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路是未名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名字就和我所居住的城市一样,一样地不明所以。

为什么偏偏要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下车呢?我懊恼着,慢吞吞地随着从地下道涌出的人流向着地下道出口不断推进。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一会担心这个站人很多,一会担心那个站记得是商业街,结果这样磨蹭着就到了最繁华的市区。而我曾经为了上高中所办的地铁IC卡的限额只够我搭到未名路地铁站,迫于无奈,我只好在这里下地铁。

我向着从未去过的地铁东口走去,因为我和妹妹上的综合高中就在西口不远处,我才不想碰到认识的人。

“这地方太挤了吧,又不是北京。”

岚太在我的身旁念念有词地说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中国常识,扫视着人潮汹涌的地下人行道。一到地面上目光就被洄游在公交车专用道上的车头灯吸走,最后的夕阳投下最后的残晖,面对未名路塞得水泄不通的缤纷车顶与人行道上的不断交错的行人的高低不平的肩膀,我站在耸立的玻璃幕墙的大楼的之间的十字路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灼烧着我的眼睛,我只能傻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口,不知所措。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禁重新思考,说不定我不再进高中的门的理由有三分之一是来自这城市放肆的喧嚣吧,人们的表情总是像在生气,每一步斗踏得急躁不耐,车辆排气的声音与喇叭声还有商店门口音响放出的听不清的音乐,涌成黄昏城市独有的刺耳的BGM,一天到晚没停过的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的警笛声,似乎都在指着我的鼻尖叫骂。

我已经愈来愈像想回家了。

“明宸你看,那边就有街头艺人嘛。”

岚太所指的人行道另一边护栏边是年轻男子双人组正弹着电吉他卖力演唱,再远一些还有一个以电子键盘自弹自唱的大学生模样的女生。路人偶尔停下脚步,听过一段之后又继续前进,也有几个看起来人气很高的被人群围起来的歌手,时不时传来听众的欢呼声。

“有自信了吧?”

“有就怪了……”我感觉到我的手在开始发抖了。

“他们弹的那么烂都有自信,经过我严格培训的你怎么不行?”

“不……绝对不可能……我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唱歌的。”

说完我转身就往地铁口的方向走,岚太听到我这样说立刻就翻脸了,飙出一大串日语,我都说听不懂啦,我跟着抬手捂住耳朵,然而很遗憾那对残念幽灵不管用,他的声音是直接搬送到我的大脑。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

我为了不让自己被逼疯而向岚太选择了妥协,叹了口气,随滚滚涌出未名路东口的人流,踏过宽广的人行道。

“就在这吧。”

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久,岚太指着一家银行外置ATM机前的一片空地说着,然后往我背上的吉他盒一拍没有实体的他,手直接拍进了我的身体直击心脏,我差点腿软,靠在马路护栏上勉强撑住。

穿行在电子乐器之林的背着原声民谣吉他的我,在ATM机前停下脚步,接着放下吉他盒,捏起拉链拉到一半时不禁停下,有种血液倒流的的感觉涌了上来,岚太的声音也消失了。我……真的要在这么拥挤的人流中弹吉他唱歌吗?我真的……可以吗?

不,不行,我办不到。我的手从拉链上滑下来。如果我是个能拿的出勇气的人,那么我就不会死抱着一把捡来的吉他,流落到这种地方来,而是正常上学,和朋友一起无所事事地逛着街了。所以凭我是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的,简直和要我去死一样,不对,我真的有可能会死。

就在我身心都害怕地无法动弹之时――

“赶快拿出来呀。”

忽然有人对我说话,催促我拿出吉他,但不是岚太,是女孩子的声音,于是我抬起头查看。

一道娇小的人影站在我龟缩着的护栏边――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少女。身穿白色连帽衫与蓝色牛仔裤,投下阴影遮住眼睛的兜帽上,左右各有一个凸出的像猫耳的三角形装饰。双手插在猫耳连帽衫的口袋里,浑身散发处宛如波斯猫般的高傲气息。

“拿出来,那是原声吉他吧”她用更不客气的语气说,“这条街上现在用原声乐器的人很少了,快弹给我听。”

“啊?”

“快点拿出来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我迟疑着在她与吉他之间来回看,或许是真的生气了吧,她凑了过来抓住我捏着吉他盒拉链的手――女孩子独有的气味与小而柔软的手让我吓了一跳――将拉链滑到最底端,猫耳女孩无视还在发懵的我,径直抓住琴颈将那而后会在路灯下燃起黄昏色的大家伙抽出黑色吉他盒,或许是在众多属于黑夜的电子乐器中出现了一抹黄昏,几个路人因此停了下来,这使我更为退缩。猫耳女孩粗鲁地抓起吉他背带套过我的脖子,说:

“把背带挂好,这么好的吉他,摔到了怎么办?”

“对不起……”

等等,这女孩是谁?我为什么要向她道歉?为什么她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命令一般强硬?我应该不认识她吧?这么想的同时,我的右手已经下意识熟练地绕过背带,在吉他音孔边缘夹上蓝牙集音器,在确定蓝牙音箱与集音器相互链接之后,我抬起了头,群聚的目光浮现出期待的色彩,让我的手冻僵在半空中,喂喂,你们在期待些什么?

白猫女孩又不耐烦了,再次凑过来伸手捏住我挂在腰际的音箱的旋钮转到最大,她的动作再次把我吓呆了。

我看着她兜帽上的猫耳装饰晃动着远离了我,而岚太的叹息下一秒在我的耳边响起。

“喂,明宸”他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把iPod拿出来,把耳机戴上。”

“什么?”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你个废物。”

没有其他选择的我只好乖乖听话,在聚集起来的观众与已经站到远处,双手插袋的白猫女孩的注视下将我的折叠式黑色耳机从我的口袋里拉出,戴在头上,即使耳机遮住了我的耳朵,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包围我的城市的扎人气氛也没有减退。不过岚太才不会馆这些,接着说:

“放歌单里GH的第一首歌。”

……为什么

尽管我没问出声,周围的人群中也一个接着一个露出疑惑的表情,只不过他们是在疑惑我为何还是动也不动。

“照办就是了,那首歌用上了乐器只有四种,可以完全用吉他翻出来,而且音阶与和弦的编排你也听过几千遍了,没道理还原不出来还不出来。”

我盯着护栏旁的岚太,在旁人眼里我想必是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发呆。但岚太只是皱了皱眉头。

“你这废物也太没胆了吧,就是翻唱而已你还怕GH的歌迷抄吉他揍你?要是一个人不敢唱,我就陪你一起唱。你就别管别人,像平常一样,就当唱给我听好了。”

在岚太的话渗入意识之前,我的手指已经在口袋中按下iPod。吉他,手鼓,电子键盘以及小提琴的乐音瞬间闯入大脑,在我的意识里交错重合,快速的节奏有如十字镐在漆黑的坑道敲出的火花般在我的心间闪耀。我屏住呼吸,绷紧被汗水浸润的手指往弦下扫,第一个和弦构造出的音符,便从黄昏色吉他的深处,从我的手指间爆发出来。在我的每一条血管里窜动,在GH合奏的彼方,我可以听见岚太在深呼吸。

那就一起唱吧。

下一秒,曾经支撑着我活下去的歌手们的歌,自然而然地,从我和他的唇间流出。

海峡两岸的两个少年,生死相途的两样歌声,因为相同的和声而相遇的两段旋律,刹那间燃起了星尘般的火花,让我的冰冻的灵魂深处裂开一条缝,闪出微弱光芒。

我茫然的想着,GH解散了,曾经支撑我活下去的北极星陨落了,他们各奔东西,用各自独特的嗓音唱着只有一人或几人的歌,但曾经八种声音交织而成的音乐在现代录音技术下得以剪辑,修饰并封进电子档案之中,无数次的解冻,复苏,音乐因数位化而不再随时间变质,因为名为网络的“德鲁伊”将会向世界传唱,可我们过去该承受的哀痛却因此磨灭。

那么我们该如何才能做到永不忘却?当然只能自己演唱了。让指尖拨弦拨到渗血,让喉咙因城市弥漫着废气的风而沙哑,不在乎除手中吉他以外的一切,将自己的声音与他们相叠。

无法打动他人?这都无所谓了,只想藉着以音乐敲响心中的空洞,为估计自己到底缺少了什么而一个劲的唱。

但是即使一曲弹毕,连耳中的尾奏也已消逝,仍有一种声音包围着我,戳刺着我的心。我扬起一直落在吉他上的视线,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聚集了这么多的人?厚厚的人墙填满了我的视野,每个人都用兴奋的眼神望着我,还拍着手。为什么要拍手?这些人在干什么?知道我拉下耳机,让弥漫着尘埃的风吹入耳朵是才发现,那是观众们在鼓掌。

鼓掌?为我?为什么?

“那是日语吧?是谁的歌?”“原创的吗?”

“吉他不错啊”“换个好点的音响吧”

将我围起来的听众纷纷说着这种话。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谁,再次垂着头,盯着吉他。

而那个白猫女孩在我身旁低声说道:

“25分”

我讶异地向她看去,而她也扬起了下巴盯着我的眼睛。

可爱。面对着这女孩,我只能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她,我可以确定她的年纪比我要小,应该和小朝差不多大吧。直视我的眼神带着强势,但是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配上她的那种稚感的略圆的可爱脸庞,却更像一只高傲的波斯猫。

正当我因为发觉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其实也只有五秒——而感到窘迫移开视线的时候,她接着说:“真差劲,我不知道你边听什么边弹,总之是乐团的曲子对吧?只用吉他还真是有勇气,你就不能在没歌的地方加上间奏吗?”

“啊……额……那个……”

我被数落得无言以对,而岚太却咧开了嘴。

“这女人还真是啰嗦,揍她一顿让她闭嘴。”

别这样啦,岚太。我在心里回话,这时听众们都笑了起来。

“别在意,米优给分一向很严格。

“我还没看到过米优小姐给新人超过20分的呢,很厉害啦。”

被叫做米优的少女皱起形状姣好的鼻子臭起脸,抬手拉下兜帽盖过眼睛。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赶快弹下一首。”

……下一首?

“场子已经热起来了,GH的歌里也没有几首可以现场改编的了,再随便弹几首我之前让你练的歌吧。”

岚太贼笑着这么说完后突然消失了。我就这么被冷不防丢在这令人胆怯的喧嚣中,好想抱着吉他缩成一团。喂,岚太!出来啦,你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不见踪影。只有他那残念的笑声从紧贴胸口的吉他深处传来。这家伙躲进吉他里了?

“你是怎样?奇奇怪怪的,不这样就想不起来怎么弹了吗?”

米优小姐再次抬起头盯着我问。我赶忙摇头。

周遭群众的眼中再次浮现出期待。喂,为什么要期待我?这个叫米优的女孩子不是给我的歌打了一个超不堪的分数吗?我现在想回家的欲望绝对是我有生以来最强烈的一次,抱着吉他缩着肩膀的我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惶恐。

最后我调起根本没差多少的音,边拖时间边想,弹法岚太已经全部教给我了,再几首就好,把自己关进熟悉的歌声里,咬牙撑过去吧。管他是GH还是谁的歌,每一首我都听了上百次,在那些我用以隔开现实与心灵的歌曲中挑个几首剖析旋律,怎么能难倒我?

我再次用耳机覆盖耳朵,握起沾满汗水的琴颈。

当第二首歌的前奏流入我一个人的耳中时,那名叫米优的少女兜帽下透出的悲伤眼神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让我来评的话,大概就只有5分吧。”

回程的地铁上人很少,我无视了洋洋自得的岚太,右半身倚着车窗闷不吭声,靠在肩膀上的吉他感觉比来时重了三倍。

最后我还是在未名路东口前的路边弹唱了一个多小时,有iPod播放的音乐分散我的注意力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到了没有任何屏障保护我的现在,疲惫就将我团团包围。使我不仅仅是冷静下来了,还隐约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我既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我的破技术,给5分我都嫌多了。

“看来你要多排几组曲目了,要是弹到末班车时间,应该会有很多人来听吧。”

“今天这样还不够啊……”

你是对我有多自信啊……

“你白痴啊”岚太白了我一眼,“连个人演唱会都还没开呢。”

我对着玻璃叹口气,那有几成是真心话?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直到岚太离开?用日本的话来说就是成佛吧。

我的右手穿过背带,将吉他盒重新背好,将腿缩到胸前靠着。地铁列车辗过轨道的声音一阵一阵地挤压我的虚弱心跳。

然后等待着迎接未名市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