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夜晚,诺大城区里唯一没有灯火的这段街道上,雷鸣般的坍塌声不绝于耳

附近一家尚且五脏完好的长型房屋屋顶,这里挂着一些乐器的牌子,似乎是城内某种高级的声乐私人学校,几乎能算这片区域最高的建筑了,但也因此迎来了它不幸的命运:屋顶的红色精工砖瓦因为打滑,被闯入者粗暴地踩碎大半,而沿着这些强有力的脚步向前,午夜里,不远处小小的制高点上有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色的影子。

“位置还没有确定吗?”

那是相当宁静的女性声线,和外面盛大的交响乐混杂时显得不合时宜,宛如乐谱上的休止符,让淡漠的空气包围了她。她宽大的斗篷被高处强烈的夜风吹开,露出下面更厚重的大衣,看起来将自己包得异常严实。

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右手那里有着一片漆黑,甚至仅在黑暗这个词上,超过了下方没有灯火的街道,那团漆黑还会蠕动,如同什么有生命的黑色液体正缠绕在上面不断挣扎一般。

“已经,确定三次了,它,速度很快,大家,跟不上。”

而另一边,稍矮一点的影子回应着,青涩的声线和娇小的身材,这几乎还是个小女孩。她穿着和一旁的人同样款式,但相对身材而言显得过大的斗篷,正面对着月光平举双手,维持着奇异的姿势。

和一旁那个人不同,她的兜帽被放了下来,露出一对金色的竖瞳。那瞳孔恍惚着,迷茫地眺望着远方的气质非比寻常。而她头上还有着宛如猫耳朵一般奇异的凸起,摇曳着的过肩白色长发里夹杂着几缕金橘色,于她身后的月下荡开,最上方还系着一对可爱的金色铃铛。

小小的女孩此刻半眯着眼,似乎正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不行……第四次,还是,失败了。”

小女孩露出了些许沮丧的神情,连带着那对奇异的猫耳朵也耷拉下来。在她一旁的那个人看到这一幕,却也没有责备,只是抚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她又看向远方,视线的焦点处,半片街道被笼罩在诡异不详的黑暗中,大团的黑暗雾气如同凝结在低空的狼烟,将大道和居民区完全吞没了。

“不过不能再让它继续乱跑了,在这样下去不仅损害会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冲击到疏散区外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手上的黑色蠕动着的液体如同受到什么刺激一般,慢慢的开始沿着她的手臂爬上身体去,并且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散发出一些亮银色的光屑,溶解扩散,很快便完全融进那厚实的斗篷与大衣里,似乎与身体合为一体。

“菲洛姐,要一个人去吗?那样,很辛苦。”

小女孩看到了这幅景象,盯着那个人,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

“他们,到了,也没办法支援。”

“……”阴影之中的少女抿起了嘴

“还是,等一下?”女孩仰头看着她

“没事,只有一个而已。我会制造机会停住它,然后发出信号,那个时候小雅你就去找他们进来。”

这么说着,似乎下定了决意,高挑的少女看着不远处逐渐移动的大团黑色雾气,径直从房顶向那边追了下去。

——

深邃的黑暗蔓延在视野里。

本来应该通亮整夜的光芒此刻缺了一片,对于这片城区来说,如同一只老鹰那最高贵的眼睛部分被人剜去了。这里的街道都已经陷入了昏睡,连空气中漂浮的粉尘都有着梦魇燃烧时的味道。

不断扩散的黑色雾气,如同泼上纸面的油墨一般,它所蚕食后的所有房屋都似最上等的画布般吸入了它,随后就变得悄然无声。万籁俱寂的时间降临在这里,除了那雾气扩散时出现隐隐共鸣着的疯狂的鼓动,它越来越明显,像是午夜的大钟,敲击在这片区域所有生物的心头。

这片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老房子被黑雾覆盖之后,无论高矮胖瘦全都变成了漆黑不可视的黑暗的一部分,它们悄然矗立着,从远处看去时,让人错以为童话中的黑森林降临在了城内。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浓郁的雾气森林中心,黑色的影子如此呼喊着,他有着狰狞的轮廓,手臂如同大腿一样粗壮,正胡乱的挠着自己的脸庞,那上面套着一个狰狞的黑色狼面面具,覆盖了整个上半张脸。孩子的啼哭声在那下面蠕动,那东西如今紧紧地吸附在他的脸上无法拿下。

“唔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

无声的,刮擦金属爆出的火光照亮了他余下的躯干:长长的体毛包裹着黝黑而畸形的肌肉,他的身体因为烙铁般的痛苦而夸张的扭成一团。在没有被狼头面具覆盖的下半边脸上,粗壮的獠牙间流淌出涎水,甩落在脚下的石板上腐蚀出黑暗的孔洞。

“走开!——走开啊!——————”

无视本人的意志,他的身体还在继续发生变化,痛苦而无力的呻吟很快变得沙哑,而后终于转变为了悠长的吼叫。

黑色的雾气围绕着它,他捶打起胸口想要释放这被痛苦强行点燃的怒火,然而脸上的面具仍在散发着神秘的力量,抑制一切动静。最后这些吼叫又不得不被反馈回他的脑海里,变成了撞击神志的轰鸣,压垮了他的精神的最后一根弦。

“……”

怪物意识到了:它正陷入自我伤害的怪圈。良久,它终于安静下来。

月亮照不开的黑色浓雾里,它接受现实,作为怪物醒来了。

周围寂静无声。

街道已经化为黑色的森林,它是住在这里,吞吃声音,传播恐惧的恶魔。

“——!——————!”

它毫无顾忌的大笑起来,比巫婆更加沙哑,连笑带吼也不怕被猎物发现,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声音,其他人都听不见。

猎人出现了,猎物在哪里?!

爸爸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得快,快趁着能活动

“再多杀几个才行!——”

不然等下被杀了,不就没人陪我了?

甚至,如果我杀的够多?

“还可能会被爸爸妈妈夸奖?!”

它沉醉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似乎是还不习惯这个身体的缘故,长长的舌头被爪子划出了血。

……

舔了舔自己的血液,它变得更加兴奋了。

猎物在哪里?

嗯?!

大吵大闹,不知道闭上嘴巴藏起来的猎物在哪里?!

它竖起耳朵,想要听清黑暗中的任何一点声音,但并没有捕捉到多少有用的动静,整个城区空荡荡的,似乎只有一些野猫之类的还留在这里,人已经被疏散的差不多了。

暴躁的它不能理解这种情况,只得凭借心情随意选好了一个方向,朝着那边迈开手脚,直奔而去。

……

而此刻,在同样方向的不远处,红瓦的房屋屋顶上,裹得严实的影子向着这边一跃而下。

猎人和猎物都进场了。

——

“不过这座城市的人心真大啊。明明一条街的北半边有那种存在在交战,南半边的餐厅居然还在照常营业。”格兰感叹了一句。

“您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吗?”

听到他的疑惑,瑟利斯塔只是笑了笑,

“一个富翁觉得自己家院子的围墙只有一道不够保险,加到两道,而后觉得两道也不保险,加到三道,然后四道,五道,最后整个院子都被围墙填满了。”

“嗯。”院中之墙的故事格兰还是听过的。

“这个也是一样的。这座城市的魔法使们疏散人群的时候一般都尽可能夸大过可能被波及的范围,而在那之上继续往外逃的话,也就和给家里徒增围墙一样了,一般习惯了就不会做了。”

“原来如此。”商人青年被朴素的道理说服了

“说了这么多了,还是先吃完饭吧。像这样一直在意外面的事情的话,菜都要冷掉了哦。”餐厅里,瑟利斯塔将汤和配菜推过来了一点,看起来作为经验者似乎准备宽慰格兰。

本来是展示好意的行为,但这时,伴随着一阵诡异的波动经过,这一幕在格兰眼中有了奇妙的变化。

眼前的景色猛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幻境交缠的餐厅里,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对金色的刀叉。

他的对面,瑟利斯塔面容扭曲了起来,那黑白面具中,黑与白开始逐渐融合,在他注意那一异象的时候,下方的嘴巴也越咧越大,从本来快活的笑容变成了恐怖的怪脸。

是刀。

有人拿着长长的刀,在餐厅里刺耳的拖着刀行走着。

金色的餐刀,不对,那不是餐刀该有的长度。

坐在那里的,有一男一女,红眼睛,身体是黑色的剪影,裂开的大嘴巴,笑着看着这边。

长长的餐刀,在那些人手里,正在在切割着一匹狼头顶的毛。

狼是从哪里来的?就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对面的恐怖的人脸开始看着这边,距离越来越近。

“!”

他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那幻境本身就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就好像一个被追杀至死的人迄今为止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他的大脑里一般。这些陌生、鲜红而又黑暗的回忆不属于他,却在什么力量的逼迫之下在他眼前反复出现,掺杂着些许他个人的偏见,扭曲着他的神志。

……

格兰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

——生——

什么?

——先生——

“格兰先生?!”

回过神来,他发现瑟利斯塔,那个一直保持着礼貌的青年正慌张地摇着自己的肩膀,担心地看着自己:

“您怎么了?您还好吗?”

格兰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在餐厅里,他看到周围大多数人还是和之前一样,维持着平常的景象。

刚刚的那是幻觉吗?那种浑身发毛的感觉逐渐褪去时,他突然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不,没事,刚刚好像出现幻觉了——唔咳!”

在瑟利斯塔走过来拍他的背时,他用拿着叉子的右手摆了摆,示意没事,又抚上自己的额头,却碰到了自己的眼罩。

“我没事。”

“真的吗?”

瑟利斯塔坐在对面,他滑稽的面具后面,眼中的担心仍然没有褪去,在他的视角看来,格兰刚刚像是突然目睹了什么恐怖的景象,脸色一下子苍白的可怕,但他望向窗外时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只能将这种表现理解为了对于半个街区之外可能存在的事件的恐惧,反思是不是自己之前把话说得太重吓到了对方。

坐下想了想之后,瑟利斯塔看着这边,尝试性地给出了新的提案:

“不过说的也是呢,虽然疏散的是北街区,但在同一条街道上还是有可能被波及到。等下饭后,保险起见,您的行李就暂且寄存在这里,我带您回城南那边住其他店吧。”

“可以吗?”

“嗯,这家店的老板姑且算是可以信任的人,和商会是合作关系,只要不是太贵重的东西都可以放在他这里。另外凯旋门附近那里也有一些不错的旅店,虽然都比较贵,不过只是一晚的话还是没问题的。”

“啊,麻烦你了。”

我们的年轻商人点点头,这个地方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让他打消了大着胆子听墙角的打算。

“分会那边就明早我再带您过去吧。”“就那么办吧,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

银色的荆棘刺进了这片扭曲的森林里。

那是如同童话般的场景:漆黑一片的巷道中,周围的房屋都在雾气的笼罩下变得如黑松树一般漆黑、朦胧,路灯和窗户上的雨棚都像是这片森林为捕获路人而伸长的手臂。

在这种漆黑的恐怖里,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所有的一切都相约而同地寂静着不发出声音,或者说,门窗与街道都在被破坏的力道中竭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而没人能够倾听到这些。

宛如台风的风眼,轰隆作响的声音传到外面引起了无数恐慌,但进到雾气的内部之后,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诡异的事物剥夺了。

在这种本该让任何生物都被噩梦捕获的困境里,却有或细或宽,或长或短的银色剑刃从石板上、大门里、窗户后、墙壁上,这片黑暗森林里任何可以被附着的地方长了出来。它们就像剑状的、散发荧光的蘑菇,本来长长不可视的黑暗街道,此刻铺满、点亮了银色的救赎之刃。

吼!————

已经变化的完全不成人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它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本来用于狩猎这是好的,然而此刻猎物就在它的面前。这种时候,无声的吼叫就显得尤为无用,甚至连威慑对方都做不到。

它用前爪捂住双眼的部分,在那里,乌黑的血液从面具的眼孔和爪间流出来,将它的视野完全遮挡住。火辣的感觉和被攻击的愤怒同时从那里侵入脑海,却无从发泄。

猎物击伤了它,用那些突然出现的利刃。

“……”

在它的面前,穿着厚重衣物的女性站立在刀刃构成的银色荆棘丛之中,不发一言地看着它这边。

啊啊啊——————

怪物用爪子碰到了自己脸上的那张狼面具,焦躁让它下意识地又抓了抓,火花再次无声的爆了出来。它甩了甩头,用依旧没办法好好看清的眸子带着强烈的恨意,看着那个带给自己痛苦的身影。

它慢慢的从站立着的姿态再度趴下,做出兽类准备奔跑时的动作。

紧接着向后快速蹬了一把,强壮的后腿立刻踩穿了脚下街道那厚重的石板,在获得难以置信的速度的同时,用前爪刨着地面上各种障碍物控制方向。金属的面具下方,那惨白的狼牙从本属于人类的口中长出,长长的狼吻先是隐蔽的向下低摆,而在靠近之后,就对着少女那边大大的张开!

与此同时,它本用于控制奔跑方向的前爪也如拥抱一般大大的张开,那上面缀着不输于牙齿的白色粗壮利爪。尖牙与利爪靠近合拢,怪物用身体构成的死亡的网在空中瞬间张开,网向那个站立不动的影子。

少女并没有惊慌的感觉,不如说,一切似乎早都料到了,她微微抬起了头面对敌人,她的脸上包裹着奇异的面具,那是一轮与拉长的尘柱(银月)类似的银色椭圆,无数星芒般的长剑符号从四面八方指向圆的最中心的一点。

她在战斗中显示出完全的冷静。在面对攻击时,如同行伍多年的老士卒在面对新手的刺击一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路线,身体并没有过早的胡乱摆动。

而在怪物近在咫尺,就连刚刚在它脸上刺出的伤口都能清楚看见时,她轻轻曲膝向后跳起一步,正好赶在怪物向上冲击的力道即将消失时开始了自己这边高度的上升,完美的避过了这一击。

并且在对方再度追过来的同时,她又向着怪物来时的方向加速,借力般地踩了对方的背将对方蹬向下方。

吼————!

怪物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它的动作与嚎叫依旧是安静而无声的,但面目极尽狰狞恐怖之能事,朝着少女不断扑来。

少女则重复着极限时刻的侧闪和跳跃,并没有贸然反击,在不断规避着这些致命的攻击的同时不断观察着自己和对方所处的位置。而终于,在怪物完全失去步调冲锋过来的时候,她再次后跳了一下。这一次,她踏上了一边街道的屋顶,而伪装刚刚站立的地方,那充当落脚平台的银色静止的刀刃代替了原来在那里的少女,突然变得更加细长尖锐,向着腾空的怪物的方向再度伸长了一节。

本想着凭借野兽那粗暴的能量爬上屋顶追赶少女的怪物,此刻将所有的速度都用在了造成自己的伤害之上,没有留给自己太多思考余地。它勉强将身体蜷缩起了一点,紧接着就被那细长的银刃刺穿。

呜—啊——!

它的左胸口上方肩胛骨的位置直直的挂在了银刃之上,表情痛苦扭曲的同时,它立刻用还能活动的右前爪抓住面前细长的银刃,用可怖的力量搬断了它,随后身体向着地面坠落下去。

嘭!

无声坠落在地上的它爬行着转了两圈,将胸口的银刃拔了出来。看了看前爪和胸口的伤口,它愤怒着,下颚不断痉挛,之前被攻击的脸部伤口也更严重的裂开。

而在另一边,少女无声地跳回了高处,在那里认真观察着对方。在她看来,怪物的视野应该在最初的交手中就被自己剥夺了才对,但它依然能准确的判断出自己的方位,这或许说明对方并不用依赖视觉就可以锁定位置。

联想到这片区域诡异的安静,对方的能力似乎不仅仅是变身成狼,还和声音有关。

“……”

她微微张开了口,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对决的双方短暂的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