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这次召集大家来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说话的男人裹着厚厚的驯鹿皮毛,干枯的黑发在后脑编制成一股麻花辫,两根长长的雪鸮羽毛在头顶迎风摇摆。

他就是村子的领袖库尔德,从亚门记事以来就是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一直带领着大家狩猎,囤积,建设村庄。

他们刚刚挨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天,在极昼初始的这天,库尔德召集了整个村庄的代表,神色凝重,看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大事。

天空还微微有些昏暗,厚厚的积雪上,整齐的躺着一排干瘪的尸体,足足有20多人,他们在去年的严寒中丢掉了性命。

按照村子的传统,活着的人要为这些逝去的人们祈福,将他们埋进雪地,用石块垒起墓碑。村里的人相信,这样逝者的身体就会冰封在雪原之上,在这片纯白中,他们会洗净一身的罪孽,灵魂在天上得到安息。

冻土雪原上的气候越来越恶劣,所有人都能够切身的感觉到气温在逐年下降,能够采集和捕获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前些年还零星能捡到些冻僵的动物尸体,而最近几年却连点尸体的残骸都再难寻觅了。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严冬,村子里的人们几乎是靠着舔食苔藓和咀嚼草根才勉强度过的。

“情况就如大家所见的一样,我们已经举步维艰,虽然挨过了上个冬天,但也失去了很多……”库尔德停顿了一下,眼睛掠过平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丝悲凉不易察觉的悲凉从他坚毅的脸上一闪而过。

“愿上天福佑安息之人。”所有人俯身祷告。在他们的身后,一柱柱石块堆砌的墓碑在苍茫的雪原上屹立着,像是被风雪风化的高塔,代表着近百年来村落里逝去的亡灵。

这里是先祖的埋骨之地,除了那些因为意外而迷失在冰原和森林里的人,所有逝者都被安葬在这里,即便是那些因为犯了罪而被处刑的犯罪者也被允许在这里安眠,与他们的先祖一起。

村民们相信,先祖的亡灵会抚慰这些执迷的恶徒,训导他们,找回纯良的本愿,在天上重新被家族所接纳。

近百年来,村子里一直延续着团结与宽容的传统,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一小撮人才能在一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作为领袖,我不得不在这里遗憾的宣布一件事情。”库尔德盘坐在地,双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膝盖。

“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将要离开家园。”

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发言...

“离开?去哪?”

“为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尔德的话,像丢进河水的石头一样,在原本还沉寂于悲伤的村民中间荡起了轩然波澜。

一直以来,顽强的冰原民族无论遭遇多么险恶的环境,都能倔强而乐观的生存下来。近百年来,这片贫瘠的冻土早已成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承载着他们所有的回忆和憧憬。

然而,库尔德却说,他们要离开?

“是的,离开。”库尔德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话,“南边的苔原带已经连年长不出新的植被,河流也早已冻结,我们吃光了最后一头圈养的牲畜,狩猎队跋涉几百里也再难寻觅到一头猎物,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确实已经无计可施了。”

村民们陷入了沉默。他们知道库尔德说的是对的,饿死的族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也吃不饱肚子,已经有人在极夜的黑暗中发了疯,但对于跟先祖和亲人们一起生活过的这片土地的留恋却并不那么容易割舍。

雪原上又刮起了寒风,扬起的飞雪模糊了每一个裹在毛绒帽子里默不作声的面孔。即便冬天已经过去,也并不代表着马上就会迎来和煦的阳光。在这里,没有人清楚明天和灾难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

冰原民族向来善于跟未知博弈,也从不畏惧死亡。他们相信,自己在死后会跟先祖和族人们葬在一起,褪去沉重的皮囊,在头顶无垠的苍蓝色天空上与故人们再次相逢,一起为地上的人们带去好运和祝福。

这是他们归根结底的信念,他们勇气和乐观的来源。然而库尔德却跟他们说,不久的将来,他们必须要与之诀别。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皱着眉,有些叹息消散在寒风里,有些失落藏进了皮袄的帽兜。

没有人敢于质疑这位年轻首领的权威,但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抉择,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

库尔德张了张嘴,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村民们不会忤逆自己的决定,无论愿不愿意,大家最终都会跟从他,只不过,他打心底里希望能够得到村民们真正的理解。

“我明白大家的心情。”满脸胡子的卡兹克抬了抬手,他是村子里最有名的工匠,几乎所有铁质的工具都出自他的熔炉和双手,因此在村民们心中,他的地位并不亚于首领库尔德。

同时,他也是亚门的养父。

“这个冬天,我们失去了太多亲人...”卡兹克深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的话有些沉重,不太容易开口,但总要有人替库尔德把话说完。

“相信我,我和库尔德做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他解开绑在腰间的皮壶,嘬了一口里面粘稠辛辣的液体。

这是把整只海鸥放在木桶里发酵酿成的酒,他们没有更好的酿造原料,也不具备复杂的蒸馏技术。

这种酒闻起来有点恶心,很容易上头,但这正是此刻的卡兹克所需要的

“但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会有更多的人饿死,你们会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人变得虚弱,看着他们哀求的眼神却无能为力,他们在你们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你们会发疯,疯狂到想要吃掉自己饿死的孩子!你们想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吗!”

借着酒劲,他一鼓作气的把话说完了。

村民们低下了头,他们知道卡兹克所说的事情并非危言耸听,他们面前就躺着几具留有齿痕的尸体,看上去触目惊心。

卡兹克又喝了一大口酒,黄褐色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郑重其事的发言,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主动放弃了与库尔德竞争族长的机会。

不过,这一次,必须要让大伙理解他和库尔德的意图。

“好了…”卡兹克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和库尔德会想方设法在这个盛夏里囤积食物,不过在那之后,你们中的一部分要随库尔德离开。”

你们?

听到这里,一直板着脸的库尔德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去哪里?”断臂的阿西亚急着发问,这件事情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过于重大,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库尔德的异样。

“乐园。”卡兹克笑了起来。

“什么?!”村民们的脸上写满了无以复加的震惊。

在这些人的心中,所谓“乐园”,不过是卡兹克的故事中所描述的人类传说罢了。

“是的,乐园。”卡兹克点了点头。

“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啊卡兹克!”

在铺垫那么多沉重的言语之后,等来的居然是如此荒谬的决定,村民们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没有在开玩笑。”卡兹克用袖子抹了一下被撒出来的酒弄的黏糊糊胡子。

他相信乐园是存在的,哪怕是越过高山和大海,一定能够寻觅得到它的踪迹。

乐园里温暖而湿润,树上到处挂满了爽口浆果,大群的动物在草地上懒洋洋的漫步,所有人都不必再为饥饿和寒冷发愁,高耸的房屋里有数不清的甘冽美酒和丰乳肥臀的绝色佳人。

等到把亚门抚养成人之后,他一定得去寻找那片乐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远比他想像中来的要早。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跛脚的阿尔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了,这个暴躁的老头是库尔德的叔父,年轻的时候也曾是村子里赫赫有名的猎手,但自从因为一次狩猎意外而摔跛了脚以后,就再也没有拿起过长矛。不过暴躁的脾气倒是依然延续至今。

“就是啊...”

“居然是那种地方...”

“这可不行...”

在阿尔的带领下村民们又开始闹腾起来。

“当然不是了,阿尔老爷子...”卡兹克尴尬的笑着,这个永远一本正经的倔老头可搞不定。

乐园的传说就像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美丽而遥远,除了早些年那些发了疯的老人和少不更事的孩子以外,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

“没有人在开玩笑。”库尔德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喧闹的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这代表着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坐在一边的卡兹克无奈的耸了耸。

比起库尔德,卡兹克给人的印象虽然更为亲切,但却没有库尔德这样压倒性的威慑力。

除了阿尔和卡兹克,村子里几乎没有人敢于怀疑他的决定。可这并不说明库尔德就是一个暴君,相反,这个仅有29岁的年轻头领只是对于肩膀上的责任过于紧张,生怕因为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做错哪怕一件事情,辜负了大伙的信任。因此他常年眉头紧皱,久而久之就在村民们眼中变成了一个不好说话的人。

“乐园并非毫无根据,我们都知道,亚门这个孩子...”他瞥了一眼藏在角落里的亚门,继续说,“卡兹克在海边发现了这个婴孩,这至少能够说明还有其他跟我们一样的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我们要找到他们。”

“那很危险!”阿尔试图警告他。

“我当然知道,阿尔叔叔,那可能是危险,也可能是希望,但大家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是灭亡。”

风停了,阴郁的天空落下了稀疏的雪花,没有人再说话了。这些心情复杂的村民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消化这一整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雪原上一片寂静,静得连雪花碰撞的声音都似乎能够听到。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的话,我来说一下计划吧...”卡兹克率先打破了沉默,待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让他浑身不自在,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他恐怕就要先疯了。

“首先要说的是,我们并不知道乐园的位置,所以只能一直向南走,南边会暖和一些。要走多久,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们也通通不知道,这是一趟艰难的旅途...”

卡兹克注意到有些人的脸上已经开始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比如断臂的阿西亚和患有雪盲症的路德。

“所以,我们决定,迁徙的队伍由村子里健康的壮年和青年组成,无论男女。你们可以选择带上自己的孩子,其余的伤患和老人,就留在村子里。”

“当然,我也会跟着留下,这些人得有人照看。”看到大家震惊的样子,卡兹克赶紧补上一句。

“不行!”

还没等村民们有所反应,他的提议就被立马否决了。

库尔德简直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这跟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

“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嘛,你应该明白的库尔德。”卡兹克叹了口气,实际上,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就是怕库尔德反对才没有在讨论的阶段就说明。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乐园!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库尔德态度坚决,一步也不肯退让。

“但伤患和老人总需要有人照顾!”

“那也不能是你!”

“难道是你吗?”

“是我也不能是你!”

“你可是族长!”

“族长也随时可以换成你!你知道这次迁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卡兹克!”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说我得留下!”

“你这个懦夫!”

两人居然就这样吵了起来,村民们已经开始不知所措了,他们从没见过卡兹克发这么大的火,也没有见过有人敢这样公然顶撞库尔德,就连暴脾气的阿尔也只能在一旁摇头叹气。

“怎么办?”雅玛用胳膊肘怼了怼身旁的布里希,小声嘀咕着。

“我怎么知道!”

“要不要我们来唱首歌?”

“你疯了吗?”

这对恩爱的小两口是村里最优秀的乐手,雅玛的歌喉比白颊鸟的鸣叫还要动听,布里希会用海豹皮缝制手鼓,他的鼓点能让每个人都忍不住跳起舞来。

音乐的确是有魔力的,可以平息争端,抚慰伤痛,忘却烦恼,但布里希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掺和进首领和二把手的争执里。

就在大家都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微弱且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那个...我可以留下来。”

鬼使神差一般,亚门站了出来,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本能的站到了众人的跟前。

雪已经越下越大了,冰原的代表们身披着一身凛冽的洁白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少年,连争吵的卡兹克和库尔德也闭上了嘴巴。

在这一刻,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只有大片的雪花还在洋洋洒洒的飘落。

“哈哈哈哈哈!”卡兹克和库尔德突然同时指着亚门大笑起来。

“就凭你?一个孩子?”

“哈哈哈哈哈!”村民们也开始哄堂大笑。

放肆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此起彼伏。这让亚门既愤怒又害怕,他不记得自己有被这样当众嘲弄过,从来也没有过。

等等,什么叫“不记得”?这个场景,自己曾“记得”过吗?寒冷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亚门的脑袋变得有些混乱,天地一片不和谐的洁白。

村民们消失了,库尔德和卡兹克也不见了。

一阵晕眩,脚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具干瘪的尸体,他们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直勾勾的盯着亚门。

“煌!!”

他大叫着,眼前一片漆黑。

等到再睁开眼时,亚门发现自己正躺在雪屋的坑道里,嘴里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弥散,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并不那么真实。

亚门顺手摸到了干瘪的背包,里面的东西已经散落了一地,看到螺旋形的冰锥他才想起来,自己在这间雪屋里躲过了一场要命的暴风雪。

“原来是梦。”

他摘下手套搓了搓眼睛,外面呼啸的风雪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煌?”

雪屋里空荡荡的,老虎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