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断有水涌入这里,斯科尔迪高下水道的气味仍旧没有一丝一毫被冲淡的意思。说来也怪,在各种微妙的腐臭味中似乎一直可以闻得见稀薄的草药的清香,令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草药的清香味就好像是被专门用来中和腐败气息一般的四处弥漫——虽说效果甚微,但至少对于从未来到过斯科尔迪高下水道的人来讲,不失为一种友善的缓冲剂,为鼻子敲响饱受煎熬的警钟。

斯科尔迪高的下水道永远弥漫的腐败气息似乎对于现在正行进的亡骸与老鼠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二者都是习惯了这种气味的,现在是或者曾经是斯科尔迪高的居民——斯科尔迪高这片腐败深渊的烙印会铭刻于灵魂之上,无论多久也没办法将其洗掉。而且,与其说下水道的空气对她们来讲是污浊,倒不如说可能比起地表来说更有利于呼吸。

“哎,对不起!”

轻巧地从不小心踩到的一位流浪汉伸出的污秽双腿上跳开,白老鼠走在艾克潘妮尔身后。那流浪汉翻了个身,连耸起无精打采的眼睛瞥一眼白老鼠的力气都没有。

在斯科尔迪高的下水道,尤其是在近表层,流浪汉就好像是啮齿鼠般常见。似乎大多数流离失所的人都会选择聚集在此,毕竟下面污浊的空气比起上边来讲更适合贫穷之人呼吸。

“最近下到这里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多呢...真麻烦...嗯。大姐姐,你...原先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并不是——倒也不是不是。”

“哈?”

艾克潘妮尔绕口令般的回答令白老鼠一头雾水。

“不想回答就直说嘛。”

“白老鼠...你多大了?”

“到了第十块砖了。”

“哈?”

艾克潘妮尔发出了和方才白老鼠如出一辙的惊异声,不过很快她就理解了白老鼠刚才话中的意义。

“通过身高来判断年龄——这可真是毫无道理的纪年方式啊。生活在这种地方,高度可是会低上不少吧?”

“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大姐姐自己呢。”

像是白老鼠这样能接受亡灵存在的毕竟还是少数。即使是像漫步于边境之地斯科尔迪高的那些对生活早已麻木的流浪汉和贫民,亡灵也始终是“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的存在。

“嘿?!”

猛然回身的艾克潘妮尔向着白老鼠毫无防备的头顶发起了突然的一戳,把楚楚可怜的小老鼠吓得一哆嗦,使得白老鼠不禁用细小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天灵盖。

“会死人的啊!用你那手...哎?”

较小的手指继续向上合拢,交汇在了自上而下的另一只,与白老鼠脑海中设想的“骸骨之手”并不相同的手指上。皮肤的滑腻与温热感顺着指尖传过来,白老鼠睁着一双大眼睛抬头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身高近乎是自己两倍多的艾克潘妮尔,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有趣吧?”

“——有趣个啥嘞!”

鼓起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白老鼠双手向上猛然合拢,如同捕蝇草狩猎时那样。

只可惜在捕蝇草的叶片合拢之前,反应快了不止多少拍的艾克潘妮尔早就已经把手抽了出去。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断发出“咕噜噜~”叫声的白老鼠,山一般的艾克潘妮尔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不理你啦~”

由于幼儿的脚程,绕开艾克潘妮尔快步跑开的白老鼠在艾克潘妮尔的眼中几乎是在龟速前进。白老鼠的奋力奔跑非但没能跟艾克潘妮尔拉开多大的差距,反而一不留神左脚踩了空——

在白老鼠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艾克潘妮尔从地面上抱了起来。

“差点摔倒了呢,就跟在小巷中一样。”

“...”

白老鼠把眼睛瞥向一边,回避着艾克潘妮尔的视线。

被艾克潘妮尔这个本应是骸骨的亡灵抱在怀里,却意外的感受到了有力的心跳带着温度从彼方传达过来。

“撒,因为这点小事就把大姐姐我给无情地抛下了呢——你不是也想到内城去吗?”

“咕——你怎么知道——”

“想想也是吧,小老鼠?”

收敛了面孔之上的神态,艾克潘妮尔再度恢复了毫无表情。

“咱们都想进入内城,所以是合作关系——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我可不想失去——我相信你也是一样吧?如果那时你一个人可以进去的方法,就不会被吊在内城门前示众了吧?因此,沉浸在一时的意气用事之中——就如同被恼怒的深渊所吸引一样,只会让我们双双受损。”

艾克潘妮尔说得很对,对到可以说,让白老鼠没有一点反驳的余地。

“...我知道了,咱们继续走吧...哎?”

艾克潘妮尔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靠在白老鼠的脸颊上。

“...发现了吗,你也不止会笑呢。”

“哎...”

受艾克潘妮尔提醒,白老鼠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短短不到半个小时内发生了自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第一声啼哭以来最大的波动。

保持笑容的自己,得益于虚伪的外皮,一直被夸赞冷静,顺从着鼠母的旨意。

是由于遇见了艾克潘妮尔?

刚遇见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呢?

是魔法吗?是艾克潘妮尔对自己释放了魔法吗?

“...你跟我很像呢,真的,为什么会这么像...”

白老鼠怯生生地将视线慢慢地从下水道的黑暗中挪回来,冷不丁恰好与艾克潘妮尔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幽邃而漆黑的眸子微微颤动,流露出白老鼠从未见过的神色。

说是哀伤,却比哀伤更加主动。

说是怜悯,却又仿佛注视着司空见惯的事物。

说是慈爱,却弥散出微弱而清晰的敌意。

——与黑色相称的情感,其名为憎恨——

那是白老鼠未曾理解的情感。

艾克潘妮尔轻轻地将白老鼠送回到下水道内腐败的地面上。

白老鼠感到到艾克潘妮尔的面容似乎又变得有生气起来,却说不出到底变化在哪里,只能呆滞地凝望着艾克潘妮尔。

“...看你真是满脸疑惑...你的确受着魔法的影响...就像生活在斯科尔迪高内的每一个人一样——无论是内城的贵族,还是外城的流浪者——深渊之上的所有人都被扭曲的网所缠绕束缚,即便是再痛苦也无法从这里离开。这是过去的一个...魔女...为了一己的私欲而与死魂之海的深渊‘安布里兹’订立的契约,你就是被这个契约的效应所影响了...”

“什么...魔法...契约...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啊...你到底是在说点什么东西啊?”

像是被打开头颅般似的,白老鼠被硬生生灌进了从未听说过的奇妙知识。

“嘛,我就猜你听不懂,所以,我想这下子你不会再试图问我喽。”

使用着轻佻的语调,艾克潘妮尔耸了耸肩。

“好啦好啦小老鼠,进内城呢,可是你和大姐姐我共同的目标。等事情办完之后你如果还有兴趣话,我也是可以把相关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你听哦。现在咱们还是恢复赶路吧,好吗?”

“哈?我?...大姐姐你可真是...算了,听你的,走吧。”

白老鼠一脸一言难尽的神情。

艾克潘妮尔,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恐怖。

时而亲近又时而令人战栗。

还是个亡灵。

可自己为什么会信任这个反复无常的怪物呢...

说到底,对方还不是自己找上来的吗...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个孩子,白老鼠。”

艾克潘妮尔那并非嘲弄或者讽刺的口吻,唇齿间透露着无奈与忠告。

“这点才不用你提醒...”

亡骸与老鼠,向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

“呼...呼...”

停滞了许久的空气中传来女性的喘息。

“不是...不是...都不是——”

歇斯底里的怒吼自沙哑的喉咙中唵哑而无力地散落出来。

将穿着洋裙的娇小人形甩开,砸在墙纸早已腐烂的墙壁上,任凭分辨不清颜色的浓稠液体伴着早已毫无生气的人形无序的洒落。

人偶一般的娇小人形,堆满了房间的一角。

“呜呜呜...污渍...清扫...小姐的房间...”

踉跄的,女人般的人形,穿着残损的女仆装,从背后伸出具有不定数量关节的复数个手臂,将各式各样穿着洋裙的娇小人形粗暴地捻起。

“整理好...小姐的...房间...小姐讨厌脏...小姐...会生气的...”

用原本双臂中仅存的右手捂住同样只有一半的脸,女仆人形恸哭着。

“...艾克潘妮尔小姐...您去哪里了...我的小姐...我的创造者...我的母亲...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抛下我...我好想您...我好想您...”

在接近永恒的黑暗中,被遗忘在深渊之内的造物,今天也,重复着对于其所思念之人的,神圣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