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在洞窟里睡觉意外地没有对第二天的体力造成太大损害,篝火也被精心维护到了第二天黎明的光出现为止。

“上路吧。”

因为处于更北方的冬日,旅行中的四人少见的一同提前于太阳升起醒来,观赏到了松林之间壮丽的日出。

和昨日一样的维护之后,踩破一夜的新雪,雷载着几人在河岸边清理过的雪地上加速起飞。防风斗篷猎猎作响,再次开始在高空飞行之前,有些睡眼朦胧的格兰和菲洛还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存有感触——昨天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梦非梦?而回答他们疑惑的就是下方一望无垠的大地。

在天空飞行的时候,向下看去总是无边无际的白灰色松林,即使以雷如此疾速的飞行也似乎没办法穷尽这林海。直到让人即将心生绝望时,某个界限突然终结,越过某个山坳之后,从高空看下去的景色泾渭分明的以白色和灰色分开。

一行人一路向西北飞行,意外的看到大地上出现了如此震撼的一幕:

森林外绕一座庞大的山,就好像被水流冲开的沙堆一样,围绕着某个巨大的灰色的山峰形成了无法言说的广阔灰色空地。

就好像季节的守门人,那座山峰顶部辽阔,山体庞大而巍峨,绵延的山坡从顶峰到山脚都很缓,即使是在这种季节这种地域的气候下,居然也只有山顶环形积雪,山腰往下却还是岩石的颜色。而在离开它很远的地方,大地上还能看到岩石嶙峋隆起的痕迹,就好像千万年千万米的老树于大地上隆起的树藤,干扰了整个地区缓坡和高度的走势。

空气也明显比其他地方暖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雪在躲避这个地方,地上草叶的霜都很薄,别处铺天盖地的白色,到这里变得斑斑点点。

云雾到这里重新变得浓重起来,山脚下一些灰色的湖泊若隐若现,即使是远方看起来只有那么一点,到了近处降落后恐怕也会是难以想象的辽阔水面吧,一想到奈兰的西部一隅居然一直存在这种地方,陌生感和好奇心就一下涌了上来。

自己或许喜欢旅行,这种小小的想法,今后想起来时或许就是在这里开始扎根的吧。

格兰在鸟背上将勉强打开的地图再次艰难卷好。

“这下也不用看地图就知道走对路了呢。那就是灰山吗……真是壮观。”

“我们也是第一次来禁林这边,以前虽然也听说过灰山,但是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也没见过这种壮丽的场景,更别提从空中看了。

距离拉近后,能看到一些淡黄色的建筑物紧靠水源散布如星点,这里有人居住。

由于视角的优势,他们很快发现那样的聚居点不止一处,而是以这整座山为中心发散出去,地上的灰色林地之间也隐藏着并不宽阔的崎岖道路,伴随着星点的房屋,一点一点凿开林子艰难通向远方,就好像是山伸出的藤,或者山里的矿道。

这个新兴的城镇开辟着蛮荒,想要和外面的世界建立联系。

“因为我们现在在山的东南面,所以说那里是古雷塞克(Gray Sack)吗?”

古雷塞克镇,这是他们此行的目标,灰山脚下的小小城镇,传说也是禁林酒的起源地。

商人眯起眼想要准确看清那下面小镇的样貌,但想起谭欣说的,身处避人结界里时要尽可能不要盯着外面的人看,一时又收回了目光。

“要在那附近降落吗?不会太小了吗?”

感觉那里比起城镇来说更像是村庄的谭欣想着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回头询问格兰,“要不要盘旋一圈看看?”

“不用,就在那附近降落吧。”

“好。”

青鸟的翼展开始在倾斜中加入更多的拍打,不断盘旋之中失去高度。

不远处,古雷塞克的村庄外围,一位正在扫雪的村民眯着眼睛看向天空,他本以为就这样放松休息一会,结果刚刚视线里似乎闯入了奇怪的景象。

“那个是什么?”

“哪个,爸爸?”

他旁边衣着朴素的孩子停下玩雪球的动作看过来,不放过任何打发无聊的机会。

“……没事,爸爸看错了。”

青色的影子一闪而逝,就那样坠入林地里。

——

从青鸟状态恢复成人形的雷,不出意料如谭欣所说以接近全裸的虚弱姿态出现。在雪地里披着单薄的布料,头发也乱糟糟的。

谭欣和格兰触碰他帮他换衣服的时候也没有明显的抗拒。换好衣服后,抱着和三人一样的厚斗篷直打哆嗦。

“冷冷冷…………!”

“那就烤会火再走吧。我去把菲洛叫回来。”

降落在森林里的几人整理完毕后,雷身上的行李由谭欣、雷和格兰每人分担了一部分,而菲洛本来的那一份格兰想要帮她带上,

“你的右手已经没问题了吗?”

“嗯,已经完全好了,不用担心。”

帮女士拿行李这种事情除了南部接受的绅士教育之外,在北方大男子主义的熏陶下也成了银发青年自然的举动,但少女拒绝了,

“如果那样,你就去帮雷拿吧。他在天上已经很辛苦了。”

“是吗……那也好。”

格兰转而接过了雷那边的行李。

“BOSS?”

不用带行李的安排让雷有些意外,但这样他就有空闲双手抱肩取暖。

“谢谢。”

“没事,变回来之后可以走路吗?”

“……嗯,没问题。”

少年眯着眼睛看向周围的树梢,看起来有些虚弱。

“说起来,这种地方的森林一般都有那个吧?”

“哪个?”

“就是松子,这家伙喜欢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尤其是坚果类。”

“才不奇怪好吧,喜欢坚果的人这个世界上多着呢。”

“雷喜欢坚果是吗?……不过我们刚刚已经过了松林地带了。”

“那这里的这些是什么树?”

“不知道,这里雪也很少,估计和那座山有关系。菲洛你知道吗?”

“……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离开过耶兰的红发少女很坦率地摇头,

“不过,我听说过灰色的树经常有鬼怪附身。耶兰的旧墓地那边就有许多树是灰色的……”

“!”“!”

格兰身边的大叔和少年都冻结在原地。

“……你们怎么了?”

“呜!”“不,不可能吧,鬼怪什么的,啊哈哈!”

头发盖住眼睛瑟瑟发抖的少年和掩饰不住害怕而大笑的大叔,银发青年怀疑地看向这两人。

“难道你们……害怕那种东西?”

害怕鬼怪不是什么少见的心理,尤其是一些北方大汉本身在亡灵传说的影响下,面对这些东西也可能格外胆小。现在看起来这两个南方人也是。

“可恶!”“怎么可能!……”

看来说中了,动摇的非常厉害。

“啊,那里有什么……”

“噫!”“!”

以为是发现了镇子的格兰,看到树上飘着和白絮类似的东西,故意伸出手去指,而两人因为这个而突然开始向林外狂奔。

“喂喂!跑那么快会迷路的!”

不得已加快速度追上去的格兰和菲洛对视一眼,他从少女的眼睛那里看出一丝恶作剧的笑意。

“这里雪没积很深真是帮大忙了,如果是和之前那样的大雪地里,那即使走出这个林子到外面的村子也要很长时间吧。”

他在前方用短剑将灌木拨开开路,红发的少女紧跟在后面走,

“格兰你过去有那种经验吗?”

“嗯,以前还在佣兵团里的时候有过……如果是这种山区的话,山脊线上的雪一般比较薄,从那里甚至可能比平地走得快。而如果是平地趟新雪的话,一天大概走不出5里吧。”

“真深奥,像这种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自己跟过来会不会拖累了你。”

“也不能说深奥,只是经验不同而已。在耶兰生活的你不知道这些很正常,就像我对于耶兰的魔法也一无所知一样。”

噼噼啪啪,披荆斩棘的青年看起来很熟练,菲洛安静地看着这样的他。

“我们直接去那个村子吗?”

“不,我们先绕到大路上去,然后走一小段,不然会被怀疑……”

看到前面离开的雷突然自己跑了回来,而且似乎有些慌张,格兰停下了话头。

“怎么了?”

“哈……哈……前面有人,一个男人带着武器骑着马,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他围着。”

——

“你们两个,不是古雷塞克的人吧?”

骑着马的男人将亮闪闪的弯刀拿在手里,将两个孩子逼到林地的正中心,绕着他们让马慢慢踱着步子。

“但是,院长说了可以让我们住在这里!我们不是外人!”

面对武装的男人,男孩将女孩护到身后,紧张的双眼跟随着对方转圈的步子而移动着。

“都一样,外人就是外人,趁着现在深冬还没来,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马上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好像下达判决那样毫不留情,但对手是小孩子的场合,这种作为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求求你了!谢米和我已经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我们不捣乱,只过了这个冬天就走,只要到修道院和院长问一下就明白了!”

展开了避人结界后,格兰等人跟着谭欣缩在一颗树后偷看林间空地的争执。

“是盗贼或者奴贩吗?”看到空地上的景象后,赶来的两人心里都是一紧,压低声音的商人问道。

“不,好像都不是,但很奇怪,那个男人不放这两个孩子离开。”

谭欣也眯起了眼睛。

周围除了这个男人和那两个小孩以外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痕迹,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在野外遇到被袭击的平民并不是少见的经历,但大多数都是已经被袭击过后的惨况,像这样直接遇到现场的机会很少见。

无论目的是什么,马上的男人似乎对那两个孩子不怀好意,他们的对话用的是掺杂奈兰方言的北方话,几人里只有格兰听起来毫无障碍。

这个男人在赶这两个孩子走……修道院,附近有修道院吗?

“谢米,分头跑!”

被叫到的女孩也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沉着,和男孩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分头向着森林外面逃去。而马上的男人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两个小小背影上随意打量了一下,就抿着嘴向女孩那边策马追去。

“怎么办?”

情况一下子变得危急起来,谭欣和雷的转头看向格兰,而商人还搞不清这次事件的性质,本准备让几人继续跟进观察。但令他眼神动摇的银色突然在林地里出现,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菲洛已经走了出去。

离开了耶兰之后,少女还是习惯性地使用了在那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那禁忌的力量,戴着银剑面具的她轻快地移动到了马前,挡住这个疑似盗贼的男人追击的脚步,仅仅是魔力带来的不详气息就让对方的马在突然的刺激下抬起前蹄。

“唔!怎么……”

当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后,完全没想到会有其他人妨碍的男人安抚着被惊到的马匹,一边将武器对准了红发如同幽灵一般的女子。

“菲洛!”

当发现菲洛冲了出去后,格兰感到热血上涌,手里的短剑瞬间出鞘。

“还有其他人吗……麻烦!”

在发现被前后夹击这一事实后,似乎是将到来的两人当成了两个小孩搬来的成年人救兵,没有任何预兆的,男人在林地策马疾驰,拐了个弯后朝着格兰所在的方向直直地撞了过来。

“让开!”

男人一记佯攻朝着格兰挥来企图吓退对方,但格兰向着对方的左下方蜷缩,同时双手握住短剑和上方对方没有尽力握紧的弯刀交击。

叮!一声清脆的交鸣声过后,马上男人惊讶地发现手里的弯刀已经脱手而出,在空中转了几圈插进了一边的土地里。

而以侧身这边摆好阵势的格兰浑身散发着不像一般平民的威胁感,于是他没有让马停下,而是就这么错过格兰向着远方驰骋而去。

有坐骑和没有的移动速度是两回事,所以将对方武器击落的格兰也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停在原地防范对方的反扑。

“走掉了吗?”

“怎么回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盗贼?”

“不知道,总之我们也先离开这里,如果对方有其他帮手的话,不管目的是什么都不妙。”格兰发现菲洛没有受伤后松了口气,“……刚刚那两个孩子去哪里了?”

“钻进那边的树林里了,估计是看到那边的树木密一些想要借此拖延一下对方的马吧,挺聪明的。”大叔盯着那个方向说道。

但是像这样立冬灰色的寒冷林地,树木的叶子也几乎都掉光或者贴着树干残存,对于视野的妨碍极其有限。雪上还有他们分头逃跑后里留下的脚印,如果自己几人刚刚没有干涉的话,那个男人应该会先去追体力更差一些的女孩,然后以此要挟那个男孩吧。

格兰有些复杂地看着菲洛,她刚刚一瞬间冲出去的打算可能源于曾经城内维持治安时的习惯,但却给他吓得不轻。

即使明白菲洛本身才是这个小队里的主战力,即使知道十个状态全盛的他加起来也不可能对少女构成什么威胁,但他还是本能的在对方面对刀剑时感到害怕,比自己面对时更有甚之。

“我们跟上那两个孩子看看吧。”

“不先去镇子了吗?如果早一点遇到本地人,说不定还能跟他们说明刚刚的情况。”

“不,那样可能就有些晚了,这里先确认那两个孩子的安全为主。此外,跟着他们本身也可能直接返回镇子,也算是帮我们带路。”

“明白了。”大叔这下完全了解了格兰的意图,点了点头。

——

巨大的灰色湖泊反映着河岸岩石的颜色,天上的亮丽晴朗天空映在水里不时因为水波而泛着强烈的白光,从远方看去,雾气让视界模糊不清,而那些亮光就好像畅游在雾色里的一条条亮白色游鱼那般。

几人跟随着两个孩子的足迹,发现他们在中途汇聚在了一起,而后继续前进了一段。

就这么跟着脚印走着,不知觉他们已经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来到一条傍着湖泊的小道上。

“说起来,之前在天上的时候好像看过这个地方啊……但现在才发现真是好景色。”

大叔的话让其他三人都点了点头。之前在天空上的时候他们就有意看过附近湖泊的数量。

这些水大概是从那座灰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之类吧。

湖的对岸部分似乎缩窄出另一个小池塘,简单的石桥跨过大小水面连接的地方,水声潺潺。傍着石桥的还有木头做的简易木制栈桥,一艘小小的木舟系在那里摆动着。目光从那个简易码头向上,视力最好的雷用手指指出了藏在山间的灰黑色建筑。

“那个就是修道院吗?”

灰色并锈色的藤蔓爬满了那个建筑的外墙,只有几个反光的窗户存在感特别明显,让人发觉在光照不很充足的那里还有一座建筑存在。

修道院。

北方的教会纷乱复杂,在商人的教育里大抵按照“是否适合交易”来进行区分。这其中白地教会势力最大,也对于商人贸易最为积极,有些白地神父甚至自己私下控制当地的商业税收、贩卖圣物。而法尔文教会和赛马教会是从白地教派里面分裂出来的两支,与白地共用一份经典但差别极大。前者极度排外并且嫉恨不理解自己的世人,甚至对于教内的低阶信者吝于洗礼,而后者温和不易动怒,但也对于生意态度十分冷淡。

各大组织都有自己的特产,在商品方面,和修道院以及教会的生意关系是难度最高的交易之一,但利润也很可观,同级别的还有与各个公国王国贵族私兵营地打交道,以及和保守地区落后排外的嗜血土著们经商。这类生意被称为“半步天堂”,意思是风险很高,但利润总是诱惑人们去不住尝试。

在敲开那扇大门之前,不清楚会遇到怎样的人。

接近湖面的地方视野开阔,众人感到时,修道院门口已经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刚刚从林地里逃离的那两个孩子。现在修道院大门紧闭,他们却没有敲门或喊话,只是站在门口默默等候,这让几人感到奇怪。

“~~~”

然而在靠近之后,格兰很快明白了为什么——修道院里正传来若有若无的圣歌吟咏,里面明显在进行某种庄严的活动,可能是弥撒。这让两个孩子明知可能被身后的追兵追上,也必须按捺住焦躁在门前等候。

在发现格兰一行人时,他们最初显得极为慌张,但很快确定他们不是那个刚刚追他们的男人,只是面朝这边而没有逃跑。

“你们好。”

格兰打完招呼后,那个男孩和刚刚一样谨慎地将女孩护在身后,这个动作让他不由莞尔。

“刚刚在林子里看到一个男人在追你们,我们正巧在那附近迷了路,所以就顺便将他驱逐了。你们没事吧?”

“……你们是?”听到格兰的说法,男孩表现的有些困惑。刚刚在逃跑前他没感觉到有其他人在那附近。

不过格兰说出两人刚刚被追的事实,却也不由他不相信,但即使这样也没让这孩子放松警惕。

“只是路过的商人而已,跟上来看一下你们有没有受伤。你们在这个修道院生活吗?”

“……嗯。这里是灰山修道院,哥哥你们本来要去哪?”

“我们本来预定要去古雷塞克,你知道吗?”

不是很意外的答案让两个孩子放松下来,男孩放下手,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那离这里不远……大哥哥你们真的是商人吗?”

“是哦,我们从比较南方的地方来,想打听禁林酒的事情。”

弯下腰和小孩子讲话的格兰,菲洛和另外两人都在后面好奇地看着他这副模样。

边境的孩子说话口音也比较重,他们虽然听得懂,但也不太插得上话。

“禁林酒……”

没想到眼前的男孩听到这个词之后意外地沉思起来。这时几人发现不知觉间院内弥撒的声音已经结束了。

“啊,大哥哥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和谢米先进去和院长妈妈说一声。”

——

无聊等待的时间里,谭欣和雷都在门口四处乱逛,而菲洛和格兰坐在台阶上。修道院的门口两边都有清理出来的小片空地,那里打着一根根削去了树皮的圆木桩,雷盯着那些看。

“BOSS,这些木头是干什么的?”

“那是练武桩。”

“练武桩?”

“嗯,看到放在旁边的木棍了吧,那个应该就是练习短剑。雷你仔细看看,上面应该有很多敲打的痕迹。”

“修道院的人会学这些东西么?”大叔随意捡起一根棍子,当成飞镖扔出去。

“我也不确定,毕竟这里和我老家还是不太一样,但单看这些桩的话,奈兰那边有不少,这里有也不奇怪,可能只是锻炼用吧。”

两个小孩进入修道院之后,外面就一片寂静,上午的树梢上撒着些新雪,偶尔落一块下来,时间好像放慢了。

直到谭欣感到不耐烦,

“……人家不会不接待我们吧?”

“耐心点大叔,做生意要耐心的。”

话音刚落,修道院的大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老妇人领着刚刚进去的小男孩走出来,格兰几人连忙起身来到门口打招呼。

“请恕罪,之前还在做晨祷之后的收拾,让客人们等待太长时间了。”看着面前的几人,老妇人皱纹和善地凝起,语速很慢吐字却很清晰,“我是这里的管理者,之前的事已经听说了,很感谢你们救下了齐齐克里和谢米两个孩子呀。”

“只要是侥幸遇上,那样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倒是我们没有邀请就突然拜访给院上添麻烦了。”格兰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其他人都点点头。

“对于您的礼貌和善意我深表感激,不过不用如此拘束,我不过是一介没有办法从这里离开的老妪而已。主意在上,请先进到里面来吧。”

——

修道院内的空间比预想的还要宽阔不少,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的几人,不由得把它和耶兰南城的那些旧教堂做对比。

老妇人引领几人到侧边的休息室内,亲手给他们一杯杯地倒茶,这让几人受宠若惊。

“你们是从耶兰来的客人吧?”

“……为什么您能看出来?”

“那位小姐脸上的面具还戴着,整个北方有那种作风的城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老妇人霍霍笑着看向了菲洛那边,少女则因此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银色面纱。

“……是这样吗。”

仅仅是菲洛的装扮就暴露了来历,不由得让几人大吃一惊。

“只能说你们找到这里来而不是直接去镇子上真是太好了。”

老人这么说道,让一行人感到困惑。

“有什么不方便吗?”

“其实镇子上的人对于面具客(Masker)都比较敌视,就连多年前的我自己也不太例外。”

听到意外的情报,几人暂时将生意的事情放在了一边。

“那个,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那就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了。对于外地的客人你们来说或许是陌生的故事吧。”

老妇人看着窗外的灰树林,

“客人你们既然是从耶兰来的,那想必也知道‘魔法使’这群人吧?”

“是的……”

从耶兰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个词总觉得非常新鲜,商人暧昧地点点头,他总不能说同行的菲洛就是魔法使之一。

“那……亡灵你们也知道吧?”

“是的。”这次只有格兰肯定地点头,其他人对此只是略有耳闻的程度,不像他那样家乡就是亡灵席卷过的土地。

“一百年前的灰山,那个时候正面对亡灵南下的威胁,年轻人们在山脚下商量着如何阻挡那些怪物的步伐。”

老人对那样子的格兰看了好久,拄着拐杖慢慢讲述,

“当时的灰山人正在做迁徙和抵抗之间的痛苦抉择,一半的人已经向南离开了,而另一半还固守在故乡的领地上……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来了和你们一样的一群耶兰来客,他们全部带着面具,我们称呼他们为面具客(Masker)。”

“那些人是魔法使吗?”

“正是。”

老妇人点点头,

“他们说是要帮助灰山人抵御亡灵,在本地人的引领下向山的深处走去了……然后过了不到一旬的时间,从那些人离开后,灰山就开始爆发。”

“您说……爆发?”

“那座山是一座火山,而且是死火山……除了被人为引燃的那一天之外呢。”

“等,老婆婆,您是说,有人能用人力引燃死火山?!!!”

谭欣一改之前无聊的模样,他带着汗问话,嗓门震得房间都在回响。

“那并不是普通人啊~”

老妇人笑着,明明是自己说出的故事,却完全没被几人的反应感染到,

“……那之后,数不清的人被掩埋在火山灰下面,当然连带着那些南下的亡灵一起,也被掩埋起来。结果上来说,那些可怕的人的行动成功了,亡灵没办法走出灰山,死去的人也不会被转生成新的亡灵,怪物们的生命就在这座山下终结了,连带着很多无辜的人的性命一起。”

“所以说,如果你们以后到灰山其他地方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还是把面具摘下来的比较好,也不要说自己是从耶兰来的,好吗年轻人们哟?”

说到这里的妇人已经有些告诫的意味在话里了,几人,包括有些失神的菲洛在内,都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完全明白了……”

失魂落魄的格兰等人,虽然对老人说的故事没办法一下子完全相信,但他们的确了解到了过去的耶兰魔法使们的恐怖能量。

引燃死火山,造成成千上万的伤亡,阻隔亡灵,甚至让一个领地衰落……格兰几乎瞬间就想到了耶兰城外的那个虹色的结界。

那也是为了拘束魔法使的力量而设置的吗。

“客人你们不远千里来到灰山的意志让人佩服。禁林酒过去也有过人在镇上问,但找到这里来的人你们还是第一批。”

听到生意的话题,商人终于回过神来,和对方继续交涉,

“院长女士,古雷塞克现在还有禁林酒吗?”

“以前是有的,但灰山爆发之后,你也应该能想象到吧,蜜蜂和树都死了一批,这附近的这些镇子和村子都是近几十年才由返乡的年轻人们重建的。”

“……”

“所以也不是没有和你们一样的人来,这些年给那些人的回答统一是没有。并不是囤积居奇,而是镇子上的确没有。”

“抱歉,我们不知道这些……就擅自以为能买到那样的东西。”

经历了那种大灾难之后,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蜂蜜的产量想必也非常稀薄吧,那样禁林酒这种东西没办法生产的原因也能理解了。

“……过去没有,但没说现在也没有。”

但就在他快要死心的时候,出乎几人的意料,老妇人露出高深莫测的得意笑容。

“诶?”

“你们等一下。”

留下这么一句话,老人拄着拐杖,在那个叫齐齐克里的男孩搀扶下离开了。而过了大约十分钟,就在几人担心老人为什么去了这么久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在房间外响起。

“就是你们要买酒吗?”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国字脸男人走进房间来,抱着一个大木桶,将它轻轻放在了一行人落座的桌边,以粗犷地声线说道。

“这些都是今年新酿好的,随便挑吧。”

——

夜晚靠窗的烛光下,雷用手指头弹着酒瓶瓶身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老妇人和格兰他们看着那样的少年都忍不住微笑。

“客人你们今天看到的那个盗贼,那就是盖德尔(Guilder)一族。”

“盖德尔一族?”

“嗯,那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外人接近这座重建起来的镇子。在镇子开始需要商业之后,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人很困扰。”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们看到的那个男人好像也不是非常邪恶,只是想要赶两个孩子走。”

“那就是他们的使命,应该说,是赎罪吧。”

老妇人叹了口气。

“他们全都是当年带面具客进入灰山的那个家族的后代。”

“……”

“可怜的孩子们,恐怕至今都在为当初祖辈那无知的决定后悔吧。”

就好像看到了那些被称为“盗贼”但却只是走入歧途的年轻人一样,老妇宠溺地摸了摸趴在桌上的雷的脑袋,而雷则安心地发出呼噜声。

“我也有学生曾经加入了他们,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了。”

“是吗……您是说这个修道院里的孩子?”

“嗯,我和其他人在这里教他们读写和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让他们也能够为镇子的复兴做些贡献,也能在未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您真是功德无量。”

“称赞我这样的老妪也没什么好处哟。”

这么说着,老妇人却眯起眼睛笑起来。

“总之今天谢谢你们带那两个孩子回来,不然事情会变的很麻烦吧。”

“我们才要谢谢您,给我们提供住处,除此之外还拿到了禁林酒。”

格兰站起来对老人行了一礼

“明天我们就会启程,不会继续打扰太久的。”

——

在修道院留宿的当天夜晚,红发的少女躺在床铺上看着天花板思考。

“艾尔塔慕丝……你知道今天院长老人说的那个灰山的灾难吗?”

在了解了魔法使过去造成的灾害之后,少女对于自己、耶兰、魔法使,乃至北联的存在都不由涌出了一些新看法。

“知道那种东西又能怎么样?”

“……”

“比起这些,我对于那个叫谭欣的男人更加在意,居然能绕过结界。”

“你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城市的结界有那个弱点?”

“那根本不叫弱点,除了你跟那个商人他们在一起行动之外,没人能从城里出去。”

“那换个问题,你过去是不是做过同样的事情,艾尔塔慕丝?”

“什么?”

“就是像那样,引燃火山,杀死无辜的人……”

对于红发少女的这个问题,面具里的那个银色身影没有回答。

——

次日清晨,即将离开的时候,雷看着修道院的方向驻足。

“雷,怎么了?已经要走了哦?”

背着行李的格兰看着少年对修道院那边深深地望了一眼后,才不太情愿地跟了上来。

“啊啊,你还不知道吧?那家伙对于那种有母性的女性有种变态的追求。”

“……你是说那位院长夫人?”

大叔点了点头。

“无论是奶奶还是妈妈这类的人物,那家伙都会很在意,在这种地方拿他没办法。”

“……那个院长的确是个好人呢。”

即将离开的几人在路过修道院外的小径时,发现那里有一个刻着许多名字的石碑。

“那个是驱逐者的石碑。名字刻在那上面的人,都是当年被当成罪人驱逐的人。”

之前帮忙搬酒的男人做着简单的向导,一面对格兰等人说道,

“虽然大部分应该已经都不在人世了。毕竟已经快要一百年过去了……但当年赶走他们,现在想来也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本来都是自己的同胞,谁都没有错误,却因为突然降临的不讲理的灾难而被人们找出来当成出气筒来对待。”

“……”

“他们中的很多人,明明在自己的家乡被毁灭的时候也非常难过,却在那种时候还遭到同胞的驱逐。”

看着同样感到难过的格兰等人,男人以低沉的声音拜托道:

“这里的名字很多,我不指望你们能把他们记住,但万一在外面看到姓‘盖德尔’这个姓氏的人,就叫他们回来吧。”

“就跟他们说,灰山已经重建了,已经不用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