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暖阳令我苏醒,运奴车的木笼被蒙上一层深灰色的布匹。

自己何时在痛苦中睡去,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手臂上的痛觉现已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左手臂,明明昨晚是那种惨状...

“修瑟...啊唔。”

依布在这时也醒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眼眶红红的。

“你好些了吗?这...”

她也发现了我左手臂的变化,同样陷入呆滞。

稍后,她与我凑近,低声对我说:“其实...昨晚在你睡下以后,我对你使用了简单的恢复术...原本的效果远达不到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在漂泊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先前数天的不吃不喝,我只是略感不适,在那时我就发现了端倪。

几乎废掉的臂膀却能恢复痊愈,我到底...

……

‘你...渴望力量?’

我的记忆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没错...在教会的监狱里,我即将昏迷的时候,是听到过这样一句话。

难道是他,给予了我力量?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

种种疑团一个接一个的升起。

“看来你多少有些头绪。”

见我沉思不语,依布对我说。

“嗯。”

“总之,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依布长出一口气。

她看到其余人没有注意我们,又与我拉近距离,在我的耳边告诫说,“我们应该隐藏自己的能力,鹤立鸡群在这不是好事。昨天只是侥幸...不能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下。”

“我知道了。”

她说的没错,在拥有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实力之前,不可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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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黄昏,运奴车上用于遮阳的布匹也被揭去。

队伍的前方,由远及近,传来守卫们的欢呼声。

透过风沙,我能看到一座灰黄色的巨城坐落于沙海彼岸,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法尔斯城。

巨城周边有着成片的绿色。

车轮下的地面,也逐渐由黄沙向半沙半土转变。

……

入夜时分,运奴队伍到达城墙脚下。

越是临近这座巨城,越能感受到它的雄伟。它高耸的城墙,竟能胜过我故乡的山岭,以至于墙体被分为三层,底层是坚固的实心城墙;在中层,开有无数窗口,其中弩车、魔导具的身影依稀可见;高层的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都刻着法阵,据依布说,那是用于抵抗沙暴的法术。

“法尔斯城毗邻青石河,阿米·拜拉米亚境内唯二没有枯水期的河流之一,”依布接着向我介绍说,“水在这个国家是无比珍贵的资源,但真正让它繁荣的原因不止于此。”

我只知道,它是用无数奴隶的尸体堆叠起来的罪恶之都。

穿越夸张的城门,车队进入法尔斯城内。

天色已晚,城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面对浩浩荡荡的运奴车队,市民们最多只是扫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在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卫兵,还经常能看到背负武器的冒险者队伍,他们大多喝的烂醉如泥,勾肩搭背的走在街上,发出喧哗和哄笑声。

在这荒芜的沙漠里,是什么让这么多的冒险者聚集于此?看样子他们过得相当不错,委托应该十分充足。

突然,我的视线和一位亚人少女对上了。

她留着黑色短发,头上有一对猫耳朵,小巧的身材在队伍里格外显眼。

他们吸引我视线的原因,是因为比起其他冒险者小队来说,这只队伍明显有序许多,而且大多是亚人,其中甚至还有一位龙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气息,无不强大得令我心悸。

至于她为什么看我,想必是因为我这一头银发吧。

发现我同样也在看她,猫耳少女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的耳朵。

我移开自己的视线,就此离他们远去。

“那就是深阶层冒险团。”

依布也看到了他们。

“深阶层...?”

“很快你就知道了。”

……

穿越半个城市以后,运奴队的车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街道两旁矗立着两座宏伟的建筑。

东方的圆顶城塞,悬挂着冒险者协会的旗帜,立柱刻有星辰与大海的标志;对侧的堡垒,外部被高墙围着,俨然是一座内城,在墙边和哨塔上满是精锐军士,他们凶狠的盯着木笼中的奴隶们,让人不寒而栗。

“哐哐——!”

三闸厚实的铁门依次升起,更多的军士从内城中涌出来,其中还有几名身穿深青色长衣、学者打扮的人,运奴车队的首领向他们迎过去,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长衣人中的领头摸着自己的胡子,审视车上的一众奴隶,满意的点了点头。

“收货吧。”

“老实下车!别让我打折你们的腿。”

得到上面的命令,守卫打开运奴车门,用铁棍敲击门框,向我们发出叱令。

我和依布交换眼色,跟着前面的人,低着头走下车。

刚一下车,便有军士上前,一左一右地跟在我身旁。

在军士们的押送下,我们踏入这座监狱般的内城。

内城中设施齐备,我扫一眼,便看到了炉灶与救护所,但这里却死寂异常,只有脚步和铁链碰撞声。

我们被押到一块相对空旷的场地,城墙上的魔石投射的光芒将此地点亮,在场地前方的高台上,同样站着一位深青色长衣男子。

待众人站定以后,男人敞开双臂,开口说道:“欢迎来到隶者协会,我是协会长阿扎,能为法尔斯联邦的黄金之渊效劳,你们应该感到荣幸。”

隶者协会...也就是统一管理奴隶的组织吗?

“隶者协会将会为你们提供庇护,我们不愿看到你们遭受饥饿或是伤病的折磨,又或是主人的虐待,”阿扎平易近人的脸庞带上一丝寒意,“但我们协会里也有一句话,‘不劳者不得食’。”

说的美好,实际是在廉价的掠夺我们的劳力。

“出生于沙漠之冠的诸位,想必对‘深渊’这个词不陌生,那里,会是你们以后赚取生活所需一切的地方。”

阿扎又对深渊进行一番解释。

原来,在阿米·拜拉米亚沙漠地下,潜藏着横跨全境,甚至延伸至他国领土的地底深渊,无数异变的魔物盘踞于此,它们比起寻常魔物更为强大,魔力会凝结成比魔物结晶更珍稀的事物,也就是闻名于世的魔核。魔核的作用上到制作、驱动魔导器具,下到补充魔力...它是重要的战略资源,也是世间的硬通货。

奴隶们的任务,就是同低阶层深渊的魔物战斗,获得它们体内的魔核。每位奴隶每周都需要上缴固定数量的魔核,隶者协会也会提供食物,生活与战斗用品,用于奴隶们的补给,当然,只是最低标准,只靠那个过活,完全没有力气与魔物战斗。

“超量上缴的魔核,将会根据品质,转化为隶者点数,你们可以用它改善生活,购置更强的武器与防具。”

“你们也可以吃魔物...不怕死的话。”

阿扎恶趣味的笑道。

“我再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在与你们的主人——法尔斯的贵族们多次协商以后,终于为你们争取到了!只要你们付得起对应的隶者点数,就可以成为法尔斯城的半自由民,自由出入隶者协会,在城内活动。”

阿扎慷慨激昂,好像他们真做了件大好事。

“真的?听起来也不错啊。”“需要的点数怕是天方夜谭。”“好好干吧。”

大部分奴隶对此充满期待。

“但是,每周上缴的魔核仍然不变,倘若缺缴,会立即失去半自由民的身份。”

阿扎此言一出,场内顿时嘘声一片。

“呵...与魔物战斗不是易事,你们要在这里组成队伍,并且进行登记。每周的魔核按队上缴,物资我们也会按队发放,队伍下限三人,上限十人...哦,差点忘了,你们可要好好决定,已经加入队伍的,九周以后才能换队。动起来吧。”

阿扎使了个眼色,紧贴我们的守卫稍稍让出空间,场内瞬间变得喧闹不堪。

我在混乱的人群中被左右推搡,无奈,我带着依布来到场地里相对偏僻的一个角落。

优先组成小队的,肯定是有亲属关系的奴隶们,之后便是往日的朋友与熟人,至于孤身一人的奴隶,只能想方设法的加入已有的队伍,又或是与看上去强壮的人组队。

有不少人想过来与我组成队伍,看到我身边的依布以后,他们大多望而却步,也有人想邀请我进队...他们统统被我谢绝。

“你怎么看?”

我向依布问道。

“在拼上性命才能维持生活的处境里,柔弱的女生找不到队伍是正常的...”依布轻叹说,“我们再找一个人就够了,从阿扎刚才的话语推断,不组队也是可行的,但以防万一,这得放在次选。”

“好。”

依布与我的想法一致,低阶层的魔物不会强到哪去,与其组建一个大队多嘴多舌,不如组成小队方便行动、易于管理。

而且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一道人影艰难地挤出人群,她用布袍将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即使这样也难以掩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抬头确认我们的所在以后,她脚步踌躇,几步一顿的向我们走来。

行至我们面前,她揭开头上的遮挡,金色的长发瀑布般铺开,绝美的容貌被我尽收眼底。

“那个...我会使用弓箭,请让我入队吧。”

金发的精灵低着头,双手颤抖地抓着布袍,向我恳请道。

她不就是昨晚的...同为异国人的她,一定在为组队所困吧。

毕竟,谁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倘若让一个毫无战力的人入队,整个队伍就得背上九周的负担...这柔弱的手臂,也不像能开动弓的样子。

“好,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

我没有多加犹豫,答应了她。

“真...真的吗!?”

精灵御姐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很快她的眼中泛起泪光:“太...太好了,谢谢你们...”

看着在面前哽咽不止的精灵,我和依布互瞟一眼,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如果找不到队伍的人要被送去别的地方,可以预见她的悲惨命运。

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叫依布,你的名字是?”

依布开口向精灵问道。

“薇妮...薇妮·嘉兰诺德,今后请多关照。”

嘉兰诺德...格列佛公国的精灵上三席之一,他们的族人竟然沦落到了这里。

“修瑟·冯·巴赫曼,叫我修瑟就行,一起努力活下去吧。”

“嗯...修瑟。”

薇妮轻轻与我握手,稍许停顿,她另外一只手也上来,将我的手掌抱住。

“昨晚...多亏了你,我不会忘记的。”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我拍拍她的手背,与她分开。

薇妮稍显落寞,接着她试探说:“修瑟是队长...对吧?”

她提醒了我,小队长还没定下来啊...

“队长~我们走吧。”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依布坏笑着拉起我的手,走向登记队伍的长队。

也好,就让我来承担这个责任吧。

……

隶者队伍登记在案,我与依布她们分别,被卫兵带到住所。

这里是堡垒地底的一个“洞穴”,男性奴隶们拥挤的居于此地,每个人拥有的空间,只有一小块稻草席而已。

称它为“洞穴”的原因,是因为它实在太矮,我站直后与顶部仅有一尺之隔。

整个房间空气沉闷,飘荡着各种异味,汗液、腐臭...林林总总,让我不太自在。

这样的洞穴在堡垒地底数不胜数,它们紧凑的修在一起,构成所有下级隶者的寝所,被称为“蜂巢”。

我躺在草席上,闭起眼睛,整理刚才得到的信息。

除自由民以外,奴隶还分为上中下三级,区别在于生活条件,活动空间与在隶者协会眼中的价值。

比如,身为下级隶者的我们只能挤在这个洞里,而上中级隶者则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各级隶者每周要求缴纳的魔核相同,发放的基本给养却有差异;在低阶层深渊,下级隶者只能探索前两层,而上中级隶者却畅通无阻,当然,任何隶者不得前往更深阶层。

还有许许多多的特权没有列举,总之,这个规则是为了刺激隶者们的劳动积极性,让他们努力累积点数,以寻求升阶。

果然还是有不少没找到队伍的人,隶者协会没有急于一时,给了三天宽限,还说会帮忙游说成熟的隶者队伍收留他们。三天以后,还找不到队伍的人...他们的下场是什么,不得而知。

“哟,新来的‘死人’。”

身旁传来粗犷的声音,我睁开眼坐起来。

与我说话的是一位魁梧的光头男人,他皮肤黝黑,赤裸着的上身遍布疤痕。

“是在叫我吗?”

“哼,我听说了,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他不怀好意的笑着,手掌拍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房间内的其他人也随之发出哄笑。

“你该不会把深渊当成过家家的地方了吧,我倒要看看,你一双手怎么养活三个人。”

光头男人的语气带着挑衅。

“嗯,你我共勉吧。”

“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平淡的态度反而让光头男人疑惑。

“我们同是身陷于此的可怜人,为什么还要互相敌视呢?”

我回答说。

其他凑热闹人的嘲弄也停下了。

“...我们抱以仇恨的目标,不应该是彼此吧。”

“嘶...”

听到我的话语,光头男人倒吸一口凉气。

“小声点,”他瞟了眼门外,忍俊不禁地双肩颤动,“哈...哈哈哈!有意思的家伙,你说的也没错。”

“希望你能有大仇得报的一天,共勉!”

抓住我肩膀的大手松开了。

随后我在与光头男人的攀谈中,得知他叫巴巴克,两年前被关入此地,身上的疤痕大半拜魔物所赐。

他平常在深渊内扎营,只有到缴货的日子会住在这里,我刚来就能碰到他实属巧合。

巴巴克的体质,在普通人中属于上等,连他都只能屈居于下级隶者...从他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魔物的强大与升阶的艰难。

不少人别说升阶,连保全性命都成了奢求。

但我也得到了更为宽慰人心的好消息。

奴隶们的思想,还没有被完全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