鳟鱼肉质细腻,鲜美而香甜,即便是生吃也没有大多数淡水鱼的鱼腥味。这是因为鳟鱼肉含有大量的水分和脂肪,如果稍加烘烤,诱人的油脂就会从鱼肉的纤维中渗出来,滋滋的冒着香气。亚门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味道,绝不是带着泥土味还硬得发柴的驯鹿肉可以比拟的。

不过老天可没有给亚门生起火来慢慢烘烤食物的工夫,虽然捕获了两条硕大的鳟鱼,渔网却被撕破了,而且很快,暴风雪即将到来。似乎这片冻土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好坏参半。

气压低的让人窒息,周围一片不协调的寂静,就连雪鹀叽叽喳喳的鸣叫都已经听不到了。

亚门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狂风大作,暴雪纷飞。所以比起吃,他得马上着手做另一件更加要紧的事情——搭一座雪屋。这种靠雪堆砌而成的圆顶堡垒可以保护他们免受即将要到来的暴雪的威胁。

搭雪屋这种精密的活老虎可帮不上什么忙,为了防止这个好奇心过剩的家伙过来捣乱,亚门把比较大的一条灰鳟丢给了煌,把另一条塞进背包,然后掏出一把扁平的骨锯,用来切割雪块。

这是用一种动物的骨头制作的,具体是什么,亚门也不知道。他一直都很羡慕卡兹克那让人惊叹的手艺,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里都会神奇的变成各种各样奇妙的工具。

煌一边低头啃着鳟鱼一边时不时的抬头望向山坡的方向,不知道是在警戒那头转身离开的猞猁还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风雪。

亚门踱着步子丈量雪屋的面积,即便要考虑煌的体型他也不能把雪屋造的太大,一来是担心时间不够,二来也是因为面积太大的话雪屋会变得不够坚固。他们面对的可是零下几十摄氏度风速近百公里的超级暴风,所以宁愿在空间上狭窄一些也不能冒屋顶被吹飞的风险。何况跟煌挤一挤的话肯定还能暖和不少。

随着一块一块方形的雪砖被垒起来,煌吞下了最后一块鱼肉,血肉把挂在胡须上的霜雪融化,让它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亚门已经没有取笑它的闲暇了,河谷中已经隐约有风吹来,他必须加快工程的速度。

他不断的切割雪块,尽量对齐每块雪砖的缝隙,实在无法契合的就干脆抓一把积雪填起来。这可是个累人的活,即便是成年人想要单独完成搭建也要花去不少功夫。好在这种事情对亚门来说还算轻车熟路,很小的时候卡兹克就有意训练他搭建雪屋的技巧,从巴掌大的迷你雪屋开始,就像是深入骨髓的童年游戏,亚门的身体早就牢牢的记住了这些重要的步骤。

虽然对于亚门的村子来说,雪屋一般只用来储存食物。寒冷不但会降低生物酶的活性,对于微生物的繁衍也起到了很好的抑制作用。不过外出的人们一但遇到恶劣的天气或者长途跋涉后需要休息,雪屋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宽大的雪砖正一块一块的叠加起来,每叠加一层就向内收缩一点,圆圈越来越小,终于一个封闭的,半球形的圆顶搭建完成了。

亚门走到河边,舀起一桶水泼在屋顶,这些河水会在细小的缝隙中蔓延,很快的冻结起来,这样雪屋就会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沿着河谷,亚门计算着南边的方向,他还得开一扇小窗,然后用板形的雪块掩起来,这样既能挡住纷飞的雪花又可以折射太阳的光线到雪屋内,就像一个简易的折光镜,让雪屋里面不至于漆黑一片。

煌把视线从山坡的方向收回来,开始焦躁的在雪屋附近转悠,一圈又一圈,它半张着嘴,呼出成片的白雾,似乎在催促着亚门赶快把“洞穴”完成,暴风雪就要来了,野生动物总是比人类对大自然的喜怒无常更加敏感。

“接下来就是门了。”亚门搓了搓手,把粘在手套上的积雪拍掉。这时候阴暗的天空已经飘来了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的,很快,冻结的河道就穿上了一层雪白的银装。

若是在平时,亚门一定会赞叹这样的景色。他喜欢下雪,雪花如羽毛般轻旋落下,宛如花瓣一样在微风中打着卷,带走空气中的微尘,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越积越厚,松软无比。与常年覆盖在冻土上的积雪不同,那些陈旧的积雪又冷又硬,以至于村里的人们不得不使用骨锯才能将它们切开。

但这次,大自然带来的并非是值得赞叹的美景,而是一场喧嚣的灾难。

黑灰色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风也越吹越大,煌的皮毛在寒风中被吹得像炸了膛一样,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雪花在狂风中成片的飞舞,如浓郁的雾气一般,铺天盖地。

但雪屋还没有彻底完成,还差最后一步,就是要在贴近地面的位置挖出一个门来。

实际上亚门已经在做了,只不过地面实在过于坚硬,想要用凿子凿出一个足够他和煌进出的洞来恐怕还得要忙活一会儿,雪屋的门并非像一般的房子那样是开在墙壁上的,为了沉淀冷空气,雪屋的门是要从地面上挖进去的,就像旅鼠打的洞穴一样,通过一个坑道来连接着里面和外面。

但暴风雪可不会等他,时速近百公里的寒风席卷着漫天的飞雪,正从某处咆哮着疾驰而来。

山谷在呼号,大地被撕扯,山坡上的冰岩在一片飞扬的白雾中摇摇欲坠,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只是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快要没过膝盖了。亚门得快一点才行,愈加猛烈的寒风瞬间就将气温拉低了近5度,幸亏雪屋的外层已经完成了,他和煌还能凭借雪屋的遮挡再撑上一阵,不然一旦迎上这样猛烈的暴风随时都会有窒息的危险。

亚门一刻都不敢停下,尽管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酸涩的呻吟,抬起的手臂越来越重,他也必须忍耐着,加快挖掘的速度。世界被狂乱的白雾吞噬,空气的急流与大地的冰川摩擦着,发出令人生畏的呼啸,宛如死神悲叹的哀歌。美丽的雪原似乎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荒凉的末日,肃杀一片。

暴风雪已经如期而至。

煌低垂着头颅,蜷缩着身体,在大自然无上的权能面前,桀骜不驯如百兽的王者也不得不表示屈服。亚门那弱小的躯体在狂风中摇摆。他实在是太瘦弱了,一下子就被暴风掀翻,直挺挺的被拖出了几米远,若不是把手中的凿刀狠狠的插进地面,恐怕就不知道要被吹到哪里去了。

门还没有打通,亚门竭尽了全力也不过只是在雪屋下挖出了一条浅浅的坑道。他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人在冷酷的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和渺小,无论在疾驰的风雪中如何拼了命的挣扎,他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恐怕要死在这了。

这是亚门此刻脑袋里唯一能够产生的想法。暴风雪的嘈杂从耳蜗刺进大脑,如万箭齐发一般,使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到处都是狂风的呼啸,只要稍微酝酿出哪怕一点点思绪马上就会被撕碎,被无尽的白雾吞食,像那张破烂的渔网一样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谁来...谁来救救我!他张不开嘴巴,只能在心中绝望的呐喊。人类总是充满智慧,用衣服抵御寒冷,用屋子抵挡寒风,用陷阱捕获猎物,但是当人类孤立无援的时候,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亚门的眼睑结出了冰花,满目冰霜的亚门缓缓闭上了眼睛,天地一片混沌,风声似乎越来越远,嘈杂的风雪好像也开始渐渐的离他远去。亚门感觉身体在一点点陷落,在满眼的黑暗中不断的下沉。但奇妙的是,心里却如此平静,平静得生不起一丝波澜,寒冷与疲劳似乎也被这片寂静的黑暗稀释得无影无踪。

睡吧...好像有什么人在轻声呢喃。

睡吧...这声音融于一片黑暗的宁静,暖暖的,让人沉迷。

睡吧...这将是大自然施与的最后的悲悯...

睡吧.......

“我以先祖的名义起誓......”有人在说话,语气铿锵有力。

“拜托你了亚门...”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天空的飞鸟/总是知道归途的方向/路上的风雪指引着我们/回到我们生存的地方...”有很多人在歌唱。

亚门熟悉这旋律。每当村子里的男人们将要外出打猎,大家总是会围着篝火舞蹈,唱起这首高亢的歌,以此向先祖祈祷。

不求收获,只求平安。

“我们走了...”

“等着我们...”

“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一个个背影从亚门的身旁经过,他们挥着手,却不回头,亚门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他知道,那是库尔德,是雅玛,是伦萨,是布里希...

“等等!带上我!”亚门喊着,但他们仍旧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里。

亚门哭了,他想他们。想念库尔德的严厉,想念雅玛的温柔,想念布里希的幽默,也想念卡兹克的宽容,他甚至开始想念才刚刚离开他不久的阿尔爷爷,库兹奶奶...他想念所有人,所有离开他的人。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哭鼻子。”

响起了亚门最熟悉的声音。

“卡兹克?”亚门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可不像你。”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卡兹克?你在哪里?我好想你们...”

“别像个扭捏的孩子一样。”

“可我就是个孩子啊...”亚门早就忍不住眼泪了。这几年他一个人面对空旷的世界,一个人维系着艰难的生活。饥饿和孤独,以及数不尽的委屈和苦难就像山坡上越积越厚的积雪,终于在这一刻崩塌下来。

“哈!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卡兹克笑了。很多年前,亚门总是对着他一刻不停的嚷嚷着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我...”

“没事的,你已经长大了。”亚门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况且,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亚门看到远处有一团微弱的火焰在倔强的摇曳。

那是什么?他凝望着无边黑暗中的那一点光。

“你总是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坚强,包括你自己。去吧,我们在前面等你。”

亚门被猛的一推,风雪的嘈杂再次迫近,疲劳与寒冷一股脑的再次爬进了身体,一声尖利的蜂鸣钻进耳朵。他忍不住晃了晃头,再次睁开眼睛,浩瀚的大雪依旧在天地间肆虐,寒风悲唳的尖啸着刺进他的骨膜,但就在不远处,亚门看到了那团攒动着的橘红色火焰,在一片白雾弥漫的视野中如此鲜艳的燃烧着。

那是煌。

煌正将身体拼命的塞进亚门挖出的浅浅的坑道中,强壮而锋利的前爪不停的挖掘着积雪,它还没有放弃,这头孤高的老虎挨过了冰川,挨过了饥饿,也挨过了无数次的风雪,吞下去的鳟鱼化成了力量,渗透进它的身体,为生存的最后一丝丝可能而拼命的挣扎着。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谢谢你,卡兹克,煌。

迎着狂风和骤雪,亚门在地上匍匐着,把凿刀插进地面,一寸一寸的向煌的方向挪动着身体。在风与雪的炼狱中,少年与虎用强大的羁绊对抗着大自然悲怆的湮灭。

爬进雪屋的时候,亚门已经几乎丧失了全部知觉,连大脑好像都被冻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爬进来的,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盯着煌那橘红色的屁股,身体机械性的运动着,等自己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钻进了这座狭窄的圆顶堡垒中。

煌也已经筋疲力尽了,早就窝在地面上睡了过去,甚至还打起了呼噜。看来,他们逃过了这场灾难,他和煌,他们一起。

风雪被隔绝在雪壁之外,发出沉闷的怒号,亚门的知觉正一点一点的回来,体温也在慢慢上升。他解开手套,双手的皮肤已经呈现一片骇人的紫红色。得赶紧处理才行,在冰天雪地里冻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村子里的阿西亚就是因为严重冻伤而不得不锯掉自己的手臂。

亚门把双手放在积雪里反复揉搓,用嘴朝手心里哈着气,再把双手揣进怀里,直到胸口变得冰凉,就再把手拿出来放在雪里搓...直到双手开始出现刺痛,像无数根针扎过一样,麻痒难耐,他才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手算是保住了。

这是卡兹克第一次带他外出打猎的时候教给他的。那会他们也遇到了暴风雪,不过因为有经验丰富的大人们在,亚门被保护的很好,所以对于他来说,那场记忆中的暴风雪充其量只是一次有趣的经历,何曾想过在几年后的今天竟然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在积雪搓过了手脚,亚门感到了浑身的酸痛。暴风雪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他得从坑道里爬到地面上才行。雪屋的门实际上连着的是亚门切割雪块时留下的大坑,这是为了让冷空气留在底部而刻意设计的。高密度的雪墙隔绝了雪屋内90%以上的空气,这样就能确保他们身体所产生的热量不被下面的冷空气带走,所以雪屋内的“地面”只有一半,还已经几乎被煌全部占满了。

亚门只能爬到煌的身上去。煌皮毛上挂着的冰霜已经融化,湿漉漉的。不过不要紧,等风雪停了,在雪屋里生上一把火,很快就能烘干。

亚门解下背包,蜷缩起身体朝煌的肚子下面拱了拱,他得选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免得在睡着的时候掉进下面的坑道里,那可是要被冻死的。

挤来挤去的亚门吵醒了熟睡中的煌,它睡眼惺忪的撇了一眼亚门,伸展了一下身体,像脸那么大的虎爪一下子搭在亚门的肩膀上,把亚门往自己的怀里使劲的裹了裹便又闭上了眼睛。

真暖和啊...亚门感受着煌的体温,感受着它一起一伏的呼吸,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这是生命的温度。

浩瀚的风雪依旧在天地间肆虐,却无法撼动这小小的仅有几平方米的小屋。亚门也闭上了双眼,这一天过得实在是过于惊险和疲惫。但这一次,少年在梦中看到了和煦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