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着脚的女孩站在格兰面前,出神地望着他。

“爸爸?”

格兰的银色头发,因为失眠而散乱的衣装,以及少女那一席黑玛瑙般流转的华丽服饰,还有她赤裸的脚踝和无邪的脸庞,这些都在窗户洞开后暴露于月的光辉下。

“银头发……果然,你是明的爸爸吧?”

女孩的声音非常空灵,带着他人难以理解的欢愉,甚至透出虔诚的喜悦,

“爸爸……”

格兰感到前夜的恶寒又回到了身上,这个女孩他还有印象——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前半夜她都在他的梦魇中心,使他无法入睡。

这是那个被拐进巷子之后,杀死三个人贩,平安无事走出来的女孩。

魔法使。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呐,爸爸——”

女孩迷离地瞳孔与她张开可爱小嘴的样子,让格兰受到了某种诱导。她紧盯着格兰的眸子,甚至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去眨眼,向着这边伸过手来。

格兰这才惊醒,匆忙将递出的短剑向后抽去避免伤到对方,但她像是从一开始就不畏惧那些似的,那双手从黑色的衣袖里伸出,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找到了……”

冰凉的触感在大脑停止时传递过来,那面具下的眼睛分不清是无神还是天真,她的两只小手合上商人的脸颊,仅仅这个事实就让她开心得笑出来。

Mi.

格兰读出了对方面具上那显眼的符号,但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他的身体坐在床上向后仰去,尽量躲避对方的手,即使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最终还是靠在了墙上,让对方完成了动作。

“爸爸~”

女孩靠了上来,就好像要进一步拥抱他一样,和她自言自语般的话一起,在旁人看来就像一个对着父亲撒娇的女儿,而这不自然的举动终于让格兰完全恢复了语言能力,

“等,等一下!你是?”

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自我介绍吗,见面时爸爸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完美,这个事实令女孩停了下来,

“明倪思科,爸爸可以叫人家明啦。”

浅笑着的女孩眼中有着某种让银发青年难以理解的执念,而且意识到自己是那执念的中心,这令他既困惑又惊恐。

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但,如果不好好交流的话,自己会死。

那三个人贩的模样在脑内闪现。这种预感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明倪思科(Minisce)?”

他小心尝试唤了一句。

“真是的,说了可以叫人家明的。不过因为是爸爸所以原谅你——”

身边有什么在和影子一同晃动,发出滑稽却渗人的鼓动,就好像梦境里的墙壁在蟒蛇的束缚下被挤压、破坏。那种如芒在背的威胁感让对方那句“原谅”显得异常危险——虽然她的确在笑着,以美好的姿态面对自己。

“那……明倪思科,你认识我吗?”

“嗯。爸爸是明的爸爸哦~”

“爸爸?”

“对,爸爸!”

这让格兰彻底陷入了混乱,他没办法想象自己为什么、在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一个这么诡异的女儿,至今发生的事情和白天混沌的记忆一起,让他仿佛被以狂野之梦作为材料的大锅汤炖煮着。

这个女孩的记忆出了问题吗?还是说在捉弄自己?又或者自己在某个梦中?

“明……我能这么叫你吗?”

“嗯!”

异常高兴地回应了,随后就要那样扑进他怀里一样,他在脑袋停滞地同时下意识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进一步的接近。

“明,那个,你肯定认错人了。”

尽管问题很多,比如他不明白刚刚窗外的动静和眼前的女孩有什么关系,比如她是怎么进到房间来的,但他还是首先从对方的那个古怪的说法开始反问,

“明,首先,我在这之前完全不认识你,也不会是你的爸爸。我的名字是格兰·斯佩,你认识我吗?”

“爸爸……不是明的爸爸?”

“嗯,我不是你的爸爸,明。”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让女孩动摇,而是被天真的笑容回应了,那样子就像反而是他在说胡话一般。

“爸爸真是的,不能说谎哦~”

“唔……”

觉察到试图让对方理解的努力是徒劳的,格兰意识到这里一定有什么更根源的问题在两人之间,或者在女孩那边,

“等等,明,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你的爸爸呢?”

“嗯?爸爸就是爸爸啊~他们都说,明有妈妈,那么就一定有爸爸……”

“有妈妈就一定有爸爸?”

“嗯,所以,明就出来找爸爸了!”

“……”

格兰沉思的样子被明倪思科注意到,她踮起脚来注视着他,

“爸爸被明找到,不高兴?”

“不是……”

“爸爸不记得明了吗?被坏人捉弄了吗?”

“也不是。”

商人还在整理头绪的时候,女孩的肩膀显而易见地低垂下去,

“那,明来帮爸爸回忆起来吧,而且明也好像不记得爸爸的事情,明也要一起想起来!”

漆黑而低沉的力量在深暗的房间里凝聚,带着轻微“嘣”的声响,从女孩的面具上发出了吸走光芒的黑色。

他被那股力量触碰着,感觉到明倪思科的手又轻轻地抚上了脸颊,在与寒冷相似的某种疲惫里,来不及吃惊就再度陷落,不由自主地紧闭眼睛。

……

他的眼睛闭着,却在深邃的光芒里像是睁开了似的,看到了本来隐藏在脑之纱后方的记忆之海。

这里是马福亚大街,某个贩卖面具的店铺里。

午后的街道上,一对父女的大小身影走进这里,这次的出行是女儿为了帮粗心的父亲挑选面具而发起的,但一路却变成了父女约会的模样。

“明心情真好呢。”

“嗯,马上就要到霜月了,会有很多很多节日,到时候也要这样和爸爸一起出去玩——”

“所以这次帮我买面具是为了之后的节日吗?”

“嗯!”

格兰看到画面里的自己正在宠溺地抚摸那孩子的头发,而明笑嘻嘻地抱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前跑。

……

水晶在心中鸣响,画面继续切换着,这次是来到了南城区一条热闹的集市。

仿佛节日前夕的模样,手工艺人和远道而来的旅客在一起砍价,街道上有手风琴的声音,还有演奏者们彼此在同一台钢琴上比赛,儿童们也都戴着面具,拿着节日沙锤沙沙响地从身边跑过,他身边陪伴着的仍是黑发的女孩。

“明知道那个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吗?”

“知道,那个是《狂欢节序曲》!”

“真了不起。那么再问一个问题,狂欢节序曲是序曲(Overture)吗?”

“不是,只是名字这么叫,但实际是组曲(Suite)来着,明说的对吗爸爸?”

……

不对。

银发的商人在上空无助而茫然地观赏着这些画面,抱住自己的脑袋。

不对。

这是……这些是菲洛和他在一起时的记忆。

这些都是,自己和那位红发的少女一起,在耶兰四处游荡时留下的记忆。而除此之外,其他的记忆他甚至没有印象。

自己记忆里的人物在被篡改,意识到这个事实,但他却没有关于如何清醒过来的头绪。

就这么继续观看下去,大概会沉浸其中吧,最后苏醒过来的时候,或许还会接受这些记忆作为本来的记忆而活。

是谁在做这种事情,那个叫明倪思科的女孩吗?!

扭曲幻梦的恐惧第一次加身于不知魔力为何物的银发青年,他就像知道自己快要溺死,拼命想抓住远离自己的磷光水面一般,向着那不合理的画面伸出手去,想要和想象出那副景象的自己交谈——是假的,那是假的!别被骗了!

可恶!

但最终却只能沉默,沉没,沉浸其中。

水晶继续在心中鸣响,伴随着某种低沉乐器的弦音,这里是某个午夜的街道上。

他拉着明倪思科的手奔跑。躲避身后袭来的狼群。并且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孩不得不用一把短剑与怪物交锋。

“爸爸……?”

女孩就好像没料到父亲会为自己做到那种地步一样,在身后怔怔地看着他流血负伤的身影。

“明你先走,爸爸来对付这东西!”

“不要,爸爸!”

画面里的自己,那焦急的情绪就快要传递到观看这一幕的本我身上,让他也跟着呐喊,慢慢的,灵魂也就那样即将和虚假的记忆融为一体。

“格兰!————”

水晶猛地破碎,清冽的喊声从彼岸带回了脑部的剧痛,他突然从梦境中醒来,低沉的弦音在这里像是被割断了一样,迅速地消失。

一切回到夜晚的房间里,银面红发的少女裹着披风站在明倪思科和格兰中间,她将他们分开,并且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小女孩。

“唔!”

幻境被破坏之后,明倪思科显而易见地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咬着嘴唇,用危险的瞳孔看向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个红色头发的银面女人。

那个摊主所说的,曾经和银头发的爸爸在一起的,似乎就是这个女人。

但她不是妈妈。

“格兰,你没事吗?”

“……很难说,菲洛你为什么在这里?刚刚是你救了我吗?”

“之前感受到有人侵入这边,我就赶过来了。外面还有三具尸体躺在你楼下。那也是这个女孩做的吗?”

“尸体?”

明倪思科以最大的怒意向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低喊:

“你是谁!为什么那样和爸爸说话?!”

“……爸爸?”

本来面对明倪思科身上狂暴的魔力气息摆好防御架势,听到这里的菲洛的身体不由一晃,她像是忘记现状一般,有些僵硬地看回来,

“格兰……你,有女儿?”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商人才从辛辣的噩梦中回过神来,面对这种让他冷汗直冒的问题连连摆手。而菲洛相信他的那种慌张不是虚假,因而在谁也看不到的面具之下,偷偷松了一口气。

“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你不是明的妈妈!你是假冒的!妈妈还在墓园那里!”

“什……!”

自己的质问迎来了女孩更猛烈的反击,这一事实让菲洛一窒,而明倪思科本来想要攻击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但她正护在格兰身前,攻击她很难保证爸爸的安全,因此双方都忌讳着没有出手。

房间里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将黑暗和月亮一并驱散了。明倪思科和菲洛一同看去,格兰才刚刚收回打开灯的手,另一只手扶着额头,面色通红而痛苦。

“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

——

“意思是,虽然格兰你不认识这孩子,但她认定你是她的爸爸?”

“没错。”

明倪思科此刻坐在格兰的床上,格兰则拿着被惊醒的瑟利斯塔送来的鞋子,给赤着脚的女孩穿上。

冬天的地上很冷,只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没办法让一个小女孩一直这样和他们谈话,即使她可能是相当危险的魔法使也一样。但当他的手碰到明倪思科的脚丫时,对方咯咯笑起来。

“好痒~——爸爸。”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格兰是你的爸爸呢?”

菲洛相当怀疑地看着这一幕,同时戒备着对方以那天真无邪的样子继续对格兰出手,但女孩只是哼了一声,甚至没看她,

“明不要跟冒牌妈妈说话。”

“什么……!”

和刚刚比起来毫无进展,叫明倪思科的这个女孩,不仅认为格兰是“真爸爸”,而且认为菲洛是“假妈妈”,这些不合常理的认知让修炼记账多年的格兰都理不清其中的关系。

“明,你的妈妈是谁?”

“嗯?妈妈就是妈妈啊。”

帮女孩穿好鞋子之后,看着她从床上跳下来好奇地四处走动,适应着比她的脚大一号的新鞋子。地板被她踩得叭叭响,那不似作假的天真模样让格兰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

“不是那个……你妈妈的名字呢?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认识她。”

这是他能冷静分析之后得出的第一个问题。

女孩似乎是因为他和她母亲的联系而找到这里来的,因此,如果知道女孩的母亲是什么人,或许就能明白事情的由来。

“潘多拉(Pandora)。”

“潘多拉?”

“嗯,那是妈妈的名字。”明倪思科坐在床上,晃着新鞋子,“明的妈妈现在在墓园那边哦,明等一下会带爸爸去见她的。”

“潘多拉……”

格兰认真在脑海里寻找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信息,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那么,明,第二个问题,窗户外面的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嗯,因为他们在偷偷爬爸爸房间的窗户嘛,一定不是好人,所以明就把他们全部杀光了~”

想要得到奖励的语气让他知道,这个女孩对于杀戮这件事完全没有杂念。

外面的那些刺客打扮的人,看起来是想要突袭会馆,甚至刺杀他本人的入侵者,来路不明。现在谭欣和雷他们都在楼下料理那些尸体,但最后的结果推论应该不会差太远。

有人买凶刺杀自己,被明从外面看见,她用魔法使的力量杀了那几个人,然后顺带自己也进到了房间来,成功发现他之后就开始准备带他离开。

“……那些尸体姑且不论了,明你说的那个妈妈,她在墓地?哪个墓地?”

“在山上的墓园里,那里开着很多花,很漂亮。”

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菲洛像是确信了什么一般问出来:

“你说的是利兹姆家的禁地,特尔特米山岗修道院吧?”

“菲洛,你知道明倪思科说的是哪吗?”

“嗯,而且这个女孩的身份我也大概知道了……明倪思科,你就是领事先生前些天在找的,失踪的那个音律魔女吧?”

“……”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想要带格兰走?去特尔特米的墓地,为什么?回答我。”

“……和老师还有大家没有关系,这是明自己决定的事情。”

在听到“领事”这个词的时候,女孩的肩膀明显缩了缩,但她极其用力地摇头驱散了脑内的某物,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浮现出那令格兰感到担忧的微笑,

“走吧,爸爸。”

“不可能。”

金属的交响在房间内突兀响起,刀兵相见时的声音让商人本能地紧绷起身体,在他视线里,菲洛右手伸出的银刃挡在了他与明倪思科之间,而肉眼可见的黑色音波从小女孩那里发出,撕裂的银色画作碎屑上上空飘去。

“嗡!————”

时间仿佛变慢了一拍,菲洛瞪大眼睛看着明倪思科轻快地从她身边的防护网缝隙里钻过,即使银色在那之后瞬间修补完毕,她也已经移动到了格兰身边。

那是和梦中近乎相同的感触,女孩拉着格兰的一只手向窗外跳去,那本来洞开的、平平无奇的窗户在两个连续的低音音符中转眼变成了一扇黑色泥沼般的大门,伸出扭曲的手臂将两人拉进了窗外的午夜里。

“!”

而慢了一步的菲洛则浑身泛起银色,准备跟随从窗户追出。但幻境转换后的世界里窗户猛地关闭,上面的玻璃扭曲成螺旋状,并睁开了一只猩红的眼睛瞪视她。无数的骷髅和血肉从窗框伸出向着红发少女袭去。

那个女孩太过诡异和危险。

“格兰——!”

绝对不能让格兰被她带走。

这样的信念驱使下,万千的银刃围绕她同样形成了螺旋的模样,剑刃的部分将诡异的窗户怪物搅了个粉碎,跟随着那一对黑白的颜色跳进午夜中。

——

格兰明明记得自己被女孩带着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他本能地因为危险而颤栗,但落地的冲击,或者说落地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

他在柔软的夜色中持续行走着,黑色的幕布仿佛从星空垂下的一缕,通透地连接着外面的街道,明倪思科在前面拉着他继续奔跑,但外面的世界已然大变样了。

他们行走在空中。

这里不是会馆门口,亦或者就是那里,但周围的景物与他记忆里的偏差一直无法抹去,两人面前出现向下的窗台时,地上的草叶和藤蔓就会升起,交织成大桥,而遇到阻碍的高楼时,黑色的影子又会出现,簇拥着他们两人一起像是牵牛花一样上升。

简直就像是周围的世界被独立出来,只要接触到真实世界的壁垒时,幻想就会蓬勃而出,带他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破困境、化解难题。

不该开着花的石板上开着花,墙壁崩解成砖块,而砖块又变成跳舞的小人为他们送行,踩到地面的时候,甚至会有水波从脚下泛起,地面异常柔软。

从一座高楼上向下跳跃的时候,他被黑雾裹挟着,一度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空中游动。

“明——!”

“怎么了?爸爸?”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去见妈妈哦!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女孩开心地抱着他的右手向前拉扯,本来在这种仿佛欺骗世界一般的移动方式中,这是不需要的,但她偏偏喜欢那么做,一直不肯松手。

“爸爸呢?”

“什么?”

“爸爸,喜欢明倪思科吗?”

“……”

这个问题落下的时候,黑色的珍珠贝在道路两旁对着父女两人长大嘴巴,像是鼓掌那样上下合动着;黑色的玫瑰枝丫不断延伸,向着两人的方向开花,如同张望;群星里面的几颗晃晃悠悠地快要落地,一只不可见的黑色大手路过夜空,帮它们扶好扶稳。

童话同化了这个世界的一角,看着周围的这些绮丽无边、或真或幻的事物,知晓这些都是眼前这孩子的力量。她有着这么强大、扭曲的力量,之前自己的记忆遭到削减和篡改时的恐怖不由又叩开了青年内心的大门。

他没办法做出回应,甚至觉得眼前女孩说的话或许都是这个幻梦的一部分。而没得到回应的明笑容慢慢停止,拉着他停下。

“爸爸,不喜欢明倪思科吗?”

“……不是。”

“不是……那,喜欢?”

“……嗯。”

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但既然明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却没有伤害他,还顾忌着他的想法,那么即使那个目的里肯定有着扭曲的某种东西在作祟,他也不想就这样否定这个孩子天真的那一面。

人都是有罪存在的,而被罪束缚尤其难看,但这孩子不一样。她杀人时没有产生内心的缺乏,她的内心空洞在一般人没办法触及的某个地方。

无论如何,她拥有力量,对他有某种执念,却克制着自己没有伤害他。单是这一点就让他在恐惧之余,对女孩产生的小小的好感与理解。

“真的?!”

“……嗯,真的。”

烟花从黑色的世界突兀升起,在天边炸出绚丽的王国,黑色剪影样子的高楼向着这边弯下腰,飞行的盘子和酒杯朝着两人晃响祝贺。飞鸟与音符的面具下,明倪思科的脸红扑扑的。

“是吗……”

她转过脸去,刚刚一瞬间因为格兰那暧昧的回应而停止的音乐,突然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并且声音从低沉逐渐向高昂转变。

小调变成大调,乐园的曲调变得更加欢快。

“那,爸爸!一起去见妈妈吧!”

——

不讲道理的旅途还在继续。

从会馆向着南城的山岗行进,格兰没想过那会是如此漫长的一段路程。

梦境的鲜花吸走了午夜最后的一丝现实感,留下的所有景色都变成了幻梦的一部分,旁边拉着自己手的这个女孩,明倪思科,她步调欢快地哼着歌,显然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

《把星星装进我的头骨里》

这是来自于莱尼西亚邦的一个故事,武人的故乡,尚武的高地民族,那里村子里的人在作战之后,习惯将敌人的头骨做成空心的灯笼,用来装饰一段又一段的山路。

即使是最疯狂的外地人也不敢轻易靠近那些可怕的山地村落,但旧日,黄金契约(Golden Trade)的一位武人曾带领自己的小队前去征兵,期待大山培养的野蛮人们能在外面广阔的战场上发挥力量。他的队伍里带上了一位诗人。这位诗人在走过当地人祭拜的这条路之后,意外觉得用颅骨做灯笼的想法并不是那么渗人。

他躺在山地的斜坡上,看着那些发光的可怖头骨,以及夜空中广阔的星云,轻轻吟诵出这首诗篇,并最终将他加工成异教曲目。

“明,是你在唱歌吗?”

“嗯!”

整个童话和乐园的世界都扭曲不堪了,只有身边的这个女孩,是格兰能够抓得住的唯一真实。问话得到了回应让他甚至感到一丝安慰。

还要在这种黑暗里走多久?

“明,关于你说的那个妈妈……”

“妈妈?”

“她身体不好吗?”

“……嗯,妈妈没办法和明说话。”

这个话题让明的情绪低沉下去,连带着周围瑰丽景色的生气也失去了一些。

“妈妈她呢,一直抱着瓶子,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一直坐在山上,看着非~~常非常远的地方。明每次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妈妈都只会看着明一小会,然后就不理明了。”

“是吗……”

“即使是妈妈身体好的时候,她看着明,嘴巴也只会‘啊’,‘啊’的,声音很小。明不知道妈妈想说什么,但是妈妈瓶子里还有其他的小宝宝,所以明也没办法靠近妈妈。”

“瓶子里有……小宝宝?”

“是啊。”明倪思科点点头,“大家,都是从妈妈的瓶子里生出来的,老师是这么说的。爸爸不知道吗?”

“从瓶子里出生的吗。”

眼前的明倪思科好像是诉说常识一样说出这些,让格兰感受到的扭曲更加深刻。

“嗯,大家都是从瓶子里出生,过了两岁之后,又要回到瓶子里,忘掉一切……再重新以小宝宝的样子被生出来。”

“……”

“这些老师都没有和明还有大家说,但是,明偷偷听到了。一个坏人问明,说明的妈妈是假的,明的爸爸在哪里……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想要在变回小宝宝之前,至少找到爸爸。”

说到这里,快乐再度取代了迷茫浮现在她的嘴边,

“结果,真的找到爸爸了~而且爸爸喜欢明,明也很喜欢爸爸,就这样把爸爸带到妈妈在的地方去,那样的话……”

那样即使变回小宝宝,回到瓶子里,也不会有遗憾了。

“……”

格兰对于女孩所说的大部分内容都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对方话语里透出的一些关键情报,比如明可能是利兹姆家族用某种手段“制造”出来的女孩子,她的心智还很幼小,有着对“爸爸妈妈”这种存在极其热烈的执念,但却没有与之相对的常识和理解能力。

“爸爸认为明在说谎吗?”

“不是……”格兰下意识地否定,但明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没事的哦,即使这个样子,明也是知道很多事情的大人了。”

“是吗~”

没有比自己说自己是大人的孩子更孩子气的生物了,即使是在现状不明的糟糕黑暗里被单方面带着走,格兰还是笑了出来。

那些发言就好像要将常识都抛到一边似的,对于“家人”这种生来只有神明能够决定的关系,突破心理的障碍,只因为自己缺乏,所以就强行创造。

或许她其实根本不幼稚,只是希望拥有“家人”这种存在,这种想法让格兰迷失。

如果世上的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彼此都将对方视作家人,那还有什么能否定这种关系呢?

事实上最初的男女从相知相遇到结合,或者更接近一点,父亲领养没有血缘的女儿,战友之间认作叔侄,这些关系最开始的种子就不是血缘,而是感情。

你愿意当我的爸爸吗?

这个女孩以强硬的手腕,最终所有的行动下大概都只在喃喃地问这一句话,

和魔法使之类的力量无关,和神秘无关,这次的事件,如果从这个角度理解,除了太过突然,还有掺杂了一些冲突之外,这个孩子的愿望已经准确传达给了他。

但,为什么是自己?

……

谁知道呢。

这个幻境的世界一眼看不到头,而菲洛应该还在后面的某处追逐着“被劫持”了的自己。想通了前因后果,再去回忆她于午夜前来会馆救援自己的模样,格兰的心灵的波涛终于慢慢平复,甚至感到一丝温暖。

“咻——————~!!”

“嘭——————~~~!!”

午夜十二点,南城中心区,象征着狂欢节正式开始的魔法烟花突然燃放于半空中,而对这个场景没有心理准备的格兰则矗立在夜幕中,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热闹场景发愣。

喧嚣的五彩火焰在空中炸开祝福的文字,让今夜,许多和他一样的旅客失神:

“欢迎来到愿望与魔法之城!”(Welcome to Yearn 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