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茹抬头望了挂钟,两点四十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顺手拿起遥控关了电视。

陆运潜起身走去开门,看见防盗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穿一身宝蓝色唐装,身材瘦小枯干,面上须眉如银。

来者既是熟人,也是稀客。

“阿妈,外公来了。”陆运潜边喊边拉开防盗门。

“一年没见,小潜又长高了。”外公眉开眼笑,脸上皱纹若菊。

陆运潜虽然也脸露微笑,心里却在抱怨:“哪有长高?中考时体检是173,入学时体检也是173。没错,从此以后,173就是我人生顶点了,我这辈子都比爸爸矮了!”

“老爷子你怎么来了?”陆运潜身后,姜茹的声音冷冷传来。

“当外公的来看看孙子不行吗?”老人反问。

“今天是星期二,按理来说,这时候阿潜应该在学校午休,你怎会知道他在家的?”姜茹继续质问父亲,态度就像在警局审讯犯人。

“我也是小潜的亲人,偶尔也会打电话到学校打听小潜的情况。”

老人说完,拄着拐杖走进屋内,陆运潜连忙闪到一旁,看着外公从妈妈身边绕过,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从懂事开始,陆运潜就觉得妈妈刻意让他与外公保持距离。那天也不例外,陆运潜刚给外公倒了杯水,便被妈妈吩咐回自己的房间温习功课。陆运潜问过妈妈无数次为何如此敌视外公,但每次得来的答案不是“小孩子不要多事”就是“等适当的时候妈妈自然会告诉你”。

升上初中后,陆运潜开始意识到外公和妈妈关系不和的症结所在。

认识陆运潜外公的人,无论是平辈还是晚辈,都叫他姜老。姜老在市中心开有一间古董店,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古董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无夏鼎商彝秦瓦汉砖,但唐彩宋瓷一样不缺,明炉清雕款款齐全。

尽管陶然斋只能说是惨淡经营,但这间店可以说凝聚了姜老的半生心血。他年事既高,自然希望有人能够在他身后承继陶然斋。问题就在于姜老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偏偏这个女儿满腔热血,只想当一个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女儿不行,姜老惟有将希望寄托于外孙身上,但陆运潜的双亲就像电影《功夫》里的神雕侠侣,希望自己的儿子学业有成,将来从事医生或者律师这样的高薪稳定职业,而不是在一间古董店内虚度光阴。

陆运潜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当医生还是律师,但肯定不想年纪轻轻就坐在古董店内和与死气沉沉的金石玉翡为伍,和哑口无声的鼎罐炉瓶大眼瞪小眼。

陆运潜背着妈妈吐了吐舌头,向外公说了声“慢慢坐”,便走回自己的房间。

陆运潜的房间跟寻常的中学生没什么两样:贴了几张明星海报的墙壁,塞满了漫画小说杂志的书架,摆着台灯、地球仪、工具书以及电脑的书桌。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实木软靠床,床尾这边是衣柜和纳物柜,床头那边是小阳台,小阳台上摆着一些常绿盆栽,有芦苇、龟背竹、鸭脚木、滴水观音……

陆运潜掩上房门,走到阳台上在阳光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重新回到房间后,他并没有急于写检讨书,而是去到书桌前,拉开挎包的拉链,拿出《高一语文(必修2)》,然后退开三步,整个人往后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是地理课,内容是探讨如何利用南极冰山解决沙特阿拉伯的缺水问题,地理老师在上一节课就指定了包括陆运潜在内的几个人回去调查资料,在下节课上讲台给同学讲解自己的解决方案。陆运潜本来就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不仅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相关的地理书籍,还利用周末的时间上知网看了很多艰深的论文,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讲稿。陆运潜本来想在下午这堂课好好表现,出一下风头,没想到因为班会上的一时冲动,就让自己的准备通通付诸流水。

陆运潜望着天花板出神一阵,翻转过身,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随手翻开语文课本,正好翻到上星期语文课讲到的《赤壁赋》。

《赤壁赋》是北宋大文学家苏轼所写,主要记载作者和朋友夜游赤壁的所见所感,全文文质兼美、理意通透,熔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表达了作者得失忘怀,超然物外的思想。

更重要的是,它是考纲要求全文背诵的课文。

语文老师在正式讲解课文前,就宣布会在下星期四的课堂会抽查同学背诵其中一个段落,背不出的话就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进行才艺表演。

陆运潜虽然活了十六年,在九年义务教育中努力发展德智体美劳,但除了答题应试的能力外,他似乎没有挖掘出其它才能。如果妈妈的计划顺利进行,那他明天就要回校上课,后天就要面对语文老师的抽查。

因为名字比较独特的缘故,在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环节中,陆运潜的中奖率一直非常高。为了不在全班同学面前献丑,陆运潜早就下定决心在周四前背好课文。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陆运潜在心中默读,“……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不过是寥寥数语,陆运潜却觉得眼前展开了一幅明月大江的壮美画卷,他仿佛回到北宋年间,与苏子一起泛舟江上。

但他还没和苏大才子说上话,妈妈和外公的争吵声便传进了房内。

为了不让陆运潜听到争吵的内容,父女两人都刻意压低声音讲话。陆运潜虽然听不到两人说话的具体内容,但也能从只言片语中感觉到外公火急火燎的催促和妈妈坚若寒冰的决绝。

不过遭到女儿连翻拒绝后,姜老爷子脸上终于挂不住,手上的拐杖连连拄地,发出“笃笃笃 ”声响,姜茹这边也毫不退让,无论对方好说歹说,她都严词拒绝,没有丝毫让步的余地。

两父女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陆运潜合上了课本,翻身下床,正要走出房间劝架,手机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音乐凄美迷离,硬是浇灭了客厅内两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张学友的《李香兰》,姜茹的手机铃声。

前奏还没放完,张学友还没有开腔,姜茹就指点手机屏幕,拉下了接听按钮。

“喂,小田,是我,什么事?”

……

“好,你将地址发过来,我直接到案发现场。”

姜茹对电话对面说了“回头见”后,挂了电话。“城中村出了命案,我要出去一趟。”

“余安就你一个警察了?我和你讲的关乎世界前途命运的大事!”

接完电话后,姜茹的情绪平伏了不少,“我还是那句话,等阿潜成年后,我会和他讲清楚一切,到时由他自己决定走那条路。”

“我恐怕等不及了……”

姜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儿打断。

“宇宙已经诞生了一百四十亿年,太阳燃烧了五十亿年,人类的文明延续了五千年,而阿潜今年已经十六岁,我想让这个世界再等两年应该没有问题。”

“阿茹,你是过来人,知道这事讲究真气充盈,元阳未泄,越早入门越好。”

姜茹走到玄间脱了便鞋,换上一双女款牛津鞋。“这个问题你老人家放一万个心,阿潜的学校在这方面管得很严,校长主任三申五令杜绝早恋,我保证阿潜两年后还是童子身。”

姜老头子这次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女儿穿上外套,梳理头发,带上车匙,整装待发。

童子身?

从妈妈讲完电话后,房间内的陆运潜一直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偷听两人讲话。陆运潜虽然不知道卖古董和童子身有什么关系,但想起那些他藏在电脑硬盘深处的 “学习资料”,脸皮有点发烫。

临出门的时候,姜茹仔细叮嘱陆运潜留在房间内温习功课和写检讨书,并问了他晚饭想吃什么。

妈妈的拿手菜实在太多,陆问潜认真地考虑一阵,才有了决定。“我想吃水煮肉片和鱼头焖鹅掌。”

姜茹答应了,转向父亲,说要顺道捎他一程。

“不顺路,不顺路,”姜老爷子连连摆手,“我待会还要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约了四点正,我在这儿坐一阵再走。”

“你喜欢坐多久都可以,”姜茹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但她望了一眼儿子的房门后,还是下定了决心,用前所未有的严峻语气对父亲发出威胁:“不过你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带走阿潜,否则我会拆了你的陶然斋,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的。”

姜老头子面露苦笑。 “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否则我就不会等这么多年了。”

一开始,姜茹是用挑衅的目光注视着父亲,带着身为母亲的坚忍和执着,但当她发现自己父亲不但老态龙钟,暮气沉沉,而且身材萎缩,比印象中整整小了一圈,不禁触动了恻隐之心。

按理来说,父亲不应该如此衰老,他与常人不一样,这个年纪他理应精神奕奕,行有余力。

想起这些年长违膝下,姜茹心中有愧,她本想说着劝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喉咙却像塞了一团棉花,让她无法开口。

终于,她将手搭在门把上,拉开了大门。

听到防盗门掩上的声音,陆运潜松了口气。在“出房陪外公聊天”和“留在房间内写检讨书”两个选项中,他轻易地选择了后者。

但他刚走到书桌前,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阿潜,今天天气这么好,陪老爷子到外面走走。”

“不了,老爷子,”陆运潜毫不犹豫地拒绝外公,“你老人家是知道你女儿我妈妈脾性的,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可以行差踏错半步。再讲我虽然对古董没有什么兴趣,但也不想妈妈动用关系将你的陶然斋封了。”

陆运潜打定主意,无论外公怎么软磨硬泡,都不会走出房门半步。

不过外公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陆运潜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