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前。

.

长年累月的战争持续了很久,终于以一方的节节败退为标志,在这一年的初夏迎来了终幕。

落魄的那方沦为了败者。

本来就是以资源争夺与历史恩怨为开端的侵略战争, 「日之泉」的政府却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无可挽回的结局,即便是民众那里,对于还滞留在这边大陆上军人的不满情绪也并没有改变。

败局也不是到最后才定下的,所以从前一年的冬季开始,「日之泉」一方的将军便开始思考该如何孤注一掷、反败为胜。

尽管在策略上已经穷尽了所有方法,但败势依旧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压迫着他的神经。

到最后,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律人偶身上。

.

.

——马车疾驰在雨夜里。

在前座挥鞭子的是丈夫,后座帆布的车篷下蜷缩着的是他的妻子与孩子。

正值季夏之前大陆南方特有的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雨丝将道路沾染得泥泞不堪,驾着马车在夜里赶路便更为罕见。

丈夫是个并不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在此之外也是名非常优秀的机械师。

他将战后的余羹比作乌鸦的宴席,将硝烟的鸣响比作折弦的木琴,呼啸的山风算是罗蕾莱的歌声,夜间雾气蒙蒙的湖面则是星星的墓园。

诸如此类天马行空的玩笑话在将近半年以来的逃往生涯中数不胜数,编纂起来几乎都可以出一本诗集。

.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如今他们正在逃亡。从冬季糖霜般的雪花渐渐铺盖在北方大陆上的时候开始,辗转各地直到夏至未至时南方的海港。

但是直到如今,就连不远处的海港城市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在那里昼伏夜出了将近一个礼拜,日之泉的撤军却开始向港口聚集,他与妻子只能变卖掉身上的首饰换取旅费,继续奔波流亡。

.

「真希望战争能够早些结束啊」

男人仰头望向夜空,默默地祈祷着。

不对,要是被他们抓到的话,战争就更不可能结束了——他又赶紧这么警示自己。

在半年以前自己的研究所被袭击、无可奈何地销毁掉所有的资料后,他便带着那个原型装置踏上了逃亡的旅程。

而现在,他必须找一个僻静的村子,至少先将他疲倦困顿的妻儿好好地安顿下来。

.

身后的追兵是绝望至狂热的日之泉士兵。

那个能够赋予自律人偶情感的装置,将会是反败为胜的关键——他们是如此地坚信着的。

.

.

.

.

.

「呼、呼…」

横斜的藤蔓、断裂的枝桠与散落的矮花,眼前的景物飞速地闪过。下山的路途比印象中漫长许多,灌木间萤虫的光亮是极为罕见的银白色。

纪望一路小跑,终于忍不住喘息,怀中的人偶小姐面色如纸,只是随着石阶坡度的起伏微微颤动。

星辉闪耀,月光从身后筛过槭树的枝干,在坡道上织出浓淡不一的疏影。

「芙蕾安…」

终于抵达山脚处的时候,斜坡变得平缓,失去栎树遮蔽的小路更显空旷,不远处祭典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热闹的迹象也已荡然无存,只留有身后松林中夜莺纤弱的啼鸣。

.

除去随着雨点、夏天也时有树叶飘零,晚风如同叹息,同时裹挟着暖流与凉意回旋在四周。

他不禁放慢了脚步,又有些茫然地望向怀中的人偶小姐。

——不过是一袭白色的夏裙,月光般的银发袅袅地从肩头垂落,絮团般轻盈的身体绵软地耷拉下去。

先是叹了口气,又宽慰似的告诫自己。

.

「她是人偶」

既不能像人那样地找医生治疗,当今也不再有懂得自律人偶的机械师,像这样急匆匆的跑回家,能做到的事情不过只是将她安置在卧床上然后祈祷罢了,这种情形就如同作家笔下的劣质剧本一般,又有谁期待过这样的事情呢?

越是这样思考,自己错综复杂的情感便越加深刻,继而完全占据了理智。他索性顺着斜坡坐到草地上,短暂的沉默之间又忽地想起了与她相遇的那一夜。

——或许魔力对人偶小姐会有些效果吧?

虽然半否定地摇了摇头,但纪望还是轻轻地托起了人偶小姐低垂的脖颈、捋开散乱的银丝,又尽可能温柔地、像是怕惊醒她一般地将手掌盖在她的额前,而后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

月光下朦胧的清辉寂静而又虚幻,溶入繁星的色彩簇拥着黑夜的摇篮。

夜晚是留以做梦的时节,四周的一切也似乎都浸润在了这柔和的夜色之中,它们变得有些陌生,仿若刷上了一层梦境里独有的颜料。

就连芙蕾安也如是。

.

所以等到纪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的视线便交汇了。

.

.

.

「……芙蕾安?」

尚没有从错愕中回归、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身处梦中。

不知何时,人偶小姐已经苏醒过来。

她绮丽的瞳孔中却传来了一种并不深切、隐约而甘美的哀伤之情,如同魔咒,将他牢牢地锁在原处。

.

「自、自律人偶…芙…」

人偶小姐僵硬地支起身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但声音却又立刻变得微弱。

她正有些出神地凝视着纪望,眼眸中水银的颜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暗金点缀的赤红、橘色满溢的橙黄。

「我的主人……」

.

.

「…是你…呢?」

是如咏叹一般的语调,她凑上前来,在纪望的耳边轻柔地呢喃着。

昏黄的眸子间流露出某种奇特的感伤,声音又戛然而止。

不知不觉的,人偶小姐的脸庞已然悄悄地蹭过他的肩胛,双手缓缓地交织至他的身后,身体轻轻地贴向他的胸膛——

.

顷刻间便忘记了言语。

——该说「到底发生什么了」,还是「我就在这里」呢?

纪望从来没有被人像这样地、深深地拥抱过,他只是幻想过这样的梦境。

但这里绝不属于梦境,纪望又想到,因为这些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永远只会是那场唯一的、无尽的噩梦。

所以可能更像是梦的影子吧。

既有那噩梦里独有的、如同斜晖烛火一般的颜色,又同时存在着从芙蕾安胸口传来的、真实而温暖的律动。

.

.

他也紧紧地抱住了芙蕾安。

.

.

——「诶、欸?」

芙蕾安略有些惊讶的轻叹声最终打破了方才那寂静地连蝉鸣也休止的时光。

「主、主人?」

人偶小姐像是恍然地从梦中清醒一般、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到她正被紧紧地拥抱着。

随即便涨红了脸,但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拥抱着。

不过似乎也并不讨厌这种类似索取的感觉。

「…芙蕾安就在这里呀?」

她试探地问道,像是安慰小孩子那样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身背。

.

.

「咦…」

——刚刚、果然是梦境吧?

纪望回过神的时候,芙蕾安银白色的瞳孔便又一次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与前一刻的神情不同,苍白的脸颊边上还留有泪痕,倘若不是梦境,那么橘红色眼眸的芙蕾安又是谁呢?

但是纪望却不想考虑那么多。

「已、已经没事了么…」

.

「只是稍微被主人吓了一跳……」

因为从一开始就一直坐在纪望的腿上,本就足够复杂的情绪似乎也一直处在失控的边缘。

「……这样、很…很害羞的。」

.

「啊,不好意思」

纪望也发觉了这一点,赶忙拍了拍有些发麻的大腿,重新托起人偶小姐的身子,又缓缓地起身放开左臂,芙蕾安便轻盈地站回到了坡道上,她转回身,白色的裙褶逆着月光轻飘飘地摆动。

.

「好像....做了一场梦……?」

四周是不同的景象,芙蕾安自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记忆中的断层。

「但是、刚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

.

「什么都没......」

纪望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先搪塞过去,

「....是什么样的梦呢?」

.

.

「是和主人在一起的梦...」

芙蕾安很小声地回答道。

.

.

.

.

.

——人偶是不会做梦的吧?

——只是梦的影子罢了。

是另一个声音、以更加细微的声响悄悄地在耳畔窃语。

——你也是、你也是梦里的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