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结束的第二天,小镇便迎来了炎热的夏日。
晨曦之后浓雾散去、树林之间微风停驻。日光浓烈,透过橱窗外淡蓝色的云天,均匀地涂抹在店内暗色调的木纹桌椅上。
十点时座钟敲响,伴有翠鸟啼鸣,咖啡馆里却有些狼藉,门前「今日营业」的木牌依旧翻向店外,细密的雨点滴落屋檐,与另一面的门窗外是全然不同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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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们过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啊……先休息会儿吧」
店长从前台端来了咖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靠近阳光的桌子。
在纪望的初印象中,店长应该是属于很难从外貌分辨出年龄的那一类人, 但面容中却又难以避免地显出些许憔悴的痕迹,举手投足间甚至还有星点外乡人的气质。
「那帮从卡诺来的商人在这里胡闹了一个晚上。」
他又解释道,脸上却是愉快的神色。
「夏季限定的冰咖啡,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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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是这样嘛?」
纪语接过点缀有冰块的玻璃杯,径自地坐到了下雨的那面窗户边。
先是聊赖地用手指拨动着吸管,让琥珀色的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又将手抵在桌上、托住脸颊,懒散地看着雨滴朦胧的窗子。
「卡诺那边竟然还在下雨呢,不幸啊、真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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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诺……是卡诺么?」
虽然对这个开在小镇隐蔽处的咖啡馆抱有疑惑,但是碍于礼节一直不想过问,纪望还以为那面窗户只是一扇别出心裁的道具布景。
靠南的橱窗外是村落深处晴天的树林、另一边的玻璃中却传来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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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传送阵或者结界一类的东西吧、是很罕见的技术呢」
没等店长发话,纪语抢先回应,扭头又趴回到桌上,
「这里一直是店主你一个人在经营吗?」
「那边就是卡诺的话,为什么不雇一些城市里的人来当店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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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说为什么的话……」
咖啡馆店长耸了耸肩,走回到吧台后面,开始清洗虹吸壶。吧台正对着落雨的门窗,衬壁上用烫金包裹的茶色花体字印出「Linaria」的招牌。
「卡诺可是座海港城市,哪里找得到能为我白打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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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平时也都是这样嘛?」
纪望指向他们四周空荡荡的桌子,也许这样冷清的氛围一直保持着常态。
「——正是如此啊,少年!」
像是被指到痛处一般、店长重重地附和道。
「营收实在是惨淡,所以只能一个人开店了」
「一个人…」
——自己以后也像这样一个人开家店铺然后安度余生,听起来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纪望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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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虽如此,老爷子原先也经常会给我介绍打短工的店员呢」
「…老爷子?」
「纪温老爷啊,店铺能够连通到卡诺也是多亏了他……他不是你的父亲吗?」
「哦……哦、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你会认识老爷子……明明看上去不是村子里的人」
「纪温老爷可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常客之一啊」
店长像是十分怀念地笑了笑,
「毕竟这里喜欢喝咖啡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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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说咖啡根本不是这里的习惯吧?」
纪语忍不住插了一句,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已经见底。
「不考虑一下翻修成餐馆酒吧或者面包店之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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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
看上去也不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建议,但店长还是陷入了沉默。
「不行……因为这是约定」
过了一会儿,他又很严肃地回答道。
「这里只会是咖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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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虽然不是什么狂热的细节爱好者,但是注意到店长这种奇怪的态度变化后,纪望还是有些介意地皱了皱眉,又赶紧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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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少了像投接球那样轻快的对话后,气氛很快又陷入了僵局,店长只好一边擦着杯子一边讲述起这座咖啡馆过去的故事,直到朝向小镇的那扇木门缓缓地被推开,门上的铃铛发出的清脆响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出现在门口的是人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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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扰了」
银白色的发丝被橘色的丝带扎成了更适合夏日的低马尾,浅玛瑙色的胸针挂在衬裙花边的领口下,胸前抱着早些时候从摄像馆拿到的相片,相框中是昨晚几人在老屋门前留下的合影。
「照片已经洗出来了么,辛苦了」
纪望朝她挥挥手,起身拉开了对面靠近隔墙的座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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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咦……?」
与多数人的反应相似,看到人偶小姐的第一眼时,店长也不禁屏息感叹、毫无征兆地愣在了原地。
璀璨阳光的丽影下、微微折射出金黄色辉光的银发,斑驳而恬淡的浮尘间、如同瓷器般完美无瑕的面容,镶嵌在白椿花一般素雅的肌肤中、那深邃的白银之瞳仿若冬日里即将消融的水晶。
——简直就像那种人偶一样,他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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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
他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双手竟忍不住地颤抖,托盘中苦褐色液滴包裹着的冰块沙沙作响,险些洒落。
「自律人偶?」
店长低声地自语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记忆,
「这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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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纪语却猛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晃了晃魔杖,
「店里有雨伞嘛,我要去卡诺那边走走。」
「啊……」
店长尴尬地摇了摇头,同时也认识到自己的失态,
「非常抱歉」
「啧、算了」
她又回头朝着芙蕾安眨了眨眼,转身便推开了沿街的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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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已然疏落,天色愈发清朗,阳光从层云的裂隙中钻出,照耀着远方群青色的海港。
卡诺那边的店门修建在临海不远的坡道上,尚还处在深灰色积雨云的遮蔽之下,纪语只好支起魔杖,微弱的魔力从尖端窜出、渐渐形成一方透明的伞盖。
海风咸涩而潮湿,同时又有着雨后清新的气息,从门缝间漏入,与咖啡馆内的氤氲混杂作一种奇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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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味道」
芙蕾安轻声地感叹,路西法跳到了她的肩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卡诺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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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港啊」
店主迟疑了一会儿,将烧瓶里新做的咖啡倒入杯中,
「这个、人……人偶的话,可以喝吗?」
「可以的吧…」
纪望拿不定主意,他自己并不喜欢这种过于苦涩的饮料。
「…咖啡?」
「快尝尝看吧」
店主像是很期待地催促道,端起杯碟将咖啡推到她的面前,
「如果是在日之泉的话,没有咖啡的一天可是不完整的」
「那、不客气了」
看到纪望与店主都很期待地望向自己,芙蕾安有些拘谨地端起杯子,就像一个宝石商人面对着黑色原石时会做的那样,仔细观察着咖啡深黑色的液面。
轻轻地啜了一口、嘴唇便离开了杯沿,人偶小姐抬起了眉毛,银色的瞳孔紧紧地盯向纪望。
「……好苦。」
纪望便立刻流露出 「深有同感」的表情,店长则沮丧地叹了口气。
「加点糖吧」
他又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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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休憩后还要继续帮忙打扫,纪语借着观光的名义迟迟没有归来,芙蕾安换上了黑边的围裙开始尝试起虹吸壶的用法,时间将至正午,橱窗外升起彩虹,静悄悄的咖啡馆正享受着双份的阳光。
「呼…」
纪望长舒了一口气,将擦桌布挂在了楼梯底下,早上还是狼藉不堪的店面已然修整完毕、焕然一新。
「算是完工了吧」
「帮大忙了啊」
店长又端出了一杯咖啡,看样子是芙蕾安刚刚学着冲调出的。
「作为回报,就把这些送给你吧」
他指了指墙边木架子上摆着的另一份银质的器皿,
「这样你也可以在家里煮咖啡了,不错的礼物吧?」
「就算你这么说……」
「权当是交还纪温往年的人情……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
店长坐到了他的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在吧台前摆弄着机器的芙蕾安。
「说起来这位人偶小姐……她是一直跟着你的吗?」
「一直……算是吧」
纪望无心地回应道,端起了芙蕾安冲泡的咖啡。果不其然,过量的甜度很好地掩饰去咖啡原本的味道,牛奶的比例似乎也比一般的欧蕾要高出许多,对于不习惯咖啡酸涩本味的人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自律人偶了呢」
店长出神地凝视着芙蕾安的侧影,面容中憔悴的那一面再一次地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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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不是村子里的人吧,店长?」
纪望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起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是逃兵啊」
店长却摊了摊手,像是在评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日之泉的逃兵」
「这、这样啊…」
纪望开始飞快地思考,他想知道真相,
「…那、十年前的这里发生过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那个时……不……我也是近几年才来到这里的」
他摇了摇头,
「毕竟我也算是战犯」
「非常抱歉」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会有几块不愿去触及的碎片吧,纪望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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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不用在意了,那些事情抛之脑后就好」
店长似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使劲拍了拍纪望的肩膀,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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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甜死了」
他的眉毛几乎拧作一团旋涡,纪望与芙蕾安相视一眼,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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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半之后才零零散散地有客人前来,芙蕾安特制的超甜咖啡却意外地获得了很高的人气。除去咖啡之外,店内也会提供一些诸如三明治之类的糕点与简餐。
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偶小姐的缘故,闲逛路过时进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即便有纪望与芙蕾安的帮助,人流达到高峰时便有些应接不暇。
直到饭点过去很久,才稍微有了一会儿空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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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下去果然是不行的啊,我已经不是什么少年了」
店主从后厨走出来,长叹了一口气,
「虽说生意兴隆是好事啦」
「你之前就没找过打零工的人么」
纪望也趴到了吧台前,芙蕾安又将一份咖啡推到他的面前,
「……不、已经喝不下了」
「要是天天都能这样的话我早就把公告贴出去了」
「原来根本没雇佣过人啊…」
「之前老爷子倒是会介绍些不用工钱的人……但基本上都待不了太久」
「除了我们还有其他愿意白干活的人么」
「彷徨的幽灵小姐、落单的精灵小哥、异界的旅人、还有一次是自说自话地住下来的占卜师……」
店长眯起眼睛回忆着属于这里的过去。
「他们的话,一般来说只要包食宿就可以……不过基本上也都是老爷子带过来的就是了」
「真好呢」
纪望感叹道,同时又有些失落,
「老爷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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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只有我们这种老人才会回忆过去啦」
就像是没有听到正确答案的教师那般地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
「你这不还很年轻吗?」
「是……」
纪望便没办法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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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芙蕾安一直在一旁仔细地听着他们的闲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也认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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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斜阳将要沉入海面,纪语才回到店里,夜间的客人会少很多,但咖啡馆似乎依旧会照常开张至深夜。向店长道别后,三人便踏着虫鸣离开了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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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诺真是个好地方啊,早知道有这么方便,以后连传送魔法都不需要用了」
纪语伸了个懒腰,手里提着今日在卡诺的收获,又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袋中的瓶瓶罐罐随之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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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啊」
纪望敷衍地回应道,他在回想自己上一次喝咖啡的经历。
「大概是要失眠了...」
最后他得出了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