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画廊之后，回到怀特广场，黄昏时期依旧热闹的旅客人群和刚刚画廊在的静默偏角仿佛两个世界。这种突兀的差别让瑟利斯塔忍不住回头去再望了一眼这家画廊。
刚刚的谈判他在一旁没有太明白，只是隐晦的通过两人的情感变化感受到了交锋的激烈程度。而对他最直观的震撼还是来自对方给格兰带来的那两幅画的报价，三千弗洛购买，三万弗洛借款，瑟利斯塔没想到格兰真的能拿出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来。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拜访，却没想到会演变成一次商务谈判。
“格兰先生，真厉害呢！”
“嗯，嗯。”
格兰从画廊里出来后脑袋也一直处于朦胧中，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幅画能值3000弗洛那种价格，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格姆菲斯为他这次出行付出了多少。
30000弗洛的借款。
“没想到真的这么容易借到了……”他才反应过来瑟利斯塔在夸自己，“不，这次主要是老师的功劳。我根本没能做成什么，最后只是被对方压着谈完的。”
他终于理解到了这座城市里扎根已久的这些家族的能量。对方甚至没有表现出魔法使家族最重要的关于魔法方面的力量，仅仅是这份资金上的实力就让他望而生畏。
瑟利斯塔却是不知道这些，他只将格兰的说辞理解成了自信带来的谦虚，更感叹地赞道：
“不过一下子就拿到了三万弗洛，说实话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发展成这种情况……您最初就是打算向利兹姆家族借钱的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不然本来不该冒这个险。突然找不熟悉的势力借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何况是魔法使家族这种凶险的组织。
“但如今情况太困难，对方的身份尊贵，机会也太难得。”
格兰摇摇头，暂时，他没有把皮斯特先生的遗嘱透露给自己的这位同伴。
自己已经筹集到了30000弗洛，当然，实际上和借高利贷没什么两样，但好歹是完成了。
那么，皮斯特先生的第二份遗嘱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呢？
他背负了巨大的债务风险来完成这个前辈的“任务”，相应的，也希望对方能够可靠一点。
不过那个领事究竟是看上了自己的哪一点才又同意贷款给自己呢？利兹姆家族肯定需要自己做什么事，还是说，他们和皮斯特先生有过什么约定吗？那个名叫格玛莱梅德的人又是什么情况？
……
大脑里还是乱乱的，格兰发现自己想得太多，走着走着两人间已经不知觉陷入了沉默。瑟利斯塔也没敢打扰他，只是安静的跟在一边。
格兰他意识到自己这位同伴之前一直被晾在一边，他于是开始了个新话题：
“那个，瑟利斯塔，利兹姆家族的人都是魔法使吗？”
“是的，格兰先生。毕竟是魔法使家族，应该整个家族的人都是魔法使吧。”瑟利斯塔看到格兰终于从沉思中恢复过来，才理所当然地回道。
“外表看起来和普通人区别不大啊……”
“虽然是魔法使，但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动物。那位领事先生也是人，外表上看起来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吧。”瑟利斯塔想想举了个例子，“就好像……就好像前几天格兰先生您说过的那个到医院去看您的女性魔法使，您应该也还记得吧。”
格兰想起了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冷漠少女，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位叫菲洛的少女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不仅仅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更多的，是一种生人勿进的气质。
认真说起来，那种气质才更符合格兰对于魔法使这一形象的想象。他最初以为这些掌握了超凡力量的人类都应该是那种性格。
那天晚上，楼道间漫天飞舞的银刃，以及长得像狼一般的怪物，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一般人甚至军队能够匹敌的存在。甚至更进一步，有力量的人看不起没有力量的平民，将普通人当成玩具和奴隶对待，这种家伙不是没有——南方的一些贵族就是这么生活的，格兰三年的学徒时期里也见过不少，那些人位高权重，自诩高人一等，像是翻在烂汤里的白色猪油花，让人恶心。
不过仅仅外表上他的确还看不出魔法使和普通人的差别，只记得那位荨麻领事刚刚开始商谈后换面具那一瞬间的惊艳，但那更像魔术(Magic)而不是魔法(Magik)。
“格兰先生，这之后的安排怎么办呢？”瑟利斯塔提醒道，“已经晚上了，要回去吃饭吗？”
“嗯，我要先回会馆一趟。这一大笔钱给分会解了急，得好好规划一下该怎么使用才行。另外会馆那边还留着那三兄弟，也要去看看他们打扫的怎么样……明天按照领事说的，还要去行政馆一趟。”
格兰左手摸着下巴，感觉不知为何事情没有变少，反而变多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
“说起来，瑟利斯塔你平时住在哪里？”
“我吗？我平时住在南区的一家旅店里，那里的租金很便宜，而且离会馆不远。”瑟利斯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格兰会突然问这个。
“你没考虑过搬进会馆住吗？”
“在您来之前，会馆里的骚扰是很严重的。以前其他会员还在的时候，大家也有很多都在外面人家寄宿或者找便宜旅店入驻，就和我一样。当然现在只是习惯了……您觉得那样比较好的话，我也可以搬会会馆里，那里的三楼本来也有我的房间。”
“不用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暂时还是先住店吧。”
瑟利斯塔如今是他重要的副手，现在分会人手少得可怜，也缺乏保护。仅靠那三位矮人兄弟的话防卫一个大会馆实在是捉襟见肘。这种关键时期他不希望对方出任何闪失。留在会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流氓或盗贼打伤的话，到时候分会仅剩的两个代表都带伤，那也太凄惨了点。
“那今天剩下的时间继续之前的工作吧，让你抄录的东西还剩多少？”
“还剩大概二十页，皮斯特先生留下的东西很多……”
……
两人走远之后，广场上人群将他们的背影慢慢淹没。
——
雾月23日。
今天也是一整天晴天，但云积的比平时厚实，秋日的凉爽更加深切的在这座城市传递。
格兰一大早就和瑟利斯塔去到行政馆，在那里见到了昨天有一面之缘的曼布培，确认接收了贷款30000弗洛加上他个人断了一只右手的赔偿款500，一共30500弗洛。
他有些腹诽：断了一只手就赔了500弗洛，真是财大气粗，这样的好差事要是让乞丐之类的知道了不知道多少人会愿意天天被卷进来。
由于数额比较巨大，一次性兑换成货币不太现实，因此这一笔资金会分几次慢慢运送到分会会馆去。
“不要忘了帮我找星星，格兰先生……”
离开的时候，那位领事副手先生用阴柔的语气这么说道，他看着格兰的眼睛闪闪发光。
“期待你的好消息。”
“我会尽力的。”格兰对对方的订单不敢做太多保证，他不像皮斯特，还没有太多经手这类古怪生意的经验，因此不怎么自信，只是礼貌地告辞离开。
然而在回会馆的路上，他甚至想庆祝一下，作为正式成为商人后的第一次成功交涉，这次胜利对格兰而言意义重大。但他也知道目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得不将这种类似想给自己过生日的心情压下来。
目前分会的订单有：
[斯莱德·曼布培 住址：南城区-行政大街行政馆二层贵妇人间 希望的物品：星星 个人描述：利兹姆家族在南城区行政馆的工作人员，魔法使，风流才子 发起时间：Twi·7 热月13日 时限：没有 他的预算：3000弗洛 交易状态：进行中]
[荨麻领事 住址：怀特广场-巴比伦温室 希望的物品：关于格玛莱梅德·善让这个男人的个人情报 个人描述：利兹姆家族在南城区的商业管事，画家，魔法使 发起时间：Twi·7 热月13日 时限：没有 他的预算：2000弗洛 交易状态：进行中]
两个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在这之前，医院里的那位孔赫先生还委托过自己查询一些南方药品的消息，但那个还只是口头协定而已，并不是正式订单。
但即使不是正经生意，生意就是生意。看来日后要步上正轨还早得很，他这么想着。
这时，在一旁的瑟利斯塔却突然开口了：
“格兰先生，我今天可能要出去一趟，不一定有时间陪您了。”
“哦？”
格兰有些受到冲击，瑟利斯塔这几天一来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对方作为副手时刻不离地辅助自己了。
却是忘记了对方也可能有自己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今天的日子对我比较特殊，有个不得不去的地方。”
格兰看着对方吞吞吐吐，带着些紧张和寂寥的模样，那样子让他想到了过去，自己为了回乡探望母亲和佣兵团的团长请假时的样子。
他张张嘴，但是终于没有多问去干什么：“那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应该……要明天。您觉得行吗？”
瑟利斯塔小心翼翼的等待着格兰的反应，那张画着笑脸的面具略微低下显得有些卑微，似乎生怕他不同意一般。
“我明白了。”但格兰完全没有为难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诶？您同意了吗？”
“没什么同意不同意，我也没办法限制你的个人自由。”格兰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您是分会长，其实……”
“这种时候多吗？”
“……不多，大概一个月两次吧，偶尔三次。”瑟利斯塔吞吞吐吐。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休假吗？”
“应该，没有了。”
“那以后给你每个月五天假期吧。不过以后要休假的时候最好提前跟我说。”
“格兰先生！谢谢您！”
——
皮斯特的第二份遗嘱还是没有着落。
格兰将羽毛笔咬在嘴里。
由于瑟利斯塔的离开，他目前只能尝试自己翻看、抄写剩下的记录，同时将关于今后的想法写在纸上。
只有左手能自由活动，当想用右手写字时，由于肩膀和肘部都还有伤，只能用手指写，运笔能力很差。而且需要写几行字的时候，他必须保持肩膀不停的横向移动，这在现在构成了很大的负担。
但他很快也发现了诀窍，那就是右手保持固定，左手拖着纸在桌上移动，这样虽然困难，但终究是能写一点东西。
在会馆里进行到手的贷款的计划，在这之前他也尽可能和瑟利斯塔讨论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但还有许多要完善的地方。
汗浸湿了笔杆，时间太长，让他胸口不知觉有些发闷。
吃完瑟利斯塔走前给他留下的午餐，休息了一会，下午又开始工作。
说是只要完成了筹款的任务，第二封遗嘱就会自然出现，但在哪里呢？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三位矮人兄弟的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这几天来他们一直是这样，不停地打扫着会馆的内部。精神十足的声音从各个地方传来，偶尔还夹杂着一些重物落地的声音。
但格兰抬头去望窗外，或者走到楼下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又不见了。
明明几天下来都在身边帮忙干活，但却神出鬼没得让人费解，而等到开饭的时间，又能在后院很轻松的找到他们几个，坐在一起围着腊肠和一些啤酒大嗓门的聊天或唱歌。
简直就像真正的妖怪一样。
格兰记得奈兰人的童话里也有和他们类似的存在，叫做屋顶精灵，它们会偷偷帮一人家干活，平时住在屋顶上，那一家人每天回家发现房子里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但又没办法看见它们。
他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最后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那三个兄弟太矮，自己很难找到他们在哪。
一直工作到晚上，等到天色渐渐昏黄，格兰才发觉自己差点错过晚饭的时间。
“今天就到这里吧。”
矮人兄弟们之前来和他道了个别，现在已经回家去了。而这几日以来虽说状况不断，但格兰身边一直有一些人在，像这样一个人的时间反而是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次。
他将文件整理起来后，黄昏时期的会馆里只剩他一个人，而从二楼楼梯的破窗户向着后院方向望出去时，水道与房屋均披着金黄，他不由地有些看呆了。
这之后的一年自己都会呆在这座城市，他沉默地摸着窗棂想到，对他而言这些到现在才有了一丝实感。
——
马福亚大街，九十九件新衣餐厅。
“哟，格兰先生，这次是一个人吗？瑟利斯塔先生呢？”
侍者还记得这位新上任的人物，因为店老板的要求而照顾他，态度很亲切。
“嗯。他有一些私事没和我一起。麻烦来一个人份的面条和培根。”
“好的，3个铜板，还要别的吗？”
“有没有煮的肉？”
格兰被孔赫医生要求不能吃太重口味的东西，但吃肉可以帮助恢复，为此他问了侍者。
“有的，有煮鸡肉配小番茄，9个大铜板，可以吗？”
“唔……来一份吧。”
“明白了，请稍等。”
东西还是和上次一样偏贵而且清淡，但对于正在养伤的格兰而言清淡点反而正好，培根被他拌进面条里。
努力左手用叉子搅拌的时候，他看着白净的鸡肉和面，突然生出荒唐的想法：这座城市的人是不是经常和自己一样因为意外受伤后要养伤，所以才能习惯这种清淡的饮食。
“不，果然还是不可能吧。”
他自言自语道。
真的有那么多事件成天发生让人胆战心惊的话，耶兰旅游城市的招牌大概也要砸掉了，那样利兹姆这类家族的利益也会因此受到损害吧。他们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城市繁荣与否，但谁都不希望自己统治的是一个被打成露天垃圾场的混乱之都。
“您要酒吗？”侍者过来问他。
“不了，前几天受伤现在在养伤，麻烦给我一些水。”
“养伤……我知道了。”侍者看到了格兰右手的石膏，也不再说话。
黄昏时期的餐厅和前些日子瑟利斯塔与他来的那晚不一样，这次可能是没有紧邻疏散区的原因，整个餐厅的气氛更加放松，客人也比较多。甚至餐厅一楼的角落里还有一位穿着燕尾服的艺人翘着二郎腿吹着口琴。
“那个艺人是你们新请的吗？上次来的时候好像没有。”青年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们哪里请得动那样的人物啊。”他以为格兰在开玩笑，摇了摇头。
“嗯？他吹的是很好……”
“不是，您仔细看，他肩膀上。”侍者没有回头，一边将水放在格兰面前一边小声地说道：“那是利兹姆家族的人。”
格兰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对方的左肩处看到了用别针别住的，蓝皮革做底的白色青鸟图案——那是利兹姆家族的家徽。
“……你们认识他吗？”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认得那样的大人物，只是他进来点了些东西，就一直坐在那里。”
“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可能只是坐坐吧，魔法使的想法谁知道呢。”
侍者离开之后，格兰不自觉盯着那个艺人看了一会。口琴的声音悠扬，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一般，演奏者仪态也优雅地无可挑剔，让他不由得出神盯着看。
这个人，是魔法使吗？
对方觉察到视线并回望过来后，格兰才回过神来，那忧郁的黑色眼睛看得他有些紧张，他赶忙低下头继续专注于面前的面条。
“……”
稍微停了一会后，口琴声又响起来了，仿佛刚刚的沉默没有发生过一般，商人终于松了口气。
还是早点吃完回医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