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认为已经被毁坏无法回去的地方,或许在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重新建起了新的希望。

无论是谁,身处异乡的日子里突然被给予这样的消息,都会变得不知所措吧。

“……这个是在哪里找到的?”

怪人抚摸着淡绿色的玻璃瓶身嗡嗡呢喃。

即使是不打开也能知道里面的东西是真是假,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显得更加无措。

“就是在灰山领的一个镇子附近入手的。那里有一个修道院,从院长那里交易得到了这个。”

格兰几人在修道院谈拢的禁林酒的进价大约在61弗洛每瓶左右。而用这样的代价去换取对方2000弗洛的货款,即使作为商人也觉得太过分了点,

“货款我们的确收下了,这样就可以了吧,客人?”

菲洛在货物交接的时候一直双手放在斗篷里,她静静守候在格兰的身边——这个头戴木桶的怪人身上有那种和魔力类似的粘稠力量,让少女似曾相识。

这个所谓的“客人”让她的五官都感到不快,因而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怪人良久才重新动起来,用那嗡嗡地声音低吟:

“修道院啊,结果可笑的人,反而是我吗……”

格兰几人对于这个突如其然的自我评价无法理解,比起这些,他更像是想要安抚对方那样摊开双手:

“那个,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您那位主人的姓氏,介意告诉我们吗?”

“……”

“客人?”

戴着木桶的怪人并没有应声,而是无视了几人的问话,晃晃悠悠地拿着酒跌出了大门。会馆里的几人看着那样的背影,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任谁也没办法说出话来。

甚至直到他离开后,格兰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刚刚的那次询问或许就是他最大的勇气,如果那个人,或者他口中的“主人”真的是那个盖德尔家族的遗族,那现在的他还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那群可怜人。

为外来魔法使带路,不知觉间一夜毁灭了自己家乡的一族人。

“那个,格兰先生。多出来的这些酒要怎么处理呢?”

因为无法理解格兰几人和那位刁钻古怪客人的互动,瑟利斯塔从一同出行过的几人那里察觉到了距离感。他只能看着地上剩余的货物另起话题。

“那些正常贩卖就可以了,喜欢酒的客人在耶兰应该不少。这种来自西北部的珍品的话,放在地下也可以保值。需要出手的话,还可以联系附近的餐厅,总之不必担心。”

对于这个问题,格兰倒像是早有答案,但他心思明显不在这里。

“我明白了。”

被搭理后的金发青年明显松了一口气。而格兰此刻没戴面具的脸上却是眉头紧皱,他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

第一次出行回来后的夜晚,会馆大大的书房里。

“在想什么东西吗?”

雷和谭欣都聚集在这里观摩格兰的工作,大约是“认真工作的商人”这一存在也让他们感到怀念。他们以特殊的热情盯着格兰好长时间,直到格兰受不了那视线而抬头。

“怎么了?”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嗯……这种交易方式的利润比我想象中可怕得多。”

从61弗洛的进货成本,到2000弗洛的卖出价格,虽然看起来也有对方出手大方不理性的原因在,但利润率超过百分之三千……前所未见的生意形式和收益甚至不再只是让格兰受到冲击了,他对此接近“不能理解”。

“贩卖人之所求时,这种利润算是正常的,就像是在沙漠里遇到将要渴死的人时,用一瓶水去换取对方一袋金币一样。而且说到底这家伙的运力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你只要明白自己在用奇迹的力量赚钱,那么就不会对赚多赚少感到吃惊了。”

听懂了他的疑问后大叔陡然变得轻松,顺便拍了拍雷的脑袋,而格兰听完这些话,郑重思考着放下手里的笔,

“原来如此,用奇迹的力量赚钱吗……”

“就是这回事哦——只要有我和这家伙在,天南地北的东西都有机会拿到。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要不要给我们涨工资?”

“另外还有一件事,”无视了他的调侃,格兰眉头仍然皱着,“这种做生意的方式你们难道没和瑟利斯塔说过吗?”

“……嗯,姑且是把他蒙在鼓里。”

大叔的视线飘向天花板,将搭上桌子的二郎腿又拿了下来。

“有什么理由吗?”

“因为我们两个身份敏感,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是这么简单。加上死了的那家伙和你,还有那位菲洛大小姐,现在知道这种交易内幕的也只有这5个人而已。”

“但这种事情再怎么也瞒不住吧?生意一直进行,总有暴露的一天。”商人仍对此感到不解,但这次大叔一反常态地坚定摇头,

“略有猜测和知道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不要小看在我的国家被通缉的危险性,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被我们连累……其实最开始,连那个女孩我们都不希望卷进来。”

待对方这么说完,格兰自认为完全了解到两人的想法了:

不希望自己的过去和异质之处给身边人带来麻烦,这种想法曾经是他脑袋里的常客。

但是,

“你现在这样子才叫恶心吧?”

一旁玩弄金鱼的少年却一语戳破他的谎言。

“……什么?”

“嘴上说不想让别的人卷进来,但其实很高兴不是吗?那个叫菲洛的姐姐我感觉也不是坏人,现在这样我觉得也挺好的。”

谭欣听到这不由紧张地下意识左右张望,虽然夜色已深,菲洛并不在会馆里,但是谈论那位魔法使小姐还是让他畏缩,

“你这小子……忘了我们被她追成那样子的时候了?”

“我才没忘。只是,觉得你那种假装为BOSS他们考虑,实际上被接近了自己又小心在背后偷着乐的样子很恶心。”

“唔!——”

“啊,这一点上雷说的也没错,大叔你应该坦率一点。”

看到格兰也在对这边露出笑容后,大叔撑不住场面,气呼呼将木头面具戴了上去。

“你们两个……算了。”

格兰和雷仍然笑眯眯地盯着这个不坦率的家伙。

“不管怎么说,用这种方式交易的话,你们过去和皮斯特前辈一起应该也过得很有余裕吧?”

“……那可说不定,偶尔会像这次生意一样大赚特赚的,不过次数不多。大部分时间那家伙都在回应一些鸡毛蒜皮的期待。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计成本的在这座城市‘经营希望’了,为此其实也有负债的时候。”

“有这种生意手段还会负债吗?”

对此商人表示难以理解,那位前辈和这两人的相性只会比自己和菲洛要更好,自己等人能做到的事情对方没理由做不到。

经营着这种利润近乎不合理的生意,还能形成他初来商会时看到的那般高额负债,除非他做了什么自己意想不到的投资。

“那家伙,曾经竞选过这个城市的市民代表,希望帮助整个西区脱离贫困,还捐款在城里建设学校——就是那种完全公益性质的私塾,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懂了吗?”

“……”

看到格兰如所料那般怔住,谭欣吐了口气,

“那些都是真的吗?”

“有时候,他心里想的东西让我和雷都打心底觉得完全追不上,但不可否认,能想到这种让我们这类人都能发挥作用的工作,那家伙一定是天才没跑……”

不爽地咂咂嘴,大叔小声道,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上你和他很像,所以会不会走那家伙的老路,我很担心。”

——

雪月25日,狂欢节前夕。

狂欢节,旧时叫冬至祭,是在北方村落之间举行的节日。最初是为了防止村里哪家人在冬日来临之际无声无息的冻死,所以在不适宜出门的冬天也要定期集会,互相表明家内情况,本来是这样一个节日。

但因为耶兰的某段历史,它在这里被赋予了更加特殊的意义。

冬日嘉年华(Winter Carnival)。

168年前同样的日子里,耶兰人在祭典开始的第一天,于大义的号召之下戴上面具,对当时统治城市的教会人员进行了狂乱的大清洗。激烈的战斗以怀特(White)这个传奇魔法使家族为领导展开。愤怒的面具客们不论白天黑夜,冲击、搜索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市民在小巷里用镰刀和十字弓同白地骑士以及主教、修士们的私兵激烈交锋。街道被泼上火油,石板熊熊燃烧让马匹无法接近直至一切烧成焦黑,深色的狼烟从这个北域最大宗教城市的各个街道陆续升起,并且持续了五天之久。

城内白地教会的金钟第一次为了报警而长鸣、一直到五天之后,整个城市接近五分之一的街道在可怖的冲突中被完全摧毁,剩下的地方也被市民和起义军一方完全占领。而作为魔法势力之间冲突主战场的中央区更是残破不堪——大地仿佛被锋利的刃之雨所击打,留下了数不清的不详的坑洞和裂痕。

但即使是那样一段破败的岁月,对于耶兰人来说也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因为那次堪称惊世骇俗的大起义之后,耶兰摆脱了教会的统治,成为了以魔法使和市民会议为核心的独立城市,这片曾经隶属于南方平原的领地,也正式更名为孤独河自治领。

“……不管读多少次,都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历史啊。”

银发青年在河道边叹息着合上书。

感受到了身后有人的气息,他回过头去,发现是瑟利斯塔来找自己,

“格兰先生,3号订单和7号订单的客人已经将尾款送达了,另外还有类似感谢信的东西,希望您能来过目一下。。”

“我明白了,这就过去。”

——

“嗯……这些是什么?”

“是那三兄弟送给您的礼物,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

在书房处理完琐碎订单的收尾事务后,格兰注意到了桌子旁边有一个装着水的大铁桶,里面不时有些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诶——鱼吗?是他们自己钓的?”

“是的,好像是用陷阱在河道里拦截游鱼……就是您和菲洛小姐他们出去的那段时间,应该是为了打发无聊吧。”

“谭欣和雷呢?”

“他们上午看到这些鱼之后感觉很有趣,跟那三兄弟一起去城西钓鱼了。”

“那两个家伙……”

没工作的时候也太悠哉了,简直到了让人羡慕的程度,他不禁这么想到。

“那么,这个该怎么处理好呢?”

用手在桶里捞了一下,滑不溜秋的黑色鱼群灵活的躲开他的手,滑腻冰凉的触感在冬天很刺激。

“瑟利斯塔你会料理鱼吗?”

“不,我个人并不擅长烹饪……”

鱼群啪的一声溅起超大量的水花!格兰和瑟利斯塔身上星星点点。

“我也不擅长,准确来说,是不擅长弄鱼呢。”

用手在水里搅来搅去,商人在那下面摸到不对劲的东西,

“嗯?”

他停下手来,向着桶内望去,然后用手越过鱼群在桶的底部伸去。

哗啦——!

一个红色带着兽脸纹路的面具被他从水桶里捞了出来。

“……这个是?”

“是,面具吧?”

“为什么会在桶里?是那三兄弟谁落下去的吗?”

“不知道……不过那三个兄弟的面具好像不是这样,格兰先生。”

经瑟利斯塔这么一提醒,那三兄弟的面具的确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的面具都有很长的鼻子,有黑色的很粗的眉毛和红色的人脸,格兰依稀记得他们还说那是“天狗”什么的。

“那这个是哪来的?”

“可能是他们捉鱼的时候不小心混进来的吧?”

仔细一看,桶的底部不仅有这幅面具,还有什么石头和什么植物的黑叶子,混进来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接过瑟利斯塔递过来的毛巾,格兰将湿透的面具仔细擦干净,才发现这是一个相当精致且狰狞的面具——它正面一共有三层裂缝状的纹路,双眼处的开口是裂开的一张带满利齿的嘴巴,鼻子处是抿起的嘴,而嘴唇处则是张开的红色裂缝。

一个面具上有三张嘴。

两端连接到耳朵部分的也没有找到类似绳扣这类的东西,而是用长长的近似獠牙的白色装置意图卡在佩戴者的耳朵上。用牙齿卡在耳朵上……

“相当让人害怕的设计呢。过于有个性了一点,就好像现在就会咬我一口一样。”

“的确。而且在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也没问题,这个想必很贵吧格兰先生。”

两人仔细端详着已经擦干了的陌生面具,格兰一瞬间试图将它戴到自己的脸上。但在最后还是犹豫了,

“……果然还是算了吧。”

“看起来很精致的样子,丢了的人应该也很着急吧。怎么办格兰先生?”

格兰犹豫了一会,就将面具塞进了怀里,

“之后我去问问那三个兄弟是在哪里找到的,这样或许有些发现吧。不过耶兰这么大,也不能对于轻松找到失主有所期待。”

对于这种处理没有疑问,瑟利斯塔点头同意,这样一件小事就被匆匆略过了。

“说起来,格兰先生,马上就是狂欢节了呢。”

看着窗外的金发青年有些感叹地说道,似乎是唏嘘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格兰将手擦干,挠了挠头,

“我还是第一次过这种大节日。仔细想想来耶兰时间也不短了……瑟利斯塔你应该对这些很熟悉吧?”

“嗯,不过那只是因为我在这里呆的时间比较长而已……狂欢节简单来说就是戴着面具的人在街上游行,各个城区一般都会有自己独立的队伍。每条街至少都会走过两次。然后就是没有戴面具的人是不能参加游行队伍的。”

“原来如此,面具游行吗……”

试图在脑海里浮现出戴着面具人山人海的街道,但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商人还是没办法想象出那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听起来蛮有趣的,人很多吧?”

“没错,除了本地人之外也有很多旅客,所以大的队伍可能会到千人级别吧……而且到时候店铺也会追加新商品和折扣,餐厅也会有新菜单,但这些都是用来招待旅客的,对本地人来说没有那么新鲜。”

“千人啊。”

“格兰先生你第一次过这种节日,那样的话应该会有很不错的体验——”

看到格兰似乎若有所思,瑟利斯塔有些好奇,

“您会邀请菲洛小姐吗?”

“诶?菲洛?为什么?”

她的名字在这里被提起,让格兰不解。

“嗯……那个,因为狂欢节也是比较适合约会的时间,也适合两个人一起去逛逛。”

金发青年尽可能说的委婉一些,而这下即使是格兰也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是,是吗……”

意思是这是个男女约会的好机会吗。

书房的门被突兀地打开,被两人提到的红发少女正好回到房间里,匆忙停下话题的两人有些慌张地打着招呼,

“菲洛小姐,欢迎回来。”“菲洛!辛苦了,刚刚在会馆外面?”

“嗯,去布置了一些警戒用的东西。”

“警戒?”

“嗯,最近总感觉这里被人盯上了,希望是我的错觉……格兰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没有谈论太多自己的工作,少女走到书桌边自然地拿起属于自己的杯子,抱着温暖的茶水和两人聊到一起。

“啊,其实格兰先生正在问我狂欢节的事情。”“等下,瑟利斯塔?!”

听到同伴一下子说了出去,商人有些慌张。

“狂欢节?”

“嗯,格兰先生好像想和您一起出去的样子,是吧格兰先生?”

“额?啊啊,那个,菲洛,你狂欢节的那几天……有工作吗?”

“……”

少女本来在这种节日里都要进行治安视察,但她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个利兹姆家族少女跟自己说的这些话:

“综上所述,大概就是这样菲洛小姐,麻烦您这段时间保护格兰·斯佩这个人,同时将他的生意活动情报一起跟家族这边汇报。”

“南区以后的日常巡逻,包括辉映节和冬至的巡夜在内,暂时就不安排你的任务了。如果感觉到有闲暇的话,将那些时间当做假期对待就好了。”

……

“不,没有工作。”

她下巴抵着茶杯答道。

“是吗……”

格兰松了一口气,这种等待回应的紧张感甚至传递到了旁边的瑟利斯塔身上。接着他又带着希冀看向少女,

“那,菲洛你,那个,愿意和我一起去狂欢节上逛逛吗?”

“……嗯。”

即使是有所预感的邀请,但这种生疏、率直的邀请方式也让少女感到温暖。

她现在也渐渐明白这一点,那就是自己和眼前这个紧张的银发商人一样,应该都是那种对于与异性交往没什么经验的人。格兰过去肯定也没有和女性太多交流的经验,也因此,即使是看着那种青涩的想要靠近自己的姿态,她的心里也会被不知名的感情填满。

因为她的心情和对方是完全一致的。

这样很好,甚至过往的空虚都能得到补救似的,终年吹着大风的破洞被小心用羊皮蒙上,屋子里不再漏风,一切都安宁下来。

“这样就真的好吗?”

但她内心的魔力却在质问她,不合时宜地在这种时候拿出过往一些片段在脑海里闪烁,让她面具之下本来变柔和的表情逐渐僵硬。

“你真的有获取幸福的权利吗?”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对吧?”

“从获得艾尔塔慕丝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将所有能够抵押的东西都抵押完了。”

“剩下的这具躯壳又能燃烧多长时间,明明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这种姿态还要去接近其他人吗?”

那声音她曾经在梦里多次听到,是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声线,但这样,从梦里跑到清醒时分来质问自己,还是第一次。

“明明连小雅那样,和自己同为异质的孩子都照顾不过来,一个普通人,能和你之间发生什么?”

“自诩为复仇者正义的……红色小姐?(Red Lady?)”

……

“唔。”

“菲洛?”

“……可以。”

菲洛闭眼用力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就从房间里跑出去。

“抱歉,我今天先回去了。”

她离开时并没有关门,留下不解的格兰和瑟利斯塔看着外面的走廊愣神。

“菲洛小姐她……是在害羞吗?”

“……不,那不是。”

思考着是不是自己的邀请有不妥当的地方,商人刚刚从对方同意中获得的喜悦瞬间停滞,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自己太冲动了吗?

——

然而第二天上午,和他所担心的不一样,一身便服的菲洛准时出现在会馆的门外。

和之前那次剧院约会不同,少女这次穿着明显更加适合街道出游的冬日便服,虽然那不近人情的斗篷还是盖住她上身大片身段,但马尾被放了下来,朱红色的长发散开,仅仅如此就让她显得宁静了很多。

靠着大门旁边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院墙,她有些拘谨地抬起头来,看到那个少见的动人姿态,商人不得不将面具戴上掩饰自己不争气的表情。

“真,真是好天气呢。最近难得有这样的晴天呢。”

“嗯……”

天气的确很晴朗,本来想试着直接称赞对方的格兰真做起来发现没那么容易。

但不管如何,天气很好,菲洛看起来也好像没什么问题。这次约会的开头非常顺利……虽然想这么想,但格兰还是将它按压下去。

狂欢节的第一天,没有太多热闹的活动,一切都在起步。

节日的高潮部分还没开始,但就是这样即将变得热闹,未来将会变得更热闹的日子最让人惬意,就好像月亮即将到达满月前的那一天一样。不仅让人有所期待,更将人和“什么时候祭典就即将结束”这种思绪隔离开,进而拥有慢慢享受时光的余裕。

“是,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呢。”

“嗯。”

冷静,冷静,我。

菲洛和格兰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中走在马福亚大街上,商会会馆,面具店铺,餐厅,水道,路过这些向着南城区的更中心走去。

“那是……钢琴吗?”

“对,应该是那家人放在那里的。”

并肩走的两人戴着第一次约会时挑选的配套面具,银发商人戴着红色满月装饰的硬面,菲洛戴着银月之面。

“放在那种地方,意思是谁都可以弹吗?”

“嗯,那是公共钢琴(Public Piano)。”

看到一些小孩子聚拢在钢琴旁边,一位路人跳上台去演奏,他明显对自己的技巧非常陶醉,但却引起了下面路过其他音乐家的不满。

很快,有取而代之的人,演奏出和刚刚那个男人一样的曲子,但加入了一些格兰听不懂的变奏,一些“犯规”“公平”之类的话从那边传过来,争执很激烈,但人们仍都非常快活。

“他们是在做什么?”

“那些都是钢琴家,他们在用同样一首曲子比赛。”

“比赛?”

“嗯,大家都弹奏相同的曲子,然后由路人评价谁弹的最好。”

“……有奖品吗?”

商人首先猜测起人们被吸引过去的原因,但菲洛却摇摇头,

“没有。”

“那为什么?”

“并不一定要奖品才会开始那样的比赛,很多时候,节日之外人们也会偶尔举行那种街边的比赛。大家,只是因为喜欢弹奏所以才弹奏。”

一直以来将演奏家和吟游诗人弄混在一起的商人这才明白,像那样的活动对于这座城市的人只是一种娱乐和放松的方式。

“当然,这种节日的时候会明显多出来很多。你看,那边也有一样的。”

不用为了生活而奔波,仅仅是为了乐趣而组织比赛,甚至将贵重的乐器就那样放置在街道上任路人使用,这一切都让万事考虑成本、收益的商人思维受到挑战。

“谁都可以的话,意思是我们也可以上去弹?”

“……格兰你会钢琴?”

这次轮到红发少女讶然了,而商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连连摆手,

“不!不!完全不会。而且来这个城市之前,我也没见过这么多乐器和演奏他们的人。”

“是吗,南城区这样的事情会比较多……总之只要想的话的确也是可以的,但是不会弹的人上去演奏,会很尴尬吧。”

只要想象出自己在台上乱按一气的样子,青年就感觉那些黑白琴键被自己的双手弄脏了一样,那种时候下面说不定还会有喝倒彩的人,不,一定会有吧。

可怕,只是稍微想象一下他就变了脸色。

“那首曲子菲洛你知道名字吗?总感觉有些熟悉。”

“那是《狂欢节序曲》。在这座城市也是非常常见的曲子,有很多小孩子都会弹。”

平时看起来对这些事情不怎么上心的少女望着那边,也能够准确地报出它的名字,

“一般新年还有圣夜的时候,这里的人也喜欢弹这首曲子,听得多了很容易就记住旋律了。”

“原来如此。”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和身边的少女一样,习惯这座城市,习惯这里的音乐吗?

“剧院在这种节日不知道会不会开门。”

在商人的印象中,茉莉里寇那边的大剧院应该不会放过这种盛大的节日。而少女也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

“今天还是准备阶段,正式的狂欢节还要到4天后,也就是霜月30日。那之后一共持续5天。剧院会在中间的旬3日开始演出。”

“那个时候菲洛你需要工作吗?”

“……不,不需要。”

“是吗。”

那太好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走于干净的冬日天空之下,或许是因为好天气的影响,今天和两人一样出门的人格外的多,而且,其中成双入对的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人也尤其的多。

那些人大多男女牵着手,有些因为脸上的面具太过夸张而甚至难以分辨男女,但即使是那样,他们彼此之间应该也能在人海中认出对方吧。

他和菲洛并肩走在大街靠左的小径,青年身上厚重的商人服饰与少女斗篷上的下摆不时碰撞着,但两人总是保持着精确的距离。一旦因为让道或是别的原因拉开了距离,两人都会默契地拉近。

但近到某个程度,菲洛的发丝被街道的风吹的能够够到格兰衣服的时候,却也都互相没办法再靠近对方。

天上的云层排成圈,像是投入石子后起伏的波浪,悠悠荡荡的两人周围,音乐声起起伏伏,却是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了。

“真让人着急啊——”

阴影之中传来的不太友好的视线,菲洛突然停住脚步以锐利的视线向某个小巷望去,但却意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菲洛?”

格兰有些奇怪地看着突然停下的少女,对方摇了摇头,

“……没什么。”

——

小巷里。

“……呼,差点被发现了!”

“好可怕,不愧是那位Red Lady……话说居然能看穿这个结界吗?”

“不,那恐怕是感觉到了大叔你那猥琐的视线吧。”

谭欣和雷对视了一眼,

“不管怎么说……”“真恐怖呢。”

他们都这么说着,但那眼中闪现的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兴奋。

“那个,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停止吧?”

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好青年瑟利斯塔对于眼前两人的行为愈发头大,勉强处于共犯位置的他现在尴尬不已,一边觉得自己对不起格兰,一边因为害怕被发现而坐立不安。

雷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同伴,

“瑟利斯塔大哥对于BOSS和菲洛姐的事情不感兴趣吗?”

“……也不是不感兴趣啦,但这种事情果然是不好的。而且,要是被发现了的话就糟糕了。”

“所以说我们有死大叔的结界,只要不走出去就不会被发现的啦。”

“虽然可能是这样……”

两人还准备说什么,谭欣那边又传来新发现,

“哦?那个样子,看起来是格兰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冷场了呢……啊,失落了。”

“哪里哪里?”

雷又兴冲冲地扒上了谭欣的肩膀向外看,

“不对,菲洛小姐好像笑了呢?”

“真少见……啊,面具好碍事,好想直接看到那两人的表情。”

“他们要去哪?”

“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行,再看一会。这次我们从这边绕过去吧。”

……

——

“那是什么摊位?”

一路追随着某位艺人的表演移动的两人,回过神来时人群散去,已经来到了陌生的街道。身边的店和之前又有了微妙的不同,几家小摊位吸引了格兰的注意力。菲洛就像一路过来时同样,顺着他的目光做着介绍,

“纪念品吧,专门针对旅客卖一些简单的东西,大概。要去看看吗?”

“嗯。”

如少女所说,摊位上摆着许多玩具和明显是小孩用的面具,但也有一些大人可以用的金属首饰和其他零散玩物。船的小木雕,像烟管的玻璃制品,彩纸做的手工艺品,商品琳琅满目,但一眼能看出都是些便宜货。

这里的生意似乎不太好,老板四下扫视,饥渴地望着人流,但这种宁静一点的摊位反而适合现在的两人。

“这看起来比我们商会的货物还要全得多。”

格兰打趣道,而菲洛也点点头,

“嗯,说不定希望也能在这里面买到呢。”

“这个是?”

“玩具小号,客人。和真的小号一样可以吹。如果有入门乐器的想法,或者,额,想教孩子,都可以买下来用来练习啊。”

“小号吗……”

看着手上许多部分用木质代替了金属的简易小号,说起这种乐器,菲洛和格兰不约而同的回忆起塞米·维欧蕾特,那个第一个来商会下订单的人。大剧院的小号手。

他过去那些富含感情的演奏还印在商人的心中,让他感性里钝感的那部分,小小的干涸之地里埋下了对音乐憧憬的种子。

“多少钱?”

“1个弗洛。”

“买了。”

“谢谢您,客人!……啊对,就是那样,用右手摁住上面那里,然后左手扶住,尽量站稳再吹……”

呜呜————

煞有其事地试着对小号吹了下,结果吹出来的仿佛漏气一般的糟糕声调,这个事实让他傻眼。

街边几个小孩和他们的父母好奇地看过来,那灼人的目光让他脸上火辣辣,尴尬经久不去。

“扑哧……”

看到那样的青年,即使是一直冷面的菲洛也忍俊不禁,她先是用手遮住面具嘴巴的部分,而后上来用左手捏住格兰的右手指,就那样将它用力向下压了一段。

“再试试吧。”

她带着笑意说道,格兰不求甚解地照做。

呜呜~~~~——!

这次的音色嘹亮而长久,虽然最后没能坚持均匀出气导致声音断断续续,但一直到收尾都很温和,并没有突兀。

同样一个乐器,即使是玩具,在他手里也能同时发出像乐器和不像乐器的两种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要用力才能按下去吗?”

“当然了客人,不用点力气可是不行的。”

“但我怕弄坏了……”

“乐器没有那么脆弱的。”菲洛轻声道。

约会中的两人这才发现距离比起刚刚失却了很多,望着彼此的眼睛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