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21日。

虽然第一天前去查看的时候被分会那残破的样子唬住,但经过清理后,他发现这个地方并不是不能使用。如今通过三兄弟的大扫除,除了外面依旧是垃圾涂鸦堆砌唬人的样子之外,馆内已经变得干净而空旷了许多。三日下来除了依然可以用的家具找到不少外,大扫除的垃圾如今都堆在后院门外。

“原来如此,过去皮斯特先生居然还留下了这么多的客户吗?”

打扫一新的分会长房间里,格兰坐在桌边翻看他视若珍宝的这本黑封皮笔记。里面的客户资料以及他们订购的物品,三天下来让他仍感到新奇无比:

[马德里昂·马布亚 住址:东城区-提马灯巷深水遗址17号楼二层 希望的物品:一把杀过十人以上的剑 个人描述:老战士长,性格耿直 发起时间:Twi·7 获月3日 时限:半年 他的预算:600弗洛 交易状态:已完成]

[菲德赛·坦布 住址:南城区-歌舞大街菲德赛纺织铺 希望的物品:剧作家法门·德让斯于真实4年留下的关于喜剧写作的讲义 个人描述:艺术家、实体商业经营者 发起时间:Twi·7 获月16日 时限:三个月 他的预算:790弗洛 交易状态:已破弃]

[斯莱德·曼布培 住址:南城区-行政大街行政馆二层贵妇人间 希望的物品:星星 个人描述:利兹姆家族在南城区行政馆的工作人员,魔法使,风流才子 发起时间:Twi·7 热月13日 时限:没有 他的预算:3000弗洛 交易状态:进行中]

……

这种做生意的方式,格兰闻所未闻。

“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恶魔伊比利斯一样啊……”格兰一边做着笔记,一边感叹道。

伊比利斯是奈兰民间故事里的大恶魔,传说见到他的人,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从它那里买到任何东西,落魄的国王可以买回他的王位,劈腿的男人可以买回妻子的原谅,甚至失去时间的老人能从它那里买回自己的童年等等。但这些交易也都在故事最后被证明都是不值得的。

这些天下来,直到将大半个表单看完,再回头重新倒腾了一遍,他才勉强理解了那位皮斯特先生想表达什么。

“原来如此,因为一般的大宗货物生意没办法插手,所以就开始经营奇门货物了吗?”

简单来说,过去分会的业绩如他想象的那般几乎没什么起色,赤字是家常便饭,其中原因无非是商品被本地商人打压卖不出去,而一旦他们试图以物美价廉的货物控制市场时,对方也会暂时性的压低价格并且派人前来骚扰商会的进货与出货,进而驱逐乃至杀死他们的会员,制造失踪案件让分会崩溃。

久而久之,南区的物价每每因为他们和本地商会的对抗而波动,一会变得廉价,一会又攀高,这让当地的居民们普遍不信任他们这些来自南方的商人,认为他们货物供给有问题,扰乱了城市市场的秩序,甚至连那些魔法使家族的人也对此感到不满。当这种可怕的共识形成之后,之后的几任分会长就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继续和本地商人竞争了。

分会就好像被打瘸了双腿的人,只能在街头巷尾爬行,于市场上捡漏,变成得过且过的颓废样子,会员也或辞职或逃跑地走了大半。

但这些情况曾经在这个叫做皮斯特·洛里斯的人手里得到过好转——这个分会长的经营思路非常新奇,他并不冒着生命危险和本地商人竞争大宗货物市场,更不和四大魔法使家族抢夺走私的生意,而是将整个分会变成了一个类似杂货铺、乃至万事屋一样的地方。

“贩卖希望!”

这是当时他所提出的口号。

意思是无论什么订单,只要是本地商人搞不到的,客户需要的,他都会尝试帮忙弄来。他不会插手小麦、番红花、棉布,或者其他一般交易品的生意,而是专门接受那些稀奇古怪难以处理的订单。这种毫无经营理念的做法反而让他积累了一定量的客户,甚至让分会的糟糕情况一度得到了扭转。

而这个想法和他在医院里从孔赫医生那里听来的建议不谋而合。那位医生的意思是:目前他们分会的情况下正儿八经的操控一般货物是绝对赢不了本地商人的,只能去主动找那些要求古怪,本地商人没办法处理的刁钻客户们来尝试获得订单。即使那个订单可能是让商会去帮客户从南方买一只名贵的猫。

但即使是这么说,还是有很多问题留存着。

“虽然说要贩卖希望,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希望又是怎么进货的呢?

比如,说是要给客户天南地北的找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但具体实现过程该怎么来?

格兰知道自己并不是旅行商人,从一开始就是准备经营固定在城内的商会,而那种从天南地北调运货物的手段可想而知需要庞大的人手和运输网,如果拿下了订单却没有稳定的进货渠道,所谓的“贩卖希望”不过是夸张的笑料而已。

商种类的不稳定,虽然松散客户会增多,但进货的难度也会增大,杂货和珍品贩卖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销量和进货不稳定。

他当然同意这里面所有的理论,但那位皮斯特先生是怎么解决这些实际问题的呢?

现实和理想不同,哪有那么多新奇美好的生意方式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一看果然只能自己找出路,或者赌一把,期待那个人的第二封遗嘱了。

……

另外,这订单上怎么还有人要买天上的星星?

这不是捣乱吗?皮斯特先生为什么连这种生意也接下来了,他看着里面奇怪的部分皱着眉。

“连避免怀孕的药也有……安条夫人是谁……唔。”

这本笔记的部分内容涉及到客户的个人愿望时候,内容就变得相当隐私起来。

难怪那位皮斯特先生宣扬是在“贩卖希望”。现在看起来确实,每件商品里面都透露着客户个人某种强烈的需求。

“呼。”

这不好,很不好,他几乎要被这封古怪遗嘱里的浪漫和神秘气息说动了。他飞快地单手将笔记合上,揉着人中进行例行休息。

想到了什么,叫来了正在帮忙整理分会有用物什的瑟利斯塔。

“格兰先生您找我?”瑟利斯塔搬着文书看过来。

“嗯,你知道利兹姆家族的人一般可以在哪里见到吗?”

“利兹姆家族的人吗?”瑟利斯塔将整理好的东西重新堆上架子并拍拍手,思考了一会,“您想见他们家族的哪些人呢?”

“能管理我们商会这样组织的人就行。南区是他们的范围,我来了几天,也该去和当地的主人打个招呼了。”

“那样的话,去行政馆应该就可以了。”

“行政馆?”

——

行政馆,这座管理城内银面们进行治安活动的官邸,格兰此行的目的是完成来耶兰之前格姆菲斯先生的嘱托——尝试和利兹姆家族的人碰面,修复关系。

此外,他也是来这里见他们商会过去的一位客户的。

在皮斯特的笔记里,这里有一位名叫斯莱德·曼布培的男人,他是利兹姆家的一位魔法使,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姓氏是曼布培而非利兹姆。这个人曾是他们商会的客户,但在皮斯特死后交易没能做成。

那个曼布培先生给的订单是“星星”(Star),格兰要去具体确定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含义,是不是什么奢侈品的名字,亦或是说就是天上星辰的含义?如果是后者那也太荒唐了,天上的星星难道能作为商品买卖吗?

这笔交易已经过了接近两年,但订单上写着没有时限,订购款是3000弗洛这样的巨大数字,因此他还是心动了,想来确认一下。

“这里就是行政馆吗?”“是的,格兰先生。”

“真是大呢……人也好多。”“南区的大房子大多都是这样,他们大都是旧式教堂或者贵族宅子改建的。您走错了,是走这边。”

行政馆是一座雪白的教堂式建筑,这里靠近格兰之前夜晚出事的地方,这条街道之所以称为“行政街”,就是因为这座建筑就正襟危坐的端坐在正中段。

它坐西朝东,建筑外表是北方教会鼎盛时期修建的那种大型教堂,高高的穹顶上方有着许多细碎的装饰性尖塔与浮雕,但外侧换上了没有彩绘的干净窗户。走进大厅时就会发现那些本来开阔的教堂穹顶空间已经被从上至下分做了新楼层。

进到大厅里,棕色走廊向里侧伸去,一圈圈围着越来越高的建筑爬升,到处都是门,看起来空间利用方面强了不少,比起宗教式建筑要务实了许多。

没有带金丝边的血色长地毯,也没有端坐正中央的布道台,没有圣象和一排排供人听弥撒的长椅,这里只有变得细长的支承用白色石柱和可以照出人白影的花石地面,走在上面非常滑,但也让人感觉很干净。办公的人走来走去,各色的人彼此交谈着,他们大部分都行色匆匆地从格兰和瑟利斯塔身边走过。

两人一路逛到前台,还注意到有农夫打扮的人们在馆里低头议论着自己带泥土的鞋,担心自己是否弄脏了地面,他们似乎也是前来报告纷争的。在瑟利斯塔的介绍里,这个地方之所以名为行政馆,意思是集南城区司法和行政权力于一体,类似落后地区领主办公宅邸那样的公共性建筑,这里平日里便坐镇着数十名商业代表、法官、治安兵之类的公务员,同时也是利兹姆这个魔法使家族在耶兰城利益的代表。

当轮到两人时,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戴着黑白条纹的面具的男人,他的面具只遮住下半边脸部和一只右眼,那双眼带着市镇公共场所办公人员们特有的疲倦。

交涉比想象的要熟络不少,男人用生疏却不失礼节的口气为格兰和瑟利斯塔查找资料并回答他们的问题,比如叛逆天平商会在南区仍然是被认可的商会,他们的一些客户在今年夏天过后还找到过行政馆让他们帮助联系商会的负责人,问他们为什么不接受新的订单了。

比如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与家族打过招呼了,定期联络中断之后,利兹姆家就不知道他们商会现在在干什么,也没办法以同盟组织的名义提供保护。再比如他们商会在本地恶劣的名声。

格兰和这个男人谈了半天,谈话中一直小心翼翼的,也没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魔法使的痕迹表现出来。

这个人不是魔法使吗?

“新会长先生,你知道吗,你们商会的人在南区这边曾经很有名,被称为‘打翻天平的刽子手’”他推了推眼镜,“因为只要你们一有新的会长上任,城里的物价就会突然剧烈变化一段时间,这给平民们的生活造成非常多的不便甚至困难。”

这位前台接待的人代替他身后的家族,对格兰之前的某些分会长行事方式表达了不满。

“抱歉,我不清楚。”

“不清楚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家族还记得这些就可以了。这次对您的来访我们照常表示感谢,但请您还不要轻举妄动。耶兰内部的物价,特别是南区维持非常麻烦,家族缺少人手,请不要造成我们的困扰。”

“唔。”

这个态度说不上友善啊,商人想着。

商会过去在这里的声誉这么糟糕吗?不知道是不是本地商人发力的原因。就在他被对方尖锐的话语刺的犹豫起来时,对方却又改口道:

“但是,如果是像两年前那位……皮斯特先生一样,你们能秉持像他那样新奇的经营理念的话,家族应该还是愿意继续帮助你们在南区发展的。不过具体的要求你还要咨询领事先生才行。”

格兰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又一下子提起精神来。

等等,他们知道皮斯特?

让他有些咂舌——这个利兹姆家族似乎真的统领着整个南城区的行政?还清楚他们商会过去在皮斯特先生领导下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生意,并对此表示支持?这其中的意味他还没能深切体会出来。

“那么,你们今天来这里就只有这些事吗?”

格兰想着还是以本来的事务优先,直接拿出了商会的名片,进一步询问接待人可不可以会见利兹姆家族的领事。

他的行李里有那两幅格姆菲斯送给他的画,用来和这个家族拉进好感,理论上得交给对方管事的人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家族在南区的街道商业活动目前由荨麻领事管理,以小型商业同盟组织的名义,如果你们要约见的不是紧急情况的话,需要提前10天。”接待人员推了推面罩上的眼镜,安静地回答道。

“10天?”

“是的,10天,要知道,领事大人很忙。”

“如果是紧急情况呢?”

“如果是紧急情况,最少需要提前3天,并且要看领事的日程安排。”

“领事先生的日程安排如何得知?”

“这个不在我的管理范围了,但现在我可以尝试帮你们约见领事的副手曼布培先生,他目前就在行政馆,或许可以和你们谈具体情况。”

“等等,你刚刚说谁?”

“曼布培先生,斯莱德·曼布培先生。两位有什么问题吗?”两次被打断说话似乎已经让这位接待人员产生了不满,他看了格兰一眼,眼镜反着光。

“没,没有,麻烦你了。”格兰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语气恢复到平时的状态拜托道。

对方点了点头,推开大厅的红木门走了进去。

……

两人在前台等待着,格兰手衬在前台上,趁这个时候和瑟利斯塔小声交谈着:

“那个曼布培先生不就是我们商会过去的客户吗?”

瑟利斯塔昨天帮忙摘抄过交易记录,因此也知道他在问什么,

“是的,他在南城区是一位很有名的人……据说和很多有名望的妇人有染。他是以本地人身份加入利兹姆家族的。过去是一位平民药剂师的儿子,后来不知怎么加入了魔法使的行列,这在南区是非常少见的。”

就和平民变成贵族差不多吧,格兰想着,还不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物。

他想到笔记里对方那个‘风流才子’的描述,以及那个关于‘星星’的订单,感觉这位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那瑟利斯塔你知道关于那个荨麻领事的情况吗?”

“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利兹姆家族在南区街道生意上的代理人。”瑟利斯塔仍是摇摇头,“格兰先生你来之前,皮斯特分会长好像和他打过交道,但是没带上我,所以我也不清楚更多了。”

“这样么。”

两人敲着桌子等了一会,随后那位黑白斑纹脸面具的人就走出门来,邀请他们进去商量。

“曼布培先生愿意接见你们,他已经在二楼的会客厅里等候了,但那里现在也有其他客人,还请两位不要失了礼节。”

——

两个青年在无助的彷徨中上了二楼,只见这里的走廊两头透风,上午的阳光印在廊道里,里庭的长曲松树齐齐地挠进空窗户来,绿色的松针配上白色石料镂空墙壁,安静温暖,品味确实是比下层那朴素的办事大厅高出几个档次。

他发觉左右忽然出现了人影,吃了一惊,才发现那是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的一排排的肖像画。其中夹着一些小镜子彼此反射,当他向墙的方向看去时,镜子里的他自己和画里的人物扭曲在一起,顿时分出大大小小千万个,头一齐向他转过来。

他被这种异常的景象所震撼,但引路人仍在有条不紊地带路,他只能尽量不表现出土包子的模样,目不斜视地通过这条华贵的走廊。这段时间里余光偶尔传来两边镜子里的乱象,就仿佛这里有画里的人在跟着他向前走一般,瑟利斯塔也不比他好多少——这里太奢华了。

带路的人在前面默默不语,终于,带他们来到一扇色彩斑斓的门前。那门依旧是红木制作的,上面镶嵌着彩色玻璃画像,从中间向两边打开,做的很宽。门的上方用飘逸的北方小写字体刻着金色的“贵妇人之间”(Room Of Ladies)的字样。

“曼布培大人就在里面了,请不要失了礼节。”接待人第二次提醒了之后,就敲了敲门后打开了。

格兰和瑟利斯塔对视一眼,他们也对于这个向分会购买“星星”的客户很有兴趣,跟着走进房间里。

“~~~”

两人还未进来,就先听得嘈杂。似乎有年轻妇人在房间中献唱,声音高而连续,语速随着情感变化起伏浓烈,格兰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单纯清澈的人声歌唱,不由的有些听呆了。

当他们跨过门槛时,庞大的大厅里恰巧一阵落幕的掌声哗啦啦传来,一个戴白礼帽的金发女性正提着长裙的裙角,天鹅垂颈般对其他鼓掌的人施礼。房间里以这名女性为中心正围坐着七八位男女,半数虚掩着面具。

一个戴着金色包塔(Bauta)面具的男人坐在茶几旁边的长沙发主位上,正给几个白瓷茶杯倒茶,他全身被棕色外套和套裤覆盖着,带着些金色点缀。面具的眼眶周围一圈也有着细碎的金色纹路游走,手里还戴着手套,在一些有强迫症的人看来,只要再给这位绅士戴上一顶帽子,他就能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偏偏没有,露出褐色的打卷头发来,右手倒茶时,左手却放在旁边一位娇羞夫人的腰上,毫不做作的姿态也显出他不羁的放荡性格来。

房间里的装饰偏向木质,墙上和走廊上一样挂着几位无名夫人的画像,只是少了那么多古怪的镜子。乐谱架子和大提琴斜斜的依靠在书架旁,书架上几本红蓝黑金边封皮惹眼。即使堆了这些东西与各种桌椅和差距餐车之后,这个大厅仍然显得非常宽敞。

两边六个窗户都被蓝紫色的帘子拉上了,外面的阳光进不来,房间里面那昂贵的吊灯却被点亮,待到侍者关上门后,奢华而温和的光线便刚刚好了。

这些好人儿在这里兀自笑谈着。

“文梅夫人这一唱仍旧是了不得,请茶。”

斟茶抱女的男人对大厅中心刚唱完的女性说道,换来对方轻轻掩口微笑:

“先生请不要取笑了,我可只是闲暇练过,如有一丝入眼耳的地方,那也是沾的这些时光的福气。”用小妇人慵懒却优雅的语气说完,她转向门口这边,刚刚众人鼓掌的时候她就听得有人开门,“看来有新客人呢。”

她这么一看过来,刚刚看她表演的其余几位客人一起转过头来,连带着那位曼布培先生也略微坐正了一点,他们投来目光。这些目光让格兰和瑟利斯塔浑身僵硬,就像是不经意从后台登上剧院舞台的路人那般窘迫。

但还好两人一个带着黑眼罩,一个带着笑脸面具,没有暴露过多丢脸的神色。

对方似乎在作乐,自己等人有求于人应该侍立一边等待。现在既然被注意到了,格兰也干脆定了定心神大方的打招呼:

“那个,打扰诸位了,请问曼布培先生是哪一位?”

房间里几乎全是女人。

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她们大多长发、细腰,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不俗的风姿。这个沙龙里坐在主位沙发上那唯一一个男人看起来身份最为尊贵,应该就是那位曼布培先生,但格兰还是想确认一下免得闹笑话。

“看起来两位就是格兰·斯佩先生,以及瑟利斯塔·安布先生,那个著名的‘贩卖希望’的商会来的妙人了。你们好,我是斯莱德·曼布培,你们可以用我的姓氏称呼我。”

果然。

茶几边倒茶的男人带着笑意这么说道,和他目前手揽妇人放浪的样子相反,说话的声音非常礼貌。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泡在女人堆里的原因,他的声音不如一般男人有力,而是带着一丝阴柔的魅惑,然而又有些低沉,就是这样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茶水的蒸汽飘向他脸上面具金色的纹路,那对华丽的眼孔扫过两人。

“您好曼布培先生,不好意思打断了您和诸位的娱乐,我们是为商会在耶兰的分会事务前来的。”

“是么。”

曼布培随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茶杯。

“那刚好这里也告一段落,权且也让各位歇一歇。”

见格兰算是有礼,他轻轻拍了拍手,随后宠溺地摸了摸怀里小妇人的头发,让她也到一边去整理一下仪容。其他人也大多让到一边各自谈笑去了。

男人将两个茶杯推到茶几对位,伸手示意两人落座。瑟利斯塔自知不是主要的客人,因此只是鞠了一个躬站在一边,格兰有些为难地坐在沙发上,将手提箱放在一边。

旁边正拉着提琴的女性此刻轻舒手臂,刚刚在房间外听得的调子变成了一首安静的独奏曲目,双方就在个中悠扬下交谈起来。

“两位来这里是为了联系老师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大概也是商人生意上的事情。我是老师的副手,也是他的学生,理应分忧,但您所在的商会作为耶兰的同盟组织,事情却必须找他处理。”

“那领事最近可有空闲?”格兰问道,他本来是想先问一下对方作为客户提交的那个订单的事情,但见对方先开口说这边,也就顺着说了。

对方的态度并不高高在上,这可能与年龄以及艺术素养有关,和上位者谈判中遇到有修养的人其实还是蛮难得的。

“不瞒您说,老师他最近一直是比较忙的,直到昨天才稍微闲一些,现在的话大概在他的居所小憩。”曼布培带着些迟疑答道,“见人应该没问题,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格兰先生您也应该理解,一个人如果是在工作时间被人拜访,那是无所谓的,但老师目前在休息,介绍你们过去的话,也就是介绍休息日的客人与他打搅。”

“……是这样的。”

“因此在下这里有这么个小小的难处,同样的也希望给两位提些要求,做些乐子,全当介绍的费用了,您看如何?”

提些要求,做些乐子。

瑟利斯塔在一边不是很理解这些晦涩的话,但格兰长期察言观色,其他的暂且勿论,对于试探之事是尤其的敏感。

“原来如此。请问是哪样问题?”

格兰看着对方的面具问道,他想看清那后面的一张脸是不是准备刁难自己,可惜看不透那面具。

这个城市的风俗在这种地方真是方便,面具一戴,连是不是在说谎都看不出来。不过自己也在享受这种优势。

“格兰先生可曾习过歌剧?”曼布培低头晃了晃茶杯问道。

“歌剧?完全没有。”

格兰老实地摇摇头,他打量这房间时就清楚,利兹姆家族的人大概人人都好这类文娱文化。

自己的修养……除了能鼓个掌之外,基本什么也不剩吧。

若是对方觉得必须懂这些才有资格,这下可就难了,见那位领事的时间拖得越久,分会目前的状况就越难改善。

他必须尽快见到那位领事,好确定商会能拉到利兹姆家族多少赞助,最理想的情况是这个走私家族能直接贷款给他们发展,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最次他也要完成示好,争取到让这个家族不给他们商会今后的发展使绊子。

“曼布培先生,我只是一介商人,对于艺术的确向往,但不存在什么修养。”

“那也无妨,”曼布培反而笑了起来,他看出了格兰的窘迫,“确实,阁下是商人,不是艺术家,这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嗯。”格兰点头应了一声。

“不过,家族的产业庞大,要和各种人打交道,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懂这些红蓝油彩和高低音调之事。但是即使是在没接触过这些的人里,我们也看得出优劣。”

“哦?”

瑟利斯塔听到这里抬起头来,他听出来对方是故意要给格兰机会。

“格兰先生,和外人想象的不太一样,耶兰人中的一部分,包括我和我的老师,都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神的。”曼布培语出惊人道,让格兰怔住,“但是我们认为,神并不因为人的行为善恶而奖惩人类,而是在有趣与否这件事情上来看人是否有价值。”

曼布培仍旧是调笑而优雅地语气,用那俘虏许多妇人、充满魅力的男性声音侃侃而谈,但内容却发生了变化,

“举例子的话,农民穷苦而一生种地,他们明明积善苦弱,却仍遭受天灾的磨难,而许多败坏光阴的年轻艺术家们一生破败,却也能得到妙人赏识。这就是因为后者能够从生活中解放出来,感受到乐趣,勇于挑战未知的机会,甚至自己将自己逼迫进潦倒的境地里,而前者总是苦巴巴,胆战心惊,过着一成不变无趣的生活。”

“神们(Gods)看的有趣,便会嘉奖,而看的无趣,目光便会移开,而这其中的差距乃是灵魂的差距。要我说,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为他是个观众,能降奖赏,但不碰舞台,您觉得是吗?”

他盯着格兰眼罩后那有些局促的眼睛问道。

“……这个说法本身也是很有趣。”

格兰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回道。

对方似乎在聊感性话题上非常有兴趣,这种情况很麻烦。

他更期待直言不讳的计算以及情报上的彼此算计,而像这样在话题上寻找相投的地方,以求得博得好感,这种类似社交交响乐的场合一直不是他的强项。

“您能这么觉得也是美事。”曼布培将茶放下了,“所以,您想必也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如果要介绍两位到老师那里去的话,需要是有趣的人儿才行。”

“怎么个有趣法?”格兰依旧维持镇静地问道,一旁的瑟利斯塔显得有些不自在。

“过去您商会的那位皮斯特分会长就是一位有趣的人呢,格兰先生,您和他比又如何呢?”

“……”

看到格兰没有吭声,他声音里带着些回忆与向往,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住在伍德街的剧本家,一位叫做普契尼的先生,他创作的歌剧享誉整个北方,其中有一句台词我尤其喜欢。”

“嗯?”

“比如,对您而言。格兰先生,”曼布培看着他,“对您而言,您觉得,一个‘身在夜晚,但是希望黎明尽快到来的人’,他为了抒发这种急迫的心情,会说些什么话?”

“额?”

“不必深猜。这是一段歌剧里的台词而已。”

曼布培吸了一口气,话里带上了格兰听不习惯的宣叙调:

“那位可敬的普契尼先生据说一共为此改了三次稿。他最初写的是‘阳光啊,请快快升起!’,后来觉得太过平淡,改成了‘地平线上的火焰啊,为何还不燃起!’,也觉得不对,只感到有力量但失去了身在夜晚的意境……后来他终于为此写出了一段妙句,那妙句至今仍让许多人感动。您可猜得出是什么?”

他眼中像是带着一丝玩笑和半分期待的神采,看着格兰的方向:

“您猜猜,‘身在夜晚,却希望黎明尽快到来的人’,会对着广袤的夜晚喊些什么话?”

……

玩弄文字不是格兰的擅长,尤其是这类带有感性性质的欣赏型句段,每个人欣赏的可能都有所不同,他和瑟利斯塔对视一眼,眼罩与面具交错间,彼此都感受得到对方的为难。

如果能答好这个问题,那么自己一行应该就能够被引荐给领事,甚至能获得对方的一丝好感?虽然通过这样的问答来获得好感有点像那些贵族身边的弄臣手段,但是此刻的格兰却不得不想。

妙句。

但他哪里想得出什么妙句,他少年从军,青年学商,艺术类文化的熏陶只限于酒馆诗人的弦语和醉汉的梦景与胡话。在他看来,一句巧妙的比喻已经很是超出他所能及,但对方也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些。

真是抱歉,从三年半之前才开始学习文字和数学,更不要说诗歌之类的东西了,所以完全答不上来,难道要他这么回答?

身在夜晚,向往黎明。

……

“抱歉,我猜不出来。”他最终还是摇摇摇头道。

“嗯。”

对面的男人应了一声,虽然等了一会,但他似乎早就知道格兰的回答了,也不甚在意,

“那我来把答案告诉您吧。”

居然没有直接赶我走?格兰抬起头来。

“答案是:星星沉落下去。(Falling,Stars!)”曼布培缓缓开口道。

“如果身在夜晚,那么第一眼应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夜,以及夜空上的星星。”

他看到格兰有些迷茫的抬着头,那模样像第一次上礼仪课看着老师不敢动的穷学生一样,对,就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这让他心中带上了捉弄和教育的双重满足感,以及,一丝亲切?他尽力解释道:“因此如果是带着期待黎明到来的焦急,那人大概是在盯着星星向西方沉下去,而不是想象还没出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那显得……太轻松了。”

“他应该在盯着眼前的星星,希望它沉下地平线。所以会说‘星星沉落下去!’(Falling,Stars!Falling!)。”曼布培唱出这句话时还闭着眼睛,他嗓音本就优美,向空中伸出右手的情感姿态又那么认真,阴柔的声色变为有力,一众陪听的女士都静在后面看着他,眼里也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星星……沉落下去(Stars,Falling)是吗?”格兰艰难的复述,以他的声音读出来就仿佛完全不美了。

“是的,您不觉得这句话非常美么!”

曼布培也回味着这句话,语气里甚至带着些狂热。

“是的。”格兰毫不做作的点点头,即使是不懂艺术的他在对方解释之下也能听出这里面有多么美好的力量,“它非常有力量,而且很……质朴。”

向往黎明,所以希望眼前夜晚的群星快点沉落下去,这确实是好句。

“哦哦哦!!!您也是很有眼光的人啊!”听到质朴这个评价的时候,曼布培像是真的打从心里开心一般,“所以,其实我的要求就写在这里了。”

“嗯?”格兰不解。

“您或许也知道,在您来之前,你们商会的那位皮斯特分会长和我订下过一笔交易,是关于‘星星’的。那位绝妙的商人向我们说他会‘贩卖希望’,会尽力给我们搞到那些本地庸俗商人们搞不到的东西。”

他有些狂热地站了起来,那金色纹路的面具似乎在闪光。

“而我个人,非常向往有朝一日,能够触碰星星!”

“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格兰说到一半突然感觉被对方紧紧盯住了。

……

“不,格兰先生,那是可能的。”曼布培盯着他缓缓开口道,

“您还记得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个句子吗?”

“您是说,星星沉落下去……”

“星星沉落下去!(Falling,Stars!Falling!)”曼布培努力将情感倾注在这句话里,反反复复的说着。

“请问?”格兰被他的样子吓到,但他想知道对方的意思。

“您还不明白吗,格兰先生!”

曼布培带着些惋惜看着他,

“我向你们商会订购的,是坠落于大地上的那些流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