果是與那幅畫做比較，如果是與那個人做比較，我和我的畫根本不值一曬。
可也沒人會把區區一個美術生的作品，跟畫展里裝裱得精緻的畫作進行對比。
拿凡人跟天才對比又有什麼用？
既不會顯得凡人更平凡，也不會顯得天才更有天賦，這本來就是毫不相關的兩個存在，只有性質相近的事物才有比出高下的意義。
如果沒有見過那幅畫，大概我還能心安理得地活在無知的世界裡，不必抬頭去仰望高空中的存在。
所以都是那幅畫的錯。
甚至是那個畫家的錯。
像這樣不負責任地把怨氣朝着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畫家發泄，我慢悠悠地走出校門，沿着漫長的坡道進入商業街。
放學后的商業街上清一色的學生，各大商店中都能看到我們學校的校服。
作為主力消費者，學生兜里的零用錢基本都貢獻給了這條街，學校真應該向商業街收取分紅。
除了有門店的商鋪，那些便宜的路邊攤也深受學生歡迎，像我妹妹就對路邊小吃情有獨鍾，但為了保持學校里的形象，她大多是拜託我買回家，結果在別人眼裡，反倒變成我特別鍾愛路邊小吃。
不過我的確是挺喜歡，在家裡也經常在小吃的分配上跟妹妹吵架。
想着今天該買點什麼好，章魚小丸子剛出爐的香味便拂過鼻尖。有了決定後走向售賣章魚小丸子的攤位，結果在那居然看到認識的人——或是說某個笨蛋。
“嗚呼……好、好燙！好……好吃！”
南豆仰着腦袋一邊咀嚼，一邊發表感想的模樣充滿傻氣。
說起來，自從早上老班頭把她趕出去后，她就沒再回過教室……難道她真找了個涼快地方睡了一整天？
在我感慨她心大的同時，南豆已經吃到只剩最後一顆。
正當她準備將章魚小丸子叉起放入嘴中，一隻三色花斑貓忽然湊到她腳邊，喵喵叫着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於是南豆眨了眨眼，蹲下身子把章魚小丸子在它面前搖晃着，見花斑貓的腦袋隨之擺動，她感到有趣地嘻嘻一笑，眼睛都彎成了一條縫。
“你要是說點好聽的，這個丸子就是你的了！”
“喵……”
“這句不行！換一句換一句！”
“喵喵……”
“誇女孩子不能這麼直白的！你要含蓄一點啦！”
“喵……喵……”
“誒嘿？我……我也沒那麼好啦……哼哼，你這隻貓還真是油嘴滑舌！肯定騙了不少女孩子了吧！”
等等……這對話究竟是怎麼成立的？為什麼南豆像是真的能跟貓交流一樣啊？臉上那羞澀的表情也裝得太好了吧！
“喵……”
“呼，說了那麼多你果然還是惦記着這顆丸子嘛！一點都不真誠！不過算啦，誰讓我答應你了呢。”
南豆頗有些不舍地看着最後一顆丸子，隨後微微張開嘴——不是說要給貓吃嗎？連貓都騙你還有沒有人性！
不對……我幹嘛這麼入戲？她又不是真能跟那隻貓交流。
然而我發現南豆並不是想獨吞，而是在給丸子吹氣。
原來如此，貓舌頭怕燙嘛。她對貓倒是挺親切，明明跟其他同學完全沒有交流。
“吃吧吃吧，不過以後不要隨便找女孩子搭訕了哦，有些女孩子很怕貓的。”
“喵……”
“咦？是因為看我特別可愛嗎？嗚哼……你這隻貓果然超級會說話呢！可就算這樣，我也只有這一顆丸子了！想讓我再給你買一盒是不可能的！我可沒那麼好騙！”
總感覺被她這麼一說，這隻花斑貓的形象突然變得很生動……完全就是依靠花言巧語哄騙女孩子的混蛋啊。
吃完那顆章魚小丸子后，花斑貓就轉過身子，扭着屁股離開。
吃干抹凈就走人，真是好手段。
啊……我到底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幹嘛要跟着南豆這個笨蛋的思路走？
這時走了一段距離的花斑貓突然回過頭，又喵了幾聲，而南豆露出猶豫的神色。
“問我要不要跟你去約會嗎？唔……我現在的確沒什麼事要做啦，要去也行！”
只是因為有空就跟着一個渣男……一隻渣貓走了嗎！你也太沒心眼了吧！
隨後南豆真的跟上了那隻花斑貓，親眼見證了一隻貓是如何拐走一名笨蛋少女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但走了沒多久，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這是在跟蹤她吧？跟蹤一個笨蛋的我到底是有多無聊？
儘管這麼想着，腳步卻沒有停下。
總感覺自己也被同化成了一個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