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跟杨轩索要报酬,我尊重她,尊重她的自立自强、尊重她为了家庭不断奔波劳累,所以没有跟她索要报酬。

下午一点十分,我和杨轩饥肠辘辘地搭上了前往她老家——佐口村的大巴。我不是个晕车的人,但是饿着肚子坐车也着实令人难受,我找同样显得难受的杨轩聊起了天。

聊天不能直接地询问她家庭的情况,我决定先从表层下手,先前交谈到的那位“英雄风良”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有个人的名字和我很像”

我率先开口,想借助聊天来驱赶肚子的饿意,杨轩也心有灵犀地接上我的话:

“嗯,不过第二个字不一样,你是清凉的凉、他是良心的良。”

“高中的学长?”

“母校、母校!是初中的。”

“谁知道你还在读高中啊,看起来比我还老熟。”

“刚刚这句话对任何女生来讲都是非常失礼的一句话。”

“小妹妹,你今年高几啊,在哪儿读书?”

“你真的很失礼。”

“不开你玩笑了,你初中哪儿的啊。”

“东山一中附属中学。”

“开玩笑的吧。”

东山一中附属中学,东山高中的直系初中,也就是我初中就读的学校。如果说是那个学校里一个叫风良的人,那就只能是我了。

“才没有”

“你比我小一届?”

“?”

“你是应届毕业生还是有过留级或复读经历。”

“我看起来像那么笨的人吗?我是应届毕业生!”

比我小一届。也就是说她没有亲眼见证过我作为主谋引发的“二十人名单”事件,只是道听途说,将那位风良认为是个英雄。

“将道听途说的东西,认定为正确是不对的。我听说过东山一中那个风良,据说他是个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为了自己一个人可以获得保送资格,坑害了二十人的前程,还导致一名学生跳楼。”

“你才是别把道听途说的东西认为是对的。”

道听途说吗?我可是亲身经历,还是主谋本人。

“那你说说你印象中的那位风良前辈到底哪里英雄了?”

“一、他为了尽可能的保护学生,将当时负责找出犯人的学生组五个人名字都加入到名单中……”

“只不过是他不想看到有人幸福,所以把准备‘偷跑’的人名字写上去而已。”

“他将自己的名字也写上去了。”

“只不过想令自己受罚来博取父母的关心。”

是的,我不仅将想“偷跑”的那四个人名字替换上去,也将我的都名字写上去,理由就是我说的那样,通过被劝退来换取父母的关心。

“你……哼,第二、他是全校学生中唯一一个跑去接住跳楼女生的人。”

“只不过是个不知道生命珍贵的莽夫行为。”

“你、你、你……第三、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暴露了热水袋爆炸事件的真相,痛斥冷漠的学生和不负责任的校方,后来引起教育局对热水袋事件的审查。”

回忆起来了,那是女生跳楼后的第二天,学校发布全校演讲时,已经疯狂的我,将理想和未来全都抛诸脑后,走上讲台,抢过麦克风,开始了疯狂的骂人模式,不为什么,单纯地想要把错误赖在别人身上,让自己心安。

“痛斥冷漠的学生和不负责的校方?不过是想将自己的责任分散给所有人来寻求心安,就算引起了教育局的重新审查又怎么样,结果依旧没有改变。二十个人依旧被停学,死者也没有复生,被他一手弄得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没有破镜重圆。”

“别说的好像你很了解似地!”

杨轩生气了,怒斥我。

“我亲眼见过那场地狱,亲眼看着那个叫风良的垃圾人渣……”

啪,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

“对、对不起,请您不要那么说我尊敬的学长。”

所以您和你的称呼是代表我跟你关系的远近吗?

她将脸伸了过来:

“对不起,刚才太激动了,请您务必打回来。”

回到了昨天电话里的状态。

“留着吧,等我哪天心情不好再让你还。”

她点点头,将身体往旁边挪动,离我更远了一些。

“呐,你这么称赞那位叫风良的学长,有考虑过‘二十人名单’受害者的心情吗?”

“他们并没有憎恨风良学长,正相反地他们也感激风凉学长。”

“嗯?”

被害者感激加害者?这个世界疯了?

“准确来说,受害者并不是由风良学长等人选出来的,是由全校学生一起选出来的,因为他们都是被举报次数最多十五名同学。风良学长还将选取犯人的小组成员名单全加上去,更可以看出风良学长在选出这十五个人的名单时,为自己伤害同校同学的行为,内心所感受到的纠结与痛苦。特别是在早会上的演讲,他将自己表现地像个恶鬼一样,疯狂地痛斥学校和那些虚伪的学生,后来就被学生和老师称之为恶鬼英雄。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学校的校风校纪,更是令原本要被劝退的十九名同学只得到停学一个月的处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英雄!因此我非常崇敬他,所以请您不要再辱骂他了。”

世界真的疯了。以破坏他人幸福为乐,害死别人,坑害他人前途的恶鬼,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英雄?

“按照这种说法,世界上岂不是没有坏人?因为全都是世界错,都是大家的错。都怪大家不愿意给我一份躺着赚钱的工作,我才误入歧途。或是大家票选出一个人要死,杀死那个人的人就不是犯人,因为他只是意志执行者的工具?恶鬼就是恶鬼,作恶就是作恶,杀一个人拯救无数个人,也改变不了杀了人的事实。恶鬼是成不了英雄的。”

与她争锋相对,我没想到我也会是个那么固执的人,或许是因为她口中的信息太具有爆炸性了,强烈地刺激到我的三观,身体的防护机制起了作用。

“那他能怎么办?你告诉我,他还能怎么办?”

杨轩的这个问题难住我了,我能怎么办?现在的我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会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的做法一定是错的。”

“一开始我也是那么认为的,认为总有什么办法能够做到十全十美,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出这个办法。风良学长的做法确实有瑕疵,但他已经尽力最大的努力来尽可能减少受害者,来令大家满意。如果交由其他人,结果只能更差。”

尽最大努力令所有人满意吗?我确实是尽最大努力,只不过是尽最大努力地想要破坏别人幸福。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为什么地狱的恶鬼会成为他人口中的天使与英雄?

我说不出话来了,头倚在窗边,看着飞驰而去的树木、灌草丛。大巴开在山腰上,碧绿的潭水躺在山脚、青空高悬在山头,太阳被稀薄的云层挡住,阳光没那么刺眼了,肚子从刚刚就一直“咕咕咕”地叫着,真是难受啊。

见我没有回话,杨轩也不再说话,一直在一旁端坐着。中途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地将她挤往我身边,最终她和我完全靠在一起。

大巴,摇摇晃晃地开着,摇的人昏昏欲睡,终于,我失去意识。

一场梦,梦里,灰白的教室,没有一丝的声音。我穿着初中的校服,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望向窗外,外面下着小雨,却还有好几人在操场踢着足球。微风轻袭,卷着些细雨,沾湿了面前的书页。教师在讲台上不知讲些什么,使劲听也听不到,原先踢足球的好几个人在教学楼围了个半圆,抬起头,朝着楼顶指指点点。

教师发觉异常,朝窗外不知道说些什么,看表情可以知道她很生气,下一秒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对着班里的同学说些什么,听不到。完全听不到声音,我决定翻过窗户到外面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楼的教室,所以翻窗并不困难。我翻出去了,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地方,抬着头对上面指指点点。

一名女生,一名女生站在楼顶的护栏上,能看得见她的嘴在动,还是听不到声音。我想走前去,听她在讲些什么。

女生从楼顶跳下,我的身体也动起来,冲过去,想要接住她,想要获得见义勇为的奖励来换取父母的称赞,或是就这么死在那儿来换取父母的眼泪。至今仍不知道接住坠楼的人,我会有什么下场,因为我没有接住。

脑袋先着的地,鲜血直流、脑浆飞迸。世界在那一刻有了颜色,红与白,鲜血与罪恶的颜色;有了声音,惨叫声、尖叫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细微哭声。

醒了。身体颤抖了一下,将我弄醒。杨轩不知不觉地睡倒在我肩上,口水流到我衣服上,弄湿了一小片。车还在开着,不知道睡了多久,想拿出手机查看时间,手被杨轩压着,抽不出来,放弃了。车里的人走了不少,很大部分人是中途上车又中途下车。

这辆车的终点站正是我们要到的地方,我们不用担心坐过。

转头看向窗外,太阳的高度下降了不少,想必外面也没有那么热了吧。

我真的是英雄吗?

我开始质疑自己了。

不是。

很快地我又给自己答案。没有犹豫,一提出质疑,就立马做出这个回答,像是身体本能一般。

人的大脑为了防止人遭受伤害,会不断地提出“善意的谎言”来欺骗人类,让人类有意或无意地去规避伤害。身体决计不会,身体是人原始冲动的最直接反应,它反应的唯有人类欲望本身。所以我决不是杨轩口中的那名英雄,而是彻彻底底以破坏他人人生、毁坏他人幸福,最终害死他人的恶鬼。

为了转移注意,我又重新取出那张纸,三个选项:投靠亲戚、打临时工、投靠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杨铭不像是会躲回家乡的人,先前就曾提到熟悉的人就只有我一个,换个意思来说即使是在家乡,也没有熟悉的玩伴,对性格腼腆、心灵纤细的小孩的来说,不太可能会投靠那样的亲戚。

当然也有可能是实在无处可去,只能这么选择。怎么说呢,回想起我提出让他消失的建议时,他脸上浮现的笑容,充满着自信的笑容,就觉得他并不是无处可去。

会不会很早就跟同学约好国庆出去旅游了,但家里很可能不同意,就一直没有提及过,现在可以正好借助这次机会?

不,不太可能,因为没有玩得好的朋友这个前提一直是存在,只要这个前提存在,很多选项就变得不可能了。我不会去质疑这个前提是不是正确的,能调查出我来,怎么可能会在杨铭没有玩得好的朋友这一个前提上出错。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杨铭真的不在他的老家,那他会在哪儿?思考过深,脑袋开始疼起来,可以想象到锈迹斑斑的脑袋开始运转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口水流到我衣服上的犯人醒来,一开口就问了我个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不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快到了。”

杨轩用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又伸个懒腰,取出手机,看起导航软件:

“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刚才那一觉非但没使她脸上的眼袋消下去,反而让黑眼圈更显眼了。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你的眼睛肿得像个熊猫似地”

我突然为我刚刚和她的争吵产生了愧疚感。

“没事,习惯了。”

你活得到底有多拼命啊。

“风凉?”

“嗯?”

她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你是不是跟风良学长有什么关系啊?”

“是啊,怎么了?”

“从刚刚的争吵我就发现你对风良学长很熟悉,他是你的哥哥还是弟弟啊,还是表亲一类的吗?或则你就是……”

“你见过他吗?”

杨轩挠了挠头:

“没有,初中三年,风良学长都没有露过头,高中他又被保送到市重点高中了,我没能考上。风良学长是不是既帅气又霸气啊?”

“那你上了高中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吗?”

“没有。”

“他死了,上高中前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是的,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世界上彻底没有了在东山一中附属中学读过书的风良,只有一个连喝水都会害怕得颤抖的风凉。

杨轩愣住了,我似乎说了一个她不能接受的结果。

“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可以去搜翟江市一中的学生入学名单,你是看不到风良这个名字的。”

我没有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我想这样的回答就足够了。

陷入沉默。看得出来杨轩对风良这个人的死很伤心,不过还构不到让她哭出来的程度。

她需要自己静静,来缓解内心的悲伤,她还要带她弟弟回家,不能被这个消息打倒。我也就不再打扰她,再度将注意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