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让人爱做梦。(Magik brings the dream.)

这句话并不是个笑话,亦或是单纯的一句诗性的表达,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魔法使这个群体并不是普通人认为的那么高高在上,能够轻描淡写地支配超越人类认知的强大力量——这个过程并不是毫无代价的。

魔法本身作为一种危险的力量,之所以能够被魔法使们使用,就是因为他们打破了一般人的戒律,将自己当做了接纳这种力量的容器。如果用南方那些树杆子,即德鲁伊的说法来讲,被魔力“寄生”这种说法可能更准确一些。

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在用自己的肉喂养一些肉眼难以看见的,能够制造神秘现象的虫子,那些或蓝或红,或紫或白的粒子的光芒,在普通人的眼里显得神秘而高贵,美丽,强大,独特,宛若奇迹。但在魔力的宿主看来,这一切代表的不过是一场交换,他们付出了,自然就要得到回报,那回报便是这力量,安身立命,足以实现愿望,成为人上人的力量。

但作为容器的代价是什么?

名为菲洛的少女如今便正在经历这一切。

代价便是魔力在耳边的呢喃。

人睡着之后,身上的魔力可是不会睡着的,最初,一些愚蠢的人会认为这些存在于心中的耳语不过是像夜晚弟弟妹妹不睡觉那样,有点恼人的存在而已,但时间一长他们就会知道自己错的多么离谱:每个魔法使的魔力都被他自己所滋养长大的,学习、吸收他思维的碎片,欲望,愿望,这其中甚至可能有很多宿主本人已经忘却的记忆,或者平常,为了防止自己崩溃而深埋在心中的讨厌往事。

她又想起来了,伤势让她再也无法抑制魔力的影响,那看过不下千遍,但仍令她在梦境中也不由全身痉挛的景象再度朝她涌来。

回忆就宛如被推倒的柱子,一根接一根的倒下去,沿着回忆之路走的人们永远得不到安宁,无法停歇。全因为她想看,想记住,那些是构成如今的她的原因,但她又难以承受那伴随回忆而来的轰鸣和恐惧。

童年。

医院和旅者。

塔德威南的小镇。

病逝的,第一个抚养自己的亲戚。

带着假笑迎接她的新收养人一家。

路过小镇的牛羊群。

嘲笑她的少年团。

密谋的人。

躲在商队的马车里时,从木板缝里透进来的光。

燃烧的游船。

这一切,以及,

……

梦境总是在魔法使陷入沉睡之后出现,因此许多魔法使有意压榨自己的睡眠时间,长夜漫漫,双月高挂。他们不愿意被一场大梦捕获,那会非常影响第二天的心情。

这些泛黄、猩红、黑暗的画面虽然恐怖,但她并没有恐惧的心情。她已经对抗它们太久了,太久了,甚至有些麻木了。

但这次,这次对菲洛而言似乎有什么不同。

她紧皱眉头,梦境还在继续。

狼型的怪物从黑暗中走出,这是那天晚上的记忆,它们嚎叫着,朝她袭来,而她却没办法动弹。

一个银发的影子却挡在了她面前。

那个背影湿漉漉的,看上去又瘦又温暖,拼命守护着她。

“叮!”狼爪和短剑交接的声响是那么清脆而急切,整个世界都在回响中颤动,让她猛地从破碎的梦中醒来。

“……”

耶兰中央区医院,三号楼,魔法伤害治疗部,29号病床。

待到醒来时,她发现睁开眼睛毫无阻碍,但身体却异常沉重。

“哟,睡醒了吗?”一个女声响起,是她面具里住着的那个人,艾尔塔慕丝,她带着嘲弄地语气问候道,“公主大人?”

脸上空荡荡的,菲洛勉强确认自己现在应该是躺在一张病床上,她尝试回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当然,一切只到那晚格兰救下自己为止。

她侧过脸看到放在一边床头柜上的银色面具,那里面讨厌的家伙看起来已经在一边盯着她很久了。面具的宿主和面具即使分开一定的距离,也能像这样直接在心里对话,当然对菲洛来说她完全不希望有这个能力。

“……我躺了多长时间?”她重新闭上眼,感觉到身体里魔力的枯竭以及全身那慢慢开始出现的酸痛噬咬感,这次伤的好像有点严重。

“已经一整天了,公主大人,今天已经是雾月25日了。”

“……”

“另外,虽然那个医生帮你摘下来了,但我觉得你现在还是戴上面具比较好,我可以帮助你压制一下伤势。”

这些伤明明就是使用你的代价,菲洛心想。

“那天晚上最后怎么样了?”她没有接对方的话,只是使劲地坐起身来反问道,这很困难,她的身体几乎在嘎吱作响,红色的长发散开在洁白的床单上,嘴唇白的没有血色。

但不等面具里的人回答,她就一愣,因为她发现这个病房里不止她一个病人。

对面的床位上也躺着一个人。

是那个白头发的商人,他右手的绷带缠了厚厚的一圈,伤势似乎比她记忆里能想起的还加深了很多,脸上也涂抹着药膏,正双眼紧闭躺在她对面的床位上,似乎还在昏迷当中。

他,好像是叫……格兰?

“你那位勇敢的骑士大人到现在还没有醒过,好像是旧伤添新伤吧。”

“你什么意思,艾尔塔慕丝?”红发的少女一怔,质问道。

“他和你一样躺了一天多了,身体被魔力影响,而且还正在发烧,那个医生说他要么今天下午之前醒来,要么就永远醒不来了。”

……

菲洛因为对方的话一窒。

她费力地从床上下来,这时却正好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端着托盘的护理员和孔赫一起走进来,他们叮叮当当的,正好和下床的她对上眼。

“你已经醒了吗?”孔赫看着菲洛也是一愣,“先不要活动,你伤势也比较严重,让梅尔家的那位大人刚刚已经带药过来了,等会还要给你换一副,你先躺着。”

“他……他怎么样?”菲洛没有听清对方话里的太多东西,而是指着旁边昏迷的青年问道。

“他?”

床上白发的格兰突然咳嗽起来,护理员和孔赫见此对视一眼,快步从菲洛的身边穿过来到格兰床边。

“水……”

微弱而沙哑的声音从白发青年那干瘪的嘴唇里冒出来。侧着耳朵倾听的孔赫听完,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和颈部脉搏,连忙对一边的助手说道:

“去拿水来,还有毛巾和三号退热药。”“是!”

护理士点头后匆忙的离开了,孔赫将床单拿开,一边的菲洛这才发现原来格兰的上半身如今赤裸着,上面从肩膀到腹部缠着三四条白纱布,孔赫小心的解开那些纱布,那下面正在愈合的伤疤与缝合线的痕迹触目惊心。

“你先躺下等会。”孔赫忙着手上的事情,回头看到菲洛还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到不解,“怎么了?”

“他醒了吗?”菲洛的脸色虚弱中带着些紧张,不安地问道。

“诶?啊,算是吧,总之烧好像已经开始退了,是个好兆头。”孔赫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也多亏他命大,明明是个普通人的身体却这么坚韧,奈兰人都是这种吗……不过我明明警告过他不能带着伤乱来的。”

是吗,醒了就好。

联想到之前艾尔塔慕丝说过的话,菲洛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后面的时间里,菲洛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孔赫和护士们不断围着床上的青年做着检查和恢复治疗,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边看着那个叫格兰的男人偶尔咳嗽两声,他的虚弱和不适,偶尔无意识地摇摇头,这些看在菲洛眼里让她多出些莫名的情绪。

那天晚上,这个男人是为了救自己,才伤成这样的吧?

……

——

“这样就好了。”

“他没事了吗?”

“大概吧,算他命大,算他命大。”孔赫小声重复了一遍,将青年身上的伤势全部检查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菲洛这一个病人也没处理,他回过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银棘的药拿来给你。”

“我的药?”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的事。

“嗯,让梅尔家的那位来过了,因为听说你入院的消息。”孔赫挑挑眉毛,在对方变脸色之前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姑且她带了药来,还跟我说要让你一个人住单间病房。但前天晚上的伤者实在有点多,床位不够,我就自作主张把这个男人也安排在这里了。姑且听说他还是为了救你而受伤的,你没意见吧?”

“……嗯。”

“那就好,你在这里先等一会。”

啪嗒。

菲洛在医生和护士离开之后,看着床上赤裸着上半身,呼吸微弱的白发青年,她头发垂在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

瑟利斯塔现在心情非常沉重。

他仅仅是请假出去了一晚上,为了一些私人原因去了南城区的大剧院一趟,回来的时候就听说格兰又住院了。

雾月24日,全南城区戒严。由于一夜波及甚广的袭击,造成了许多伤者出现,南城区的外地客流都被城市的行政机关不动声色的引流到了其他城区,内部由经验丰富的修筑工和医护人员进行着战斗后的清扫和收尾工作。

这一天瑟利斯塔都没能见到格兰,和许多本地人一样,被禁足在旅店里,街上偶尔有银面和魔法使的人员经过,盘问居民们一些事情。

雾月25日,戒严解除。

他回到了分会,准备去见格兰。

留在商会的三兄弟和他说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住院有什么?格兰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医院检查吗?但那之后他就理解了:格兰又被卷入了事件里,受了新伤。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格兰的病房也已经换了,三号楼似乎异常忙碌,一晚上的时间这里就多出来太多的伤者,他花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新的病房在哪里,却被拦在房间外面,一位看起来高挑冷淡的女性魔法使警告他不能进去探望。

“为什么?”

“……”负责看守的金发女人似乎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她背着手,靠门低下头,并不太想和平民说话,但那气氛表明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那能不能把这个交给里面的一位名叫格兰·斯佩的先生,就说瑟利斯塔来过。”瑟利斯塔也理解了,作为在耶兰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他很清楚魔法使的命令对平民来说是几乎绝对、不需要原因的。他小心地递出去一个插着时令鲜花的小玻璃花瓶——那本来预定是要送给格兰,作为准许自己请假的谢礼同看望的礼物的。

对方抬头看了花瓶一眼,点点头,伸出手将东西收下。

“没什么事就走吧。”她声音非常淡漠。

瑟利斯塔小心地点点头告退,心里却有些怨气与迷茫——这位魔法使不准自己去病房里看望格兰先生?为什么?

格兰先生,那位分会长先生到底遭遇了什么?

自己这之后该去哪?他感觉一切安排都被打乱了,明明分会按照那位格兰先生的安排才刚刚有点起色的。

……

——

整个上午,明明医生说格兰已经醒了,但在菲洛看来病床上的青年还是一点活力都没有,直到他在护理士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幽幽转醒,眼睛艰难的睁开。

那之后的孔赫医生和护工就好像打了个胜仗一样,带着急切而激动的步伐来回进出病房,格兰睁开眼之后最开始还不能说话,等到孔赫叮嘱他喝下一些粘巴巴的药液之后,他咳嗽起来,脸上才终于带起了一点红润。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真的是火辣辣的——孔赫在他醒来后,跟他解释说在他脸上敷了一些芥末,用来刺激他全身回暖。

“我……还活着?”

“真是慈悲。”孔赫盯着他看。

菲洛仍在病床上盯着她看。

——

雾月25日。

再度静养一日之后,格兰终于能勉强说一些连续的话了,他身上的麻药也被从完全无法活动的量开始减少,他现在终于能动动手臂了。

他当然注意到了对面床位上躺着的少女。事实上,自从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被对方盯着。

“你好,初次见面,也算不上了。第三次见面了呢。”他声音沙哑地可怕,但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还是有些感慨与庆幸,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也受伤到了需要住院的程度。

而且居然和自己分在一个病房,这真的不是梦吗?

一个魔法使和自己这样的普通人,那天晚上彼此搭救,面对那狼一样的怪物,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还是很不可思议:自己居然用一把短剑和那种怪物对打,并且侥幸没死。

那简直是在透支勇气。

女孩在他对面点点头,是因为彼此搭救过的原因吗,格兰感觉她神态很温和,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冷漠。

“我……我还没自我介绍吧?我是格兰,格兰·斯佩。是个商人。”

“我知道。”红发的少女盯着他,“那天你就说过了。”

格兰想了想,才明白对方是说第一次骨折住院后,她来探望自己的事。

“我记得,你好像是……菲尔小姐?”

“……”

“不对,是菲洛(Filou)是吗,抱歉。”床上的格兰费着力坐起来,引起腹部一阵绞痛——他觉得不该躺着和对方说话,那显得很没礼貌,所以还是抽着冷气坐起来。

他尝试尽量说些话,感到意料之外的慌张,快找些话题!他对面前的红发少女问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读错的,能告诉我怎么写吗?”

他小心着没有过多触动自己的上半身。他看到一边的床头柜上拿下一只羽毛笔和纸张,那大概是孔赫用来记录他情况的。他稍微屈起大腿想要将其垫在自己身上。但由于左手的不灵活,沾墨水的时候带翻了床头的墨水瓶。

“啊!”

一边少女见状立刻上前将瓶子拿起,墨水从柜子上滴落下来,染黑了木头的柜子和地板。

“……啊,抱歉。”

意识到自己又搞砸了,格兰挣扎着想要下床整理。

站在一边的少女则静静从他那里拿过纸,认真擦拭起墨水。待收拾完这些之后,她重新看了过来。

“笔借我,你不要动。”

看着被用来擦墨水的纸,少女四处寻找,接着看见格兰右臂石膏上,孔赫留下的检查日期。

石膏。

她拿起一边的羽毛笔,轻轻抓住了格兰右手石膏绷带部分,在上面一笔一画,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下来。

对方的突然贴近让长长的发丝碰到了格兰的右臂,让他感觉有点痒。

他看向对方落笔的地方:那是西部人喜欢写的大写方块符号,而不是北方这边习惯的连续、快速的小写。不过好在格兰曾在商会的学徒实习中见过这种字体写的账单——好像叫“玻璃体”,勉强能读懂。在少女沉稳的持握里,通用语符号的横竖首尾都飘出较长的距离,带着优雅却稳重的风格,最终竖着组成“FILOU”这个词。

“写好了。”

笔画精致的签名落在了石膏上日期的旁边,格兰眼睛发直,盯着那石膏上的字看。

“原来如此,相当少见的字呢。菲洛小姐是这座城市的人吗?”

“……”

看到少女没有回答,格兰也反应过来自己和对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抱歉,只是有些感兴趣。”

“没什么,我家本来就在这座城市,或者说,基本上所有的魔法使都是在耶兰生活的。”

“那是什么意思?魔法使只存在于耶兰吗?”

“……”对方这次似乎是真的不准备回答了。

“额。”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救我?与月种战斗本来是魔法使的事情,和平民没有关系的。”少女坐回了自己的床上,换了个问题,似乎非常在意这一点。

“那种怪物是叫月种是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被不详的面具里的魔力控制的人,或者其他东西。”菲洛很耐心地点点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额,是为什么呢。”

面对对方的提问,格兰发现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救对方。

“大概是因为你之前救过我吧?你看,我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夜里,那头怪物和这次的很像,也是托你的福干掉的。还有那首歌……不对,那个曲子响起来的时候也是。”

见格兰提起自己捂住他耳朵的那件事,菲洛不由地有些脸红,虽然那的确是紧急事态,但自己居然会主动去碰同龄男性的身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尴尬。

“但是你的手,那天晚上……”菲洛小心地出声道,她的意思是第一天晚上面具里艾尔塔慕丝的人格跑出来,对他们见死不救过一段时间,害格兰右手被怪物打的骨折。

格兰理解了她的意思,但他现在一点都没有责怪这个认真女孩的想法,“那个只能算意外吧,本来也不是菲洛小姐你的过错。总之你确实救了我两次。”

“而且,前天晚上的时候,如果我就那么把你丢在那里的话,我自己肯定也会死。那个怪物速度非常快,我只能期待一下你能恢复些力气回来干掉它,所以我才会尽力拖延时间。”

这句话半真半假,格兰最后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能活下来真的是太好了。

“老实说,我现在回想起来手也还在抖啊。”

如果那个时候你丢下菲洛跑路的话,你现在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待在门外偷听的莉莉丝腹诽道,同时对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她的莎世雅做出噤声的手势。

“……你是士兵吗?”

“我是商人,菲洛小姐。”

“不要叫我菲洛小姐,那个称呼我不喜欢。我的意思是你过去是士兵吗?”

不叫菲洛小姐那叫什么,格兰感到为难。

“额,是的,我过去是佣兵,在成为商人之前,菲洛……女士。”

“……噗。”

听到他那别扭的称呼,菲洛笑起来,她面色苍白虚弱,这一笑终于有些红润的色彩在脸颊上,低下头去用手遮着嘴巴,让格兰有些呆了。

对了,她现在没戴面具啊。

这好像还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叫菲洛的少女没戴面具的样子。

第一天晚上受伤后,她来看望自己的时候也戴着那个银色的面具,之后她战斗的时候也是,但现在她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她如今没有扎马尾,红色的发丝到了末端却是类似浅浅的红色雾气一样,披散在她的亚麻色的病号服上,她一贯穿着的那个不近人情的厚实大斗篷此刻也不见了踪影,现在的样貌充满着柔弱的丽质,就如同最普通最干净的城市里邻家生活的少女一般。

仔细想想,格兰总觉得菲洛(FILOU)这个词有些熟悉,到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奈兰人对双月里红月的称呼,也是北方红雾花的花名。

“叫我菲洛就可以了。”

不,不可以,莉莉丝·让梅尔(Riris·Remainer)在门外想着。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只是不见几天,菲洛会和我不认识的一个平民男人这么亲近?

“莉莉丝大人?您在门口干什么?”突然出现的孔赫和护士拿着些药品和护具,奇怪地看着在门外偷听的莉莉丝,以及被她捂住嘴巴的莎世雅。

“嘘。”

她对孔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到一边盯着他,

“你为什么无视我的命令,把这个男的和菲洛放在一个病房里?”

“床位和房间都非常紧张,莉莉丝大人。”孔赫认真地说道,“那个格兰先生还是菲洛小姐的救命恩人,您还是觉得这样安排有问题吗?”

“算了,去给房间里的那个男人一点安眠药,我想要单独和菲洛谈话,不想让他听见。”

“……好的。”他对于这位让梅尔家家主的任性已经有深切体会,知道自己没得选择,只能安排护士再去拿些安眠药来。

——

“为什么过去是士兵,现在却又在做商人呢?”

“这个一言难尽,其实我能成为商人主要是因为我的老师。”

“老师?”

菲洛好看的眉毛挑起来,她正在整理着自己刘海,看上去是想要把床头的面具重新戴上,格兰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目光就没办法离开她此刻不戴面具的脸了。

他想趁现在记清楚少女的脸,虽然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她面具下的这张脸带有病后的虚弱,但确实是精致的北方少女脸型,额头从她梳起梳散的刘海下露出来,病号服似乎有些大,衬得她如同一株清瘦的柏树,但如果止于此的话,那和坐在银餐桌后不善劳动的病弱女人没有区别,那些大小姐在南方的地界上到处都是,格兰想着。

但她是不一样的,她那双时刻紧绷的眼睛正传达出比病弱更加强烈的色彩,让她看上去非常独立而坚强,也因此与众不同。

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就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看着它们格兰就能肯定,平时少女那坚定而冷漠的力量源泉就在那里。

不妙。

他意识到自己正不由自主的在盯着对方的脸看,少女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心虚而转向窗外。

他还是不怎么敢和这位魔法使小姐对视。

此刻她暴露出面具下的样子来面对自己,却完全感觉不到紧张,或许自己应该感到难得:这在耶兰应该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彼此信任的表现?

“呃,我现在的老师是一个名叫格姆菲斯的南方公国议员,以前他和他妻子在奈兰旅行的时候被强盗袭击,我当时还是佣兵,救了他们,然后就被他赏识,跟着去到南方做生意。”

格兰看到谈起自己的旧事时对方好像并没有露出不感兴趣的神色,不由地松了口气。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他正准备多说一些再拉近一些两人的距离,结果他们刚刚开始没多久的谈话就被此时进入房间的医生打断。

“已经能够正常说话了吗?真是不可思议的恢复能力,格 兰 · 斯 佩 先生。”

孔赫面罩上的清澈目光扫了一眼病房里的两人,闷闷地说着。

“孔赫医生,不好意思,这次还是麻烦你……”

“毕竟三号楼能治疗你们身上伤势的医生不多,如果你们再继续这种危险的生活方式的话,很可能以后会成为我的常客。”

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若有所指的向两人都看了一眼。

他亲自低头去为格兰更换身上的药膏,同时喂了他一杯水,让他好好休息。

“抱歉,医生。我感觉我这几天静养可能都白费了……”格兰看着这位一直照顾自己的孔赫先生,感到难言的尴尬:自己第一次骨折的时候明明答应对方不做剧烈活动的,结果倒好,和怪物打了一架,跳进水里,胡乱折腾了一个晚上,将对方的治疗全部报废,全身都破破烂烂。

这次却是不知道要恢复多久了,不知道利兹姆家还会不会出赔偿费,他胡乱想着。

“知道错就好了。不过,情况特殊的话也没有办法。”

孔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对一边的菲洛也点点头就收起东西离开了。

啪嗒。

菲洛看着医生离开,又回过头来看着格兰,进而看着他那悲惨的手,“格兰,你之前说你是商人,但你现在也看到了。耶兰这样危险,你,准备在这里卖什么呢?”

之前来的第一天晚上也被问过这个问题呢,但那个时候的少女似乎和现在不太一样。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不太算是问题了。

“咳,其实说来有些难以启齿,我准备‘贩卖希望’。”

“‘贩卖……希望’?”

她不解地眨眨眼,本来有些强势无表情的脸因为这个动作甚至有些可爱,她拿着银面的手悬在空中,

“是什么新名词么?”

这本来不是该跟一个刚见面没几次的女孩说的话,但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格兰在这种时候也变得坦率了一点。

“额,不是。”对于这个说法本身他其实也感到有些尴尬,多么美好的词啊,但皮斯特先生写出来和自己说出来感觉差距这么大,“那天晚上,菲洛小姐你问过我的那些问题你还记得吗?”

“哪天?”

“就是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晚上,我都还记得。你问我有没有整只的狮子卖,地龙的鳞片,和永不凋谢的燃烧的玫瑰花。”

格兰说的这些话提醒了她,这些是在她那天晚上,被面具里的艾尔塔慕丝操控的时候用来为难这个青年商人的问题。

但那些是艾尔塔慕丝问的,想到这里,她的脸色一下非常精彩。但格兰却没注意到,他还在继续思索着:

“但我之后要经手的生意里,很可能也会出现类似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

“我们商会在耶兰大概不会经手那些普通的货物了,本地的商人给我们的压力太大了,我们会尽可能帮一些特殊的客户完成他们的订单,也就是奇门货物。”

“奇门货物……”菲洛重复了一遍,但还是皱着眉,这对她来说有些难以理解。

“打个比方来说,菲洛小姐你有什么特别想要,但在本地又很难买到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啊……”

“对,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本地商店不会卖的东西,比如什么卷毛猫啊,护身符啊,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可以,那就是我准备经营的商会宗旨。比起‘订单’来说,可能更像是‘委托’吧。”

格兰还想多说一点,这个话题关乎到皮斯特先生留给他的一个伟大设想,他很想向面前这个与自己颇有缘分的魔法使小姐多说一些,但不知为何感到浓厚的困意袭来,让他的话因为一个哈欠停住了。

菲洛正在思考着,但也注意到他逐渐放缓的声音:

“怎么了?感到困了吗?”

“啊……抱歉,还有一点头晕。”

“那就睡吧,你伤的很重。”菲洛看到格兰这个样子,也不再与他谈论什么,她明显是有意结束了谈话,摆出冷漠的样子为格兰着想,一下子把面具戴上了。

床上的格兰不到一会就感觉眼皮打架,不知为何,连和菲洛继续谈话都很难做到。

他很快陷入了熟睡,而菲洛戴好了她的银面,又变回了那个淡漠巡游于城市的魔法使,但她仍坐在自己床上,盯着格兰睡着的脸看。

……

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菲洛姐!”

啪的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少女惊讶地看着那边,还没看清一个矮小的影子就直直奔到了床边,一对尖尖的猫耳朵混着浅色发丝从兜帽里漏出来。

是莎世雅,她耳朵竖起,抱了过来,金色的竖瞳里满是担忧与惊喜。

“是小雅啊。”

“嗯,菲洛姐,你,醒了!”莎世雅像是想要将不安全部甩掉似的,将脑袋埋在红发少女的胸口蹭来蹭去。

痛!

“嗯嗯,暂时别抱我行吗小雅,我身上有点疼……”

菲洛为难地抱着小雅,对方那毫不作假的担心让她感到十分温暖,但同时身体里的银棘留下的痛苦还在,全身像是在嘎吱作响似的,一用力就像被钉子钉进身子一样痛苦,让她皱起眉头。她拍了拍小雅的背。

“啊……对不起。”

莎世雅像是犯错的孩子似的,又立刻站远了一点,然后又靠回来盯着菲洛看,又好奇地去看旁边病床上的格兰——她原以为菲洛的病房应该只有一个她病人的。而在她安分下来之后,床上的菲洛才发现看望者不止小雅一个。

“哟,中午好,我也来了~”

一个淡金色卷发,蓝色连衣裙打扮的女人跟在莎世雅后面突然从门后跳出来,跟菲洛笑着打着招呼。她看起来像是比菲洛还小一些的年纪,脸颊鼓鼓的,戴着一副属于学者的大眼镜,和一顶蓝色大尖头帽子,将面具拿在手里,笑容给人人畜无害的亲和感。

但那面具和她胸前的挂饰仔细一看,都是骷髅头的样式。她一只手藏在衣服里,另一只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

“……”

菲洛面具下面的微笑瞬间凝固,她似恢复了平日里那般的冷淡模样。

“你来做什么?”

“呜哇,也不用态度差这么多吧,就算是姐姐我也还是会伤心的啊?”莉莉丝叹着气说道,不知道是真的遗憾还是假的,“我是跟着小雅过来的,她和我昨天在医院里已经守了一天了,你就不感动吗。”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你。”菲洛的语气依旧很僵硬。

“医生已经和我说了哦,为什么你药用完了不和我说呢?”

漂亮而有点轻浮的女性拿起孔赫放在菲洛床头的,一个绿油油的液体锥形瓶在手里晃着,又放下,菲洛盯着那瓶药看,她知道那是抑制她伤势的特效药,是对方为她带来的。

“和你没关系。”但她还是这么说道。

“菲洛姐……莉莉丝姐,吵架,不好。”

莎世雅夹在态度冷淡的菲洛和笑眯眯的莉莉丝之间,对状况感到苦恼却不知道怎么劝解,她盯着菲洛说道。

“没事的,小雅,谢谢你来看我。”菲洛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

“嗯~”

“那天晚上之后的事情你知道了吗?”莉莉丝在一边盯着两人,又打量着菲洛的身体,似乎是在确认她的伤势,一边问道。

“什么?”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那天晚上动静大的整个城市都看得见,偏偏大半个南城区又在宵禁,平民都醒着,利兹姆家这次的情况算是糟透了。”

“你什么意思?”菲洛疑惑道。

“我最开始以为你会不会被卷到那边的大事件里去了,就是那个满城的蓝雨啊。但赶过去之后却被她们家的人拦住,说你不在,已经送到医院了。后来我从那位星火领事那才知道……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婆说你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水道边,被区区两只长得像狼的月种打伤了。”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满城的蓝雨?”菲洛越来越迷惑了,她隐隐感觉自己那天晚上昏迷之后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东西。

“莎世雅,也看到了。”在一边听着的莎世雅也点点头,张开双手比划着,“夜里蓝色的,很多魔力,从天上飘下来,很可怕。”

“菲洛你最好和我说说,那天晚上利兹姆家派你去干什么,以及发生了什么。”莉莉丝正色道。

……

——

十分钟后。

“你要干什么?他救了我。”

“但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你根本不会陷入那种境地,不是吗?”

了解了前因后果的莉莉丝来到格兰的病床旁边,看着服下安眠药后闭着眼沉睡的青年,她眼里闪过一丝色彩,那是包裹着嫉妒、不解以及好奇的色彩。她打量着这个像是半个身子都打着绷带的男人,皱起了眉头,随后缩在衣服里的手忽然拿出一个装花的小瓶子。

在菲洛紧盯之下,她轻飘飘地把那个精致的小花瓶放在了格兰的床头柜上。

“算了,看在他还算勇敢的份上,这次就不难为他了。”

“他只是一个平民而已,你想做什么……那个瓶子是什么?”

“是之前来看望他的人带给他的,被我拦在外面后让我把这个带给他。不说这个,姐姐希望你能多关心关心自己再去照顾其他人啊。”

“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莉莉丝不由得笑出来,她转过身,向着莎世雅那边伸出手,

“好了,小雅我们回去吧,看起来你的菲洛姐姐精神得很,没什么事。就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吧,顺便我也回去帮你再做一下定期检查。”

听到检查这个词,莎世雅缩了一下,但还是不说话地点点头,耳朵耷拉下来,而菲洛却表现得有些恼怒:

“你,莉莉丝,不要再对小雅有奇怪的企图了!”

“不会的,你放心,只是检查一下她身体有没有异常。”

“信你才怪!小雅,你留在这里吧,要不直接回店里也可以的。”菲洛对莎世雅说道,但对方却摇摇头,低头说道:

“没事,菲洛姐,莉莉丝姐,不是坏人。”

菲洛一怔,她拉着莎世雅的手也不由松开。

“小雅……”

“小雅真好~”莉莉丝笑着抱着莎世雅蹭了蹭,对方在她怀里不安的翻动着,她看向菲洛,“你记得按时用药,那种南方药虽然有点难搞到,但我那里还是有一些的,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不用你管。”

“我还会来看你的。”

“莎世雅也是,再见,菲洛姐。”

“小雅再见。”

……

两人离开房间后,这里安静下来。

蓝色的雨?

菲洛眼神闪烁着,目光又回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白发青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