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利斯塔,你在这里经常遇到那种事?”

从餐厅出来时,格兰抬头便看见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东西——那是包裹着不远处半个街道的可怖黑暗。

漆黑色的雾气即使夜晚也能看到,那不是属于正常夜晚的黑色,如雾状的墨水般扭曲的蒸腾着,覆盖了北边半条街。那黑雾直看得人心凉,月光灼烧不进,只能透过那火苗一样的雾尖看到一些高楼的楼顶露在外面,宛如一片黑色的森林从天而降扎根进那片街道里。

他经历了刚刚的幻觉,如今看到那黑暗,心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不由得喉咙发干。

“不,一般也没有这么厉害的,今天应该是大事件吧?”

出乎他的意料,瑟利斯塔那边也是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他在餐厅里时也没预料到外面已经发展成这种情况,和格兰一起晃晃地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半天。那雾气大概早已出现,只是之前没有这么浓烈,因此来时两人都没注意到。

待到两人回过神来时,彼此都抚了抚胸口

“真是……恐怖。”银发商人只能想到这个词。

“我们快走吧,格兰先生,那种程度的话说不定真的有被波及到的风险。”瑟利斯塔的声音变得慌张,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托大带格兰来这边的决定了。

“不用和餐厅里面的人说一声吗?”

格兰想到的是还在店里热闹着的那些客人,那些人可能还不清楚外面变成了这样,这让他有些担心。

“那些人该走的时候也会走的,这座城市的大家基本都这样,管好自己是您在这里应该考虑的第一要务。”

瑟利斯塔已经上前了,他也有些慌张,努力保持着脚步的镇定:

“您还记得吗,逢桥便过,右右左左。现在是往回走所以反过来就可以。”

“嗯,我还记得。”

打扮成面具怪客的两人在夜晚冷清的街道上向南,脚步匆匆地离开这里,看起来如同一对逃离凶杀现场的犯人。格兰不时回头确认一下那片黑暗与自己的距离,一直到街角拐过弯,看不到那片令人不安的景象后才终于能够专心前进。

他叹了口气,多亏了有瑟利斯塔的存在,自己才没有毫不知情的直接去到分会那边,一想到如果现在自己就陷在那片诡异的黑暗里会遭遇什么,他就从惊惧中涌出庆幸和感激来。

虽然之前还有些怀疑,为什么一个本地咨询人会在四个分会长都死了之后自己还活蹦乱跳的,但今夜这一出让格兰暂且把他当作了一个可靠并且可以信任的人。

“你可以直接叫我格兰,不用加先生的,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诶?”

“感谢你今天的救援,没有你指路的话,我大概现在就在那里面了,瑟利斯塔。”

“啊,不用谢,这就是我的工作……另外我果然还是加上先生两个字吧,您毕竟是分会长。”

“你不说我可能今晚就忘记了,我还是个分会长来着。”格兰像是想让气氛轻松起来那样开了个玩笑。

“那个姑且还是要记得的吧。”瑟利斯塔也耸耸肩,“虽然不知道明天分会还能剩多少就是了……但是您在耶兰一天,耶兰这里的事情就是由您管理。当然我作为助手也会尽量帮忙的。”

“说的也是,从今天开始麻烦你了,瑟利斯塔。”

“不胜惶恐。”

——

“果然,能够靠着声音来判别方位么。”

黑暗依旧的街道上,少女自言自语着,但沉默还包围着这里,她的声音也没办法被自己听到,等同于在心里想着而已。

她从附近房屋的窗台上跳了下来,慢慢的朝着巷子的深处走去。在那里,刚刚伪装成倒地不起准备偷袭她的怪物被她用小小的声音陷阱骗到,自己再一次冲进准备好的荆棘丛里被刺穿了手脚。

吼……

乌黑的血液腐蚀着周遭的墙壁,污染着圣洁的荆棘。似乎是受伤过重,怪物脸上的面具的力量一方面苟延残喘着,尽力修复着怪物的身体,另一方面,慢慢地放开了对周围声音的镇压。

“而且能力也不是吸收声音,只是恰到好处的麻痹附近一段距离内生物的听觉。”斗篷的少女感受着对方力量的削弱,俯视着怪物,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虽然还不成熟,但是这么具有针对性的能力……”

简直就像是为了对付那个家族的人而制作的兵器一样,她这么想着。

好痛——

好想喊出来——

要被杀掉了——

明明,还一个猎物都没有带回家,就要被追上来的人杀掉了。

这个人虽然不是爸爸妈妈,但也用着刀,好可怕……

怪物那浑浊的眼中,除了困住自己的银刃之外,周围由它自己散发而出的雾气也组成噩梦的形状,那是上下翻飞的金色长刀的幻影,以及黑色的扭曲人形。那些事物一起带着失望看着它。

不,不要杀我!

银色的刀刃依旧穿刺着怪物的身体。它尽力地挣扎,连带着周围的墙壁都在摇动中剥落大半。和着刚才的战斗一起,两边的房屋已经残破不堪。

我还没有——!

少女收尾一般走进它,迈着沉稳的步子防范它的反扑,每踏出一步,她的右手就轻轻地握紧一点,新的银刃从怪物脚边长出,不断补上被破坏的那些,重新让怪物感受痛楚。

我还不能——!

猛然间,被现实击垮的怪物,将周围的黑雾尽数吸回了体内,而本来安静的森林也一下子摆脱了沉默的诅咒,重新恢复了它应有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放开声音的嚎叫与刚刚那面具控制下那深海般的沉默对比如此强烈,以至于一旁的少女被这突兀的变化震慑了一瞬。

而在少女失神的一瞬间,它巨大的身躯在剑刃的荆棘丛里奋力挣扎起来,像是从汲取那些雾气中获取了回光返照的力量。尖锐的银刃被折断、拔出,伤的不深的甚至被直接从肉里扯开伤口拉了出来,飙出大把的黑血,而后新的伤口也飞快的被融入身体的黑雾愈合着!

要逃!

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少女和怪物的脑海里,它立刻扯开身上剩下的一点银色,带着满身的碎刃与黑血从地上猛地跳起,用最后的力气扒上附近的屋顶准备逃向远方。

“!”

回过神来的少女对着它的背影伸出了手,剑刃的栅栏又瞬间从那屋顶上拔起。这次没有了吸收声音的诅咒,利剑出鞘般的金属声色回荡在夜晚的街道里。

锵锵锵——!——!——!

快点逃才行!

怪物的身体直接从剑墙的缝隙间挤了过去,不考虑伤势的逃亡让它胸口再度留下深深的伤痕,虽然这次仍就是很快便愈合,但也让它感受到了疲惫。

属于怪物的体征在逐渐减弱,它变得瘦长起来,不再如之前那样一副狂暴想要吃人的样子,更像是仓皇逃窜,像是在山林里被猎人追赶着的瘦狼。

绝对会被杀掉,绝对会被杀掉的,怪物这么想着,不顾一切的逃跑!

“嗷呜——————!”

清远的嚎叫出现在城市中,传向周围的街区,又反射、回荡在塔楼和楼房的狭间里。而在身后,银色的利刃构成锋矢,一根叠在另一根上,就这么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反射的月光让怪物满心惊惧,如同置身冰窖。

要死在这里了——

然而在少女这边看来,一心逃跑的怪物速度非常之快,不远处已经快要接近其他街区了。

那里还有没有被疏散的人群,以及建筑的灯火。

“……”她在后面抿着嘴角,死死盯着怪物左右躲闪的动作,跟着它在屋顶同样以超乎常人的速度跳跃着,仔细寻找着机会。

终于,在跳过一条直而狭窄的街道时,怪物伏低身子腾空而起,想要跳跃到对面街道去,但它却没看清那些房子的高度,翻滚着抓住屋顶的瓦片,却又无助地崩落。

哗啦声中,碎掉的瓦片和它一起向下坠去,那下面是深深的河道。

怪物扑通一声栽进水里,银刃随后而至,却没能截住它的下落。少女立在了河边的短桥上,对着下方握起了手,水中沉闷和痛苦的声音响起。在那之后河道静默了一会。黑色的血液翻了上来。

“真是难缠。”

她能感受到水下的动静还没有消失,声音里带上了焦躁。远处的水躁动起来,一个黑影从那里浮起,跌跌撞撞地爬上岸,连爬带跑向着更远处逃去。

在它身后,水和开始有些泛紫的血液混合着留下了长长的拖痕。

“就在这里结束吧。”

这么想着,少女再度从附近的屋顶追了上去,对下方伸出了手。而这时她猛然发现不对:怪物经过的不远处另一座桥上,那里有一个哭泣着的小女孩。

“妈妈!——”

“妈妈——你在哪?——”

“!”

平民?

怪物也注意到了这个机会,它立刻改变了逃亡的路线,沿着桥的方向向女孩飞奔过去。

“休想!”

追逐着怪物的少女第一次发出了惊怒的声音,刚刚追赶中的余裕在这一瞬间褪去。她立刻放弃了制高点,屈起身体追下去。但看起来还是晚了一步,在她抵达之前,那怪物的爪子就已经抓向了因为惊恐而呆在原地的小女孩。

那一瞬间,追赶的少女眼里带上了迷茫和痛苦的神色——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快了,但还是赶不上。

又没能保护好吗。

遗憾和迷茫在她心里泛起。而时光仿佛被这强烈的心情放慢,以至于她听到一个带着童稚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静谧而突兀,如同密林里晃荡的铃铛般在她心里响了起来:

“要我帮忙吗?”

……

“如果不快点的话,那个小女孩就要死了哦,真可惜呢~”“……闭嘴!”

时间仿佛静止了,而突然出现的那个声音对于少女来说似乎相当熟悉但又讨厌,她在内心里冷冷地回应,却引来对方一阵调笑:

“啊啦真可怕,不过现在把身体借给我的话,倒是可以帮你救下她就是了。”“……”

“嗯?怎样?不考虑一下吗?”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挣扎,那一瞬间对她而言仿佛过了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只有这一次。”

“好的~交给我吧!”那个声音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是非常开心,她活力的语调响起时,少女那边自己放松的精神就已经开始恍惚了。

某种意识上的转变开始后,她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随后厚重的衣衫被那下方暴起的银色鼓风吹满,面具上的银色染上了一丝黑雾。

然而,最耀眼的还是那一头如同红雾花一般的长发,在月下荡漾开来,迅速朝着银色转变!

“……”

眼神恢复清明,同时也多了一丝笑意,银发的她从上方踩着砖瓦滑行下来,全速从附近的屋顶跳进怪物和女孩之间的缝隙里。

在落地的刹那,对方的攻击如约而至。新生的少女此时仍背着身,那宽大斗篷下的右手处凝结出宛若实质的银质的光辉,反手挡在了袭来的利爪前!

铛!

被这一击的力道所致,她以轻佻地动作向后退了一步。而怪物也并没有和想象中一样获得击中肉体的实感。强烈的金属交击的轰鸣之中,它忽然发觉眼前的少女力量并不如自己之前设想的那般羸弱。

除了那种诡异的银色刀刃之外,对方在接近战中的力量似乎并不输于自己。它引以为傲的利爪无法前进半分,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它睁大浑浊的瞳孔看向发生变化的少女手中——

银发的她此刻露出的右手正装备着一副金属质感的手套,黑色的套身上纹着蛇行的银白圆环,横杆一样的装置从手背那里伸出来,护住四指最下方的指节,如同倒立的握把。而在那横杆上,则是之前那带给怪物诸多痛苦的银色,

银色的刃长在奇异的手套上,成为了她的近身武器,这也是她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拿出类似兵器的东西来。

“!”

她面具后本来琥珀色眼睛里的怒意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笑意的快活眼神,银色的面具在她脸上活灵活现,如同被雨洗过后天空的银月,泛着之前完全不同的诡异光芒,她单手就挡住了怪物的攻击,带着余裕隔着面具对天空毫无防备地做了个深呼吸,眼中流露出怀念和满意的神色。

“真的是好久了。没想到这座肮脏的城市的空气也有一天会让我这么着迷~”

她的声音在奇异的面具之下嗡嗡作响,完全不似之前那般清冷和压抑,仿佛变了个人。

她看向面前的怪物,笑着:

“晚上好呀,小猫咪——”

怪物不安嘶吼起来!它有些恐惧但继续交替挥击着前爪,企图压制对方,而少女则回以轻快明亮的回旋,她的左手依然空着,右手的手套维持着那短而精致的银刃,一边和对方交击一边欺身前进,和之前不同,力道大的出奇。

“铛铛铛!”不得已用爪子不断格挡着,怪物难以想象自己竟被逼的退了回去。

“哦呀?力气还蛮大的嘛~”

“吼————”

觉察到不妙的它终于回头,在最后一次用粗壮的后腿踢向少女胸口后,再一次向着一边小女孩的方向做出佯攻,企图为自己争取时间。与它交战的少女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不屑,她右手银刃上切,轻易化解掉对方的踢击,再退一步时,一直空着的左手向上抬起。

刺耳的金属交鸣声里,连续十数道剑刃从她左手边升起,一道剑制的扇形墙壁突兀地出现在桥上,堪堪挡在怪物和小女孩之间,架住前者的所有攻击。

“不行——既然是答应了她的事情我就要做到才行呢,所以小猫咪,不行哦~”

火星爆溅,银色的墙让怪物反射性地后跳了几步,当它觉察到不妙的时候,一边那变得诡异的少女已经收起右手的短剑朝这边冲了过来。

短桥的扶手上,她飞速逼近企图后退闪避的怪物,压低了身姿,如贴地游走的鬼魅般连续变化着方位。右手的银光在与黑雾的纠缠中不断闪烁,最终改变了形状,定格在接近指虎的样式。

“请你先睡一会吧~”

带着难以置信的拳风,她用那被银色包裹的右手竭力朝着怪物的胸口砸了上去!

嘎吱——

和关节错位的声音一起,怪物的身影径直掠过半截河道,向着不远处的房屋二楼飞去,直接砸穿了那间房子的窗户,并伴随着隆隆声,飞进了废墟的空隙里,在那里持续翻滚着——

“…哈………”

做出这一击的少女站在原地不动,她垂下头轻轻的喘了口气,半晌又凝视着灰尘笼罩的楼房,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抱怨道:

“这具身体果然还是缺乏锻炼。下次得叮嘱她一下才行。”

沉默了一会之后,她转过身来,看向了小女孩那边,伸出右手。

银色的刃墙崩解开来,在那后面,呆愣着的小女孩毫发无伤,这让她也松了一口气。

“……妈妈?”

在小女孩眼中,刚刚那只不知名的怪物朝自己冲了过来,这一下让她几乎吓得晕厥过去,但是随着突然亮起的好看银色光辉伴随着数次交击声,那怪物就在眼前不知名的人手里倒飞而出了。

自己是被保护了吗?

“妈……妈妈……”

击退怪物的面具少女从桥的扶手上降落下来,审查似地靠近并打量着小女孩,她本来深红的长发已经完全变成银色了,月光下有些晃眼,

“原来如此。”

小姑娘穿着平民家的短裙,她没有戴面具,或许是旅客的孩子,用手背擦着眼泪,正有些害怕地看着自己。

露出的小腿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是之前疏散的时候被人群和家人冲开了吗?

这么想着,少女却不禁又看向了怪物被击飞的方向,些许的动静从那边传来——那个怪物居然还在逃跑。

“真是麻烦的猫咪呢。现在的那些家伙已经能造出这种东西了吗?还是说我睡太长时间的缘故……”

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会,她便当机立断,拉开了菲洛预留在腰间的信号弹。

“啾!———”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白色的小团火花高高的升上夜空,突兀炸亮了这一小片街区,宛如孤独燃放的烟花。在她身旁,女孩停止哭泣,看着头顶突然出现的异象满脸的泪痕下带上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时小女孩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讨厌的雾气已经散开,而她也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信号弹的闪光也照亮了她身边的斗篷人影,小女孩这才看清旁边站着的人的样貌——那是一个穿着厚重衣服矗立于月下的少女,扬起的银色发丝和银色面具一起遮住了她的脸,在夜风的吹拂下整个人散发着朦胧而神秘的色彩,她半眯着眼,在笑着看自己。

“小家伙,呆在这里不要动哦,等一会就会有人过来带你去找妈妈~”

那声音意外的温和,甚至带着些慵懒,这么说着,她用空着的左手划过小女孩湿润的脸颊,像是帮她拭去泪水一般,用手指沿着她的脸到下巴画了一个弧。

在小女孩愣住时离开,她笑起来,沿着河道继续追击了下去。

——

而街道的另一边,已经走了一段路程的格兰和瑟利斯塔来到了凯旋门街道的第二座桥边,突然被不远处出现的响动和夜空中的白光夺去了注意力。

“刚刚的那个是什么?”“唔……不清楚。”

“会不会是什么庆典活动什么的?”格兰对于这座城市的风俗还不清楚,只能猜测着问。

“……但那边还在封锁中吧。”瑟利斯塔摇摇头,显然是不认同格兰的说法。

“那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