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運潛，”姜茹又重複一遍兒子的名字，像是念誦咒語似的。她想起自己懷胎十月的時候，丈夫總在自己耳邊念叨，說要給她肚裡的孩子起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
陸運潛，雖然有點拗口，但的確是個獨特的名字。姜茹心中湧起一陣甜意，語氣頓時緩和下來，“這件事你沒有做錯，反而馮老師將班級紀律問題歸咎在一個女生身上，實在有點以大欺小，推卸責任。”
陸運潛僵立了一陣，才發覺媽媽不是在怪責他，頓時長鬆口氣，但這口氣還沒完全松下來，就聽到“不過”兩個字就從媽媽口中蹦了出來。
“不——過——”陸運潛記得初三的同桌曾在他面前如此感嘆，”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是從天而降的如來神掌，不是千手柱間的頂上化佛，更不是滅霸的響指，而是“不過”這兩個字。這個轉折能夠將前面所有美好鋪墊通通粉碎，化為烏有。”
“……不過，你的方法太沖太直，每個人都是要面子的，老師也不例外，事實上老師在學生面前最愛面子，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這樣頂撞他，不給他台階下，他當然惱羞成怒，遷怒於你。唉，你這樣的性格，將來出到社會肯定會吃虧的。”
“報告警官，”陸運潛向媽媽行了舉手禮，“我現在還是個高中生，將來還要考高考讀大學，說不定還會考研，離我進入社會還有很長很長時間，我覺得趁年輕時做點衝動的事並不算過份，等老了之後，才‘老夫聊發少年狂’，那就太遲了。”
“滿口歪理，一派胡言！”姜茹氣極反笑，這下子不僅語氣，就連臉色陰轉晴了。
“還要考研？挺有志氣的嘛！”姜茹坐在沙發上，揮手示意兒子也坐下。“不過你的學習成績一向一般，眼下又要停學一周，我擔心你跟不上同學進度。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份了，再過一個多月你們就要期末考了，這次考試的成績可是會影響高二分班的，然後高二分班又與高考相關，所謂一步錯步步錯，我不可以讓這次停課耽擱了你的人生。”
“阿媽，那有你說的這麼嚴重！”陸運潛拍心口保證，“我今晚就向同學借課堂筆記，在家裡這段時間就像國慶節那樣，每天至少自學八小時，肯定能跟上同學的進度。”
上了高中后，陸運潛的偏科情況越發嚴重，以致開學一個月後，姜茹一下子給兒子報了所有理科的輔導班。如今晚上的課外輔導班已經成為陸運潛的第二個班集體，當然這並非個例，陸運潛身邊很多的同學都深受課外輔導班之苦，僅僅今晚的化學輔導課，就有五個同學與陸運潛白天同班，所以要借到課堂筆記並不難。
“還是不行，”姜茹想了想，“你下午就要寫好檢討書，明天我帶你去學校跟馮老師道歉，我在旁邊幫忙說情，爭取下午就能讓你複課。”
陸運潛雖然不太想這麼快回校，但現在市裡正組織打黑除惡的“百日攻堅”行動，眼下正是警局上下最忙的時候，讓媽媽在百忙之中還要為自己的學業分心，陸運潛實在過意不去，於是點頭答應下來。
“我保證寫一篇催人淚下的檢討書，向班主任好好道歉。”
“什麼催人淚下，又不是讓你寫悲情小說，”姜茹沒好氣地說：“檢討書是應用文寫作，你給我按照規格認認真真地寫一篇出來就可以了。”
“阿媽，你放心，作文向來是我的強項。”
姜茹見兒子要寫檢討書，還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正要訓話幾句，忽然聽見對方的肚子搭起戲台唱起戲來，抬頭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才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這個點數正是學校放學，學生向食堂發起衝鋒的時刻。
姜茹自己也是飢腸轆轆，於是不再嘮叨，揮揮手打發兒子將從學校帶回來的書本放回房間，自己則脫下西裝外套，圍上圍裙，去廚房忙活去了。
雖然孟子曾經說過君子遠庖廚，但姜茹卻將下廚看作治癒身心的過程。身為刑警，每日與充滿陽剛之氣的同事相處，直面世界邪惡陰暗的一面，免不了心情煩躁，情緒波動。而在廚房調和五味可以讓姜茹迅速找回為人母為人妻的角色。將葷腥的原料的加工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從中所獲得的成就感不亞於破獲一宗大案。
先是淘米煮飯，然後將昨晚準備好的食材從冰箱里拿出來，按照計劃，姜茹今天要煲黃豆豬手湯，蒸扣三絲，炒豬肝豬腰。
黃豆豬手湯屬於葯膳，主要功效是滋陰補血，其次是養顏通乳。姜茹懷上陸運潛的時候，丈夫經常這個煲給她喝。開始的時候她只是為了兒子能夠有足夠的母乳的供應才勉強飲幾口，後來卻徹底喜歡上這湯的味道，即便在陸運潛斷奶后，仍時不時煲來喝。
當高壓鍋內的湯水“咕嘟咕嘟”地響起來，豬蹄和黃豆開始水乳交融的時候，姜茹開始着手準備另外兩道菜。
這兩道菜中扣三絲考究刀工，肝腰合炒講究火候，半點馬虎不得，不過對於姜茹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姜茹一邊小聲哼着歌一邊在案板上將食材逐一切好，在瓷碗底部放入香菇，將切好的筍絲、火腿絲、雞肉絲貼着碗壁排列放好，剩餘的均勻填滿中間，放到蒸鍋內加熱。然後馬不停蹄地扭開第二個煤氣灶，開到大火，紅鍋熱油配上蒜姜辣椒，開始爆炒豬腰豬肝。
肝腰合炒還沒出鍋，辛辣香味便瀰漫室內，吸引陸運潛要來廚房偷吃，姜茹笑罵著將他趕了出去后，不忘將已經蒸好的三絲小心反扣到碟上，淋上高湯，又從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的梅菜扣肉拿出來，放到微波爐裡面加熱。
一切準備妥當后，姜茹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倒了一半到玻璃杯中，將剩下的一半放回冰箱，然後站在水槽前，一邊啜飲啤酒，一邊想着手頭上的案件。
最近余安有點不太平，一周前有人在城東的人工湖發現一件男屍，起初警局的同僚以為只是一件普通的自殺案件，但深入調查后，卻發現疑點重重。兩日後又有一個人在酒店被人殺死，死者是廈門人，職業是保安員，在余安一沒親戚二無朋友，出事前一日還在廈門工作，第二日卻死在千里之外的余安，實在匪夷所思。
半杯啤酒下后，姜茹還是沒有理出頭緒。
看來我身邊缺少一個“華生”的角色，當然，我也不是福爾摩斯，就能力而言，我更像是DC漫畫里的康斯坦丁。
姜茹自嘲地笑了笑，一邊在水龍頭下沖洗玻璃杯，一邊向兒子喊話，讓他到廚房幫忙開飯。兩人來回兩遍，將三菜一湯和兩碗米飯拿到餐桌上。
吃飯時，姜茹和兒子聊起了最近處理的詐騙案。兩日前，一個家長接到陌生號碼的短信，對面聲稱自己是她的女兒，自己的手機丟了，暫時借同學的手機和媽媽聯繫。在取得家長信任后，騙子借口清華大學的教授要來學校開英語培訓班，索要三萬五千元的報名費，還說時間緊迫，要儘早做決定。那個家長愛女心切，沒有多想，便直接轉了錢過去，後來女兒給她發了微信，才得知被騙。
“抓到犯人了嗎？”陸運潛問。
“怎麼可能，電信詐騙一般都是團伙作案，遍地撒網。上層人物一般在福建、台灣以及東南亞活動，有的甚至遠在歐洲，這類案件我們只能層層上報，由上級組織專項行動，與外國警察部門合作，將疑犯一鍋端后一起引渡回國。”
“其實比起那些殺豬盤賣茶女之類的騙局，要識破這種冒充熟人的騙子其實挺容易的，只要一個電話就能解決了，打電話過去聽一下聲音就知道對方是誰了。”陸運潛邊說邊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黃豆。
“是這個道理，”姜茹挾了一塊豬腰，“不過這些騙子會事先掌握家長學生的心意，一般會算準時間，在家長開會或者學生上課不方便直接聯繫的時候下手，而且現在騙子的技術越來越好了，能夠用軟件模擬人聲，與真人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那怎麼辦？將來有騙子冒充我給你發短信，萬一阿媽分辨不出來了被騙了錢，那事情就大條了，要知道失財事小，讓余安警花名譽受損事大。”
所謂的余安警花，是陸運潛四歲的時候，姜茹作為執法人員接受了電視台的採訪。那時姜茹還只是治安警察，鏡頭中的她一身藏藍制服，身形苗條挺拔，面容清秀，口裡說的雖是聳人聽聞的案情，卻語如鶯囀，娓娓動聽。節目一經播出，反響十分熱烈，市民紛紛來電來信徵詢女警的信息，表達傾慕之情。當時陸運潛還在幼兒園，對於媽媽可以上電視接受採訪十分自豪，經常在小夥伴面前炫耀。
“這樣如何，”姜茹向兒子提議，“我們像電影《龍門飛甲》裡面的反派那樣，約定一個暗號，暗號的內容只有我們知道，一個人只要說了上句，另一個就要對上下句，若是有人對不上，就是假冒的。”
“我們又不是反派。”陸運潛抗議。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暗號的內容，我記得電影里的暗號是‘龍門飛甲，便知真假’。”
提起龍門，陸運潛想到的不是龍門石窟所在的河南洛陽，也不是龍門縣所在的廣東惠陽，而是最近風雨飄搖的龍川，因為最近有一款手游在陸運潛的班上非常流行，遊戲裡面架空的龍門市便是以龍川為原型。
而提起龍川，陸運潛首先想到的不是成龍周星馳，也不是鄧紫棋王祖藍，而是四大天王。因為姜茹處於追星的年紀的時候，正是四大天王如日中天的時候，跟當時很多同齡人一樣，姜茹曾為了追星購買磁帶，收集海報，寫信給娛樂雜誌為自己的偶像投票……時至今日，姜茹還會時不時讓陸運潛找一些頒獎典禮重溫經典，耳濡目染之下，陸運潛也對四大天王頗有好感，對他們金曲如數家珍。
不過姜茹的口味比較獨特，少女追星，一般講究賞心悅目，喜歡偶像帥氣有型的外表，嚮往明星五光十色的生活。然而在少女時代，四大天王中姜茹最喜歡的不是稜角分明英氣逼人的劉德華，不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黎明，不是動感十足魅力四射的郭富城，而是外表最為普通的張學友。
沒錯，就是那個表情包在網上風靡一時的“烏蠅哥”。
陸運潛的思緒兜兜轉轉，從新出的手游到過氣的四大天王，最終又回到對接暗號上，再考慮到押韻的問題，他心中終於有了答案。
“四大天王，學友最強！”
“什麼？”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姜茹聽得一愣，筷子上的梅菜滑落下來，總算她的反應夠快，連忙用碗接住了。
“阿媽，我們的對接暗號就是這個，四大天王，學友最強。”
姜茹儘管不知道兒子的腦迴路是如何運轉，將四大天王和對接暗號聯繫到一起，但聽見兒子將自己的偶像定為四大天王之首，心中十分受用，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
今天的飯菜特別對陸運潛的口味，他比平時多吃了一碗飯，姜茹照例只吃一碗飯，但她用餐向來細嚼慢咽，所以陸運潛要去添第二次飯的時候，她才發下碗筷。
一家三口，爸爸媽媽都是習慣飯前喝湯，只有兒子喜歡吃完飯後喝湯。陸運潛吃完飯喝完湯后，用保鮮膜將吃剩的扣三絲包好放入冰箱，拿了抹布出來收拾餐桌，將碗碟筷子拿回廚房乾淨，整齊放好。
從廚房出來后，陸運潛陪媽媽看完了午間新聞，才轉檯看綜藝節目。
節目無聊沉悶，主持人為了暖場，盡講些過時的笑話，效果就像直接伸手到觀眾腋下呵癢，還總撓不到笑點上。陸運潛一邊看一邊在為檢討書打腹稿，等他醞釀到七七八八，準備回房間落筆的時候，門鈴卻響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