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吵鬧的嬉戲聲中醒了過來。
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是早上7點多了,剛好到了附近小學生上學的時間。
孩子們集中在公交站等車。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公交車也剛好開了過來,嘰嘰喳喳的孩子們一邊聊着閑話,一邊按順序走上了公交車。
期間,有一個有點兒面熟的孩子一直回頭看我……我記起來了,那孩子就是住在‘我家’的那個男孩。
我揉了揉眼睛,擠出一個笑容。看到我的微笑,他趕忙轉回頭,快步走上了公交車。
我的笑這麼可怕嗎?
還是說小孩子能看出笑容的真假?
要是他知道我的笑是假的,那就太可怕了。
“早上好,大哥哥。”
之前在我懷裡的琥珀此時正躺在我的大腿上,面帶微笑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有沒有覺得身體不舒服?”
“我是死神哎,怎麼可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呢,我倒是非常擔心你。”
“我也沒有關係……”
但我剛說完這話,頸椎就傳來了悲鳴,接着手臂、後背還有琥珀正躺着的大腿都開始哭訴,好像一點兒也不好。
我還是頭一次嘗試露宿街頭,暫時不想嘗試下一次。
琥珀坐起身,脫下我的外套,送還給我。
不過現在是早上,溫度已經回升,不穿外套也沒有關係。
我笑着接過衣服,穿在身上。
“今天去哪裡呢?”
琥珀小姐問道。
“是啊,要去哪裡好呢。”
聽春雪的鄰居說,今晚就是廟會,廟會結束之後春雪就會回來。那麼在這裡等也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
“qiu,mou?”
聽見了奇怪的發音,我慌張地回過頭面向聲源。
昨晚的老奶奶攙扶着老爺爺緩步來到了我和琥珀小姐身邊。
“這麼早就在這裡等車,是要進城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和老奶奶解釋,於是就點了點頭。
“但是我看公車剛剛開過去啊,為什麼沒上車?”
“因為這孩子還在睡覺。”
我盯着老奶奶,緩緩地說出口。
“我沒有睡覺,只是閉着眼睛。”
琥珀小姐面對着我解釋道。
“鄉下的公車每一趟都要有半個多鐘頭,錯過了一趟就要等一陣子了。”
“是啊。”
“那要不要和我這個老太太聊聊天啊?”
老奶奶掛着慈祥的笑容請求道。
“可以。”
琥珀向右靠了靠,我也向她的方向移動,讓出足夠兩個人坐的地方。
老奶奶靠着我坐了下來,老爺爺則是坐在了老奶奶的旁邊。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之後,老奶奶微笑說道:
“你的母親,那個畫家夏夜,現在還在畫畫嗎?”
我搖了搖頭,說了句‘現在不畫了’。
老奶奶把視線調整到前方,沒有直視我。
“那還真是可惜,那孩子畫的很好看。”
我想要說些什麼,但若是老奶奶不看着我,我說的話她也聽不清楚,在這裡大聲喊貌似也不太禮貌。
所以我選擇沉默。
老奶奶一邊看着前方一邊開口繼續說道:
“你父親死的也不冤枉,一點兒也不懂得珍惜的人,死了也不冤枉,只是可惜了你和你的母親……”
老奶奶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鄉下的爺爺奶奶說話都很直白,他們會把自己心裡最真實的話說出來,基本上沒有什麼惡意。
“我也有個孩子,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兒。可愛漂亮,又非常優秀,但就是性格調皮了些,所以從小我就管的很嚴,生怕她出事。但是我家老頭子卻百般呵護,哎呀,含在嘴裡怕化了,拿在手裡怕掉了,溺愛的很。”
老奶奶一邊說一邊笑,旁邊的老爺爺也探出身子笑了笑。
“後來,她上了大學,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雖然很少回來,但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回來問候我們。孩子能開心,我們也很開心。再後來,她結婚了,丈夫是她的大學同學,兩個人都有工作,生活還算美滿。夫妻倆對我們都很好,逢年過節就會回來看我們倆,還總是給老頭子帶他喜歡喝的酒。”
老爺爺沒有說話,依舊只是笑了笑。
老奶奶繼續說道:
“外孫出生的時候,我和老頭子別提多開心了,恨不得讓他一直留在我們倆身邊,哎呀,可愛的就和我家女兒小時候一樣,看到外孫,總是能想到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他們夫妻倆總是對我和老頭子說,等到小外孫長大了,讓他來孝順我倆,讓我們倆好好生活,長命百歲。”
老奶奶一直在講述自己家的事情。
她沒有面向我。就算我不在身邊,她應該也會一直這麼說吧。
也許是正在和老爺爺說話。
我不討厭圓滿的故事,只是聽着也會覺得幸福。
大概不幸的人都對這類事情很敏感。
“可是為什麼,他們三個就在我和老頭子之前走了呢?”
老奶奶的側臉沒有變化,依舊在‘輕鬆’地講着故事。
“一家三口出門旅遊,就這樣死在了異鄉。我和老頭子連屍骨都沒有看到。”
老奶奶無奈地搖搖頭。
可惜,確實是感到可惜了。
但……
“雖然一時間無法接受,但老頭子卻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老爺爺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着拍了拍老奶奶的肩膀。
“想着孩子和我說的,讓我們長命百歲,想來他們應該也希望我和老頭子好好活着吧?所以不管咋樣,有老頭子陪着,我就必須一直活着。就算是代替我家閨女和姑爺還有外孫子活着吧。”
老奶奶總算轉回頭看着我:
“要是我家外孫還活着,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了。”
“是嘛。”
老奶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她的笑臉上有一絲寂寞,但更多的還是‘幸福’吧。
一點兒也不勉強。
總是用虛假笑容的我,對這種笑還是很敏感的。
騙人的笑容就算再好看,眼神也會有微妙的偏移。就好像時刻都害怕被人發現一樣,總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但真實的笑容就不一樣,他們一直都很燦爛,就是在用笑容給我們講故事。
總是這樣笑的人,一定也想要讓別人這樣笑。
“要是老頭子沒陪在我身邊,我恐怕真的就挺不過去了。還好那個時候,他一直留在我身邊。”
老爺爺牽起老奶奶的手,輕輕撫摸。
老奶奶轉回頭,對老爺爺輕輕微笑。
老爺爺什麼也沒說,只是對着老奶奶微笑。
老奶奶回了一個微笑,輕柔地說了句:“謝謝。”
後來老奶奶和我聊了很多,說了很多她和老爺爺的故事,和女兒的故事,還有和外孫和姑爺的故事……期間老奶奶的笑容沒有斷過,就一直這麼認真地和我講。
“公車應該馬上就要來了,我就不耽誤你了。早上的散步也結束了,是時候回去給老頭子做飯了。”
老奶奶轉回身對老爺爺說了句:“回家吧。”,老爺爺依舊只是微笑。老奶奶先站起身扶起來爺爺,然後回過身對我點了點頭,就要向村子的方向走。
但這時,老爺爺卻停下腳步,顫顫巍巍地來到了我的身邊。
他面帶微笑,拿起我的手,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我的手心緩緩地寫下一個‘謝’字。然後便繼續對我微笑。
我突然想起來了。
老爺爺不會說話。
很久以前就不會說話。
但老奶奶會一直和老爺爺說話。
老爺爺也會用微笑回應他。
這就是兩人的交流。
“不用謝。”
老爺爺點點頭,心滿意足地轉過身。
謝謝你聽我家那個老太太說話,謝謝你和她說話。
好像那個謝字就想要表達這個意思。
我才是應該好好謝謝啊,能有人陪我說話是我的榮幸。
待老爺爺和老奶奶的身影消失,琥珀才靠過來對我說道:
“大哥哥看到了吧,那兩個老人的未來?”
“嗯,看到了。”
我看到了。
昨晚就已經看到了。
在重新見到老奶奶的一瞬間,我的特殊能力便發動了。
老爺爺和老奶奶在自家的房子里微笑着‘睡著了’。
一開始我在想,我怎麼可能會看到這麼‘夢幻’的事情呢?明明之前都是悲慘死去的情景,但這次卻看到了他們幸福地生活。
等到今天再次見到兩位老人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死去的情景啊。
我也是頭一次知道,死去也能這麼幸福。
“或許能一起死去,也是兩人的願望吧。”
“嗯,或許吧。”
我這麼回應琥珀小姐。
在自己最孤獨的時候,能夠有人陪着自己,這便是活下去的理由。
但人總是要死去的,若是這時那個陪着自己的人可以和自己一起死去……這世界上應該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琥珀小姐,謝謝你。”
“嗯?我做了什麼值得大哥哥道謝的事情嗎?”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要謝謝你。”
“還真是奇怪的大哥哥。”
琥珀小姐溫暖地笑了笑。
誰都不討厭溫暖。
“今晚有廟會,要一起去嗎?”
“不會錯過春雪小姐嗎?”
“應該不會吧……就算錯過了,也可以隔天去找她。”
“……那麼也就是說,大哥哥想要邀請我……約會?”
“可以這麼說吧。”
“邀請死神約會嗎……感覺挺有趣的,所以我答應了。”
能夠答應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死神小姐也很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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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讓我意外的是,我在廟會上見到了另一個人。
那個記恨我的高中同學,喜歡着春雪的那個人。
時間是當晚8點鐘,祈雨廟會已經開始很長時間了。鄉里集中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整條街都點起了花燈。各式各樣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喧鬧感完全不輸給繁鬧的城市。
不過這裡的喧鬧有很多人情味,一點兒也不單調。
我和琥珀小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就在這時,我們遇到了那個人。
但他顯然已經不是之前的樣子了。
之前在超市裡見到他的時候,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臉色和精神也都十分健康。
畢竟還有精力‘嘲諷’我,我想他一定很健康吧。
但現在的他卻顯得異常疲勞。
不是那種單純因為一夜沒睡而顯現在臉上的疲勞,而是整個人都融化了一般。
“沒想到在這裡也能遇上你……也不對,倒不如說正是因為在這裡,所以我才遇上了你,秋眸。”
“你也來參加廟會嗎?”
“‘也’?”
他看了看琥珀,接着挖苦的表情連一秒都沒有停留,就變成了無奈。
他說道:
“我可沒有什麼參加廟會的心情,你這傢伙。”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讓人完全氣不起來。
“那是?”
“去那邊喝一杯吧,我請你。”
他指了指不遠處祈福寺廟的石階,對我請求道。
“……好吧。”
我應允了。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我和琥珀小姐先一步去石階旁等着,那個男人則是去攤販買啤酒。
沒過多久,他拎着一大包啤酒走了過來。
比我那晚喝的要多得多。
他粗魯地把啤酒丟在我的面前,然後一屁股沉了下來,坐在了我的身邊。
“自己拿着喝。”
我不好拒絕,只得拿起一聽,打開瓶口小小地喝下一口。
那天酒醉之後的痛楚,讓我對酒有些許抵觸。
今天還是不要喝太多為好。
不過對方可沒有那麼多禮儀,打開瓶口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了一罐。
拿起另一罐再次打開封口,又是一口氣灌了下去。
第三罐拿在手裡卻停了下來。
“你這傢伙怎麼不喝啊,是不會喝酒嗎?”
我搖了搖頭:
“會喝,但應該沒有你喝的那麼狂放。”
“傻瓜,這才不是狂放,這是喝酒應該有的樣子。”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隨後打開了手裡那罐啤酒。
“就算是全盛期的大哥哥,應該也沒辦法這樣喝酒吧?真的很難想象他那樣喝酒之後的樣子。”
琥珀小姐拿着棉花糖,一臉壞笑地說道。
為了不讓你看到我的醜態,我就盡量不喝酒好了。
真是失策。
不過,要是琥珀小姐主動邀請我喝酒的話,我應該不會拒絕。
我是說真的。
“不會喝酒可是會損失很多,優等生的你肯定不知道吧?”
“算是知道吧。而且我也不是什麼優等生。”
“你們優等生都這麼說。”
好像有些不滿意我的回答,他舉起酒罐,猛地灌下一大口。
夜晚的微光下,他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習慣喝酒的人不會被這麼一點兒酒精嚇到,看來他早已是久經沙場了。
放下酒罐,他問道:
“你只是來參加廟會嗎?”
“……不是,還有別的目的。”
我坦誠回答道。
“嗯,那個別的目的是什麼?”
他的語氣有些審問感,不過用在這裡我倒並不討厭。
“來見春雪。”
聽了我的回答,他迅速轉過頭。目光里有些憤怒,但這份怒氣也只是存在了一瞬間,下一時刻他的臉上依舊是自嘲。
“你這傢伙還真是自負,那麼你見到春雪了嗎?”
“沒有。”
“沒有?意思就是說,你還不知道春雪的事情嗎?”
“春雪她怎麼了嗎?”
他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然後便把嘲笑送給了我。
“你這傢伙,什麼也不知道,就來見春雪了嗎?”
“我是準備來這裡了解剩下的事情。”
“哦,還是一如既往地自負呢,秋眸。”
說著他再次拿起一罐啤酒。
“那你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我象徵性地舉起酒罐,小小地喝下一口,然後像是找不到話題一般詢問一句。
他放下酒罐,安穩地回答道:
“是來,自殺的吧。”
“自殺?”
“啊,在這種鄉下死掉的話,應該沒有人知道吧?”
不是在開玩笑,但我也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真實。
安穩卻沒有妥協,
“以現在的發達程度,被發現也是早晚的事吧。”
“你關注的點不太對吧,我說我要自殺,你不驚訝嗎?”
“我該驚訝這點嗎?”
他認真地盯着我看了半晌,少頃才無奈地說道:
“你這傢伙的臉也像是死灰一樣呢,和我差不了多少,看來你也快死了。”
“你說的沒錯。”
我確實快要死了。
不過,一個真的快要死的人,卻並不會在臉上直白地表現出恐懼。
“所以說,你這種傢伙真讓人討厭。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優秀還是傻逼。”
他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喝着酒。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貌似是喝的太着急了。
藉著恢復的這個空檔,他開口講述了起來。
“我的父母重病住院很久了,我一直沒有去看他們。前幾天,我家那個做什麼都要高我一頭的哥哥打電話告訴我,我媽病危,讓我回去看一眼,但是我沒有回去,現在還不知道結果。”
“……”
我沒有接話,而是舉起酒罐默默喝酒。
他繼續說道:
“像我這種人,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我可是一個連自己母親病危都不肯回去的垃圾,還是死了比較好。”
“……”
我繼續喝酒。
“你說,我該不該死啊?”
“誰都會死的。”
“這是優等生的回答嗎?”
“不,我只是說一個事實,人都會死。”
“哼。”
他沒有繼續糾纏,應該是覺得我這種人無法溝通了吧。
接着我倆就沒有交流了。
在他離開之前,我手裡那罐啤酒始終沒有喝完。
我一直在等他說話,所以才沒有離開。
不過下一句話是在他喝完了最後一罐啤酒的時候我才聽到的。
“春雪現在一點兒也不幸福,這都是你的錯,你這混蛋。”
“……”
“不過,現在你回來了,她也許會更加不幸吧,你這自負混蛋!”
一把捏扁手裡的酒罐,然後丟在了一邊。
他站起身,稍微有些搖晃。
但他還是回過頭,帶着略顯嘲笑的臉對我說道:
“就當是我請你喝酒的謝禮,幫我把酒罐子收拾起來吧。我要去死了。”
我點了點頭,他哼了一聲,便歪歪扭扭地走向人群。
我把剩下的酒喝完,就站起身開始收拾這一地的啤酒罐子。
全都放在袋子里,我向吃着糖的琥珀小姐問道:
“那個人會死嗎?”
“他應該算是和大哥哥相識的人吧,你看到他的死亡了嗎?”
我搖了搖頭。
“那就沒關係了,他短時間應該不會死吧。”
這樣啊。
死神都這麼說了,那他一定沒辦法死掉吧。
而且,他的表情也根本不像是要死的表情。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有錯’了,接下來該做什麼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我提起裝着啤酒的罐子,往垃圾收容的地方走去。
廟會的垃圾都會集中起來,方便回收。
我把垃圾交到服務人員的手裡,就準備離開。
可也就是在這時,我又遇到了另一個讓我意外的人。
就算時隔這麼多年,我依舊記得她的樣貌。
雖然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些許痕迹,但那雙漂亮的眼睛我永遠也不會忘。
春雪就站在我的面前。
她拿着我送來的酒罐子,也一直盯着我看。
她也認出我來了。
會不會我也有什麼讓她記憶深刻的地方呢?
她嘆了口氣,把垃圾丟在集中堆里。然後回過身,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支給我,然後嘴角微微上翹,應該是在問我要不要抽一根。
“我不會。”
“不會嗎?也對哦,你的性格不太像是會抽煙的。”
她的聲音好像一點兒也沒改變,還是那樣甜美。
她從煙盒中拿出一根煙,點燃后吸了起來。
沒有和我多說話的理由我摸不透,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說話。
等到她的香煙吸完,她才微笑着對我說道:
“等我一會兒可以嗎,馬上就下班了。”
我點了點頭,她便轉過身,準備離開。
剛剛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對我說道:
“就去附近的休息處等等我吧,我馬上就過來。”
還是熟悉的可愛又寂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