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与山泉交汇在山脚下的湖水中,小镇的中心就在湖畔边的低洼处。

沿着通向山脚的坡道前行,橙黄色的灯影渐渐地稀疏下来,还未完工的纪念馆也消失在身后的黑夜里。

没过多久,小路戛然而止,眼前是一块稍稍平坦些的荒地,在平台的另一端,隔着夜色隐隐约约地闪烁着的,便只剩下阶梯起始处那看上去荒废已久的石灯笼了。

这个时候向后望去,穿过暗夜中葱郁繁茂的树林,不远处的灯火就像是洒在地上的星光,宛如漆光下珍珠项链一般,散发着柔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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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纪望还想向上走一段路,最靠近村子的这座小丘实际上并不算很高,但又恰好在烟花刚刚能够企及的高度之上。

石阶两侧的灯笼里还有些许的亮光,细微的火苗却已经淡褪作暗淡的黄色。

这应该也是很久以前村里的巫师使用的术式,虽然小道已经被遗弃了,但是留存下来的魔法依旧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它游丝般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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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要再上去嘛?」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晚间的疏林中夹杂着与夏天格格不入的凉风,经过石灯笼的时候,人偶小姐有些不安地问道。

「……」

听到芙蕾安的声音之后,纪望才反应过来。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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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上有一座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小教堂,小的时候他经常跟林落他们结伴上去玩,纪望还记得,这是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之一。

而像在往常的新年时分,自己独自在城镇里生活的时候,他也会习惯性地跑去山上。

有时候是去参拜,有时候只是如同仪式性地、漫无目的地闲逛。

不是因为喜欢。

仅仅是因为的那只属于他的寂静、可以驱散孤独地被放置在人群中那些令人不快的时光。

经历与环境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纪望同样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虽说还打上了去山上看烟花的名号,但其实只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

但是他忽略了人偶小姐,像是理所当然地、将她也算作了与自己相同类型的性格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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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望在考虑着该怎么回答芙蕾安。

——「不想上去的话、你就回去找纪语吧」,又或是,「都到这里了,就再陪我走一段路呗」之类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换作「那我们就回去吧?」

或者是「就在这里看也不是不可以…」这样的回答呢?

也不能这么说,这真是个尴尬的节点。

既不能停在这里,纪望也还不想下去,更不能继续一意孤行地忽略身边的人偶小姐。

——毕竟是难得的庆典,谁都不想就这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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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索中便忘记了脚下,鞋尖磕到破损的岩板上面险些跌倒,好在芙蕾安细心地扶住了他,但若是毫不顾忌地继续前行大概会与自己的考虑背道而驰,结果到最后,两人索性都停下了脚步。

纪望依旧想不到什么很好的语言来回答人偶小姐,这时候,山下人群的欢呼声又传来了一次躁动,庆典最后的烟花似乎终于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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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也意外地是个孤独的人呢?」

像是已经预料到了纪望的沉默一般,人偶小姐悄悄地侧过身,一边凝视着山道下的灯火,又轻轻拽住了纪望衬衫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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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芙蕾安。

纪望本想这么反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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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以来,自己应该没有过多的表现出自己的性格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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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懦、孤独、软弱。

自从四年前离开这里前往远方阴郁的城市,却一次都未曾归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与老爷子之间的关系了。

当年他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刻意地想要远离。

过去都应该被遗弃了,就像战争那样。

纪望讨厌自己。

缠身的噩梦,忘却的过去,孤独的幽影,迷茫的灵魂。

这次回来他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都要调查出十年前的真相。

不论如何、即便得罪了乡里的所有人,他也要去了解真相后的故事。

知道真相的话,不论是好是坏,噩梦就会休止的吧。

他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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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归乡的第一夜,他的决心又一次地化作泡影。

与纪语重逢,与芙蕾安相遇。

家人、笑颜。

尽管夜里梦中的火光依旧,尽管来自过去的触角仍在。

有些事情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比如清晨细腻的阳光,比如午后慵懒的闲聊,比如晚间三人一起的夜读。

所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决定暂时先忽视掉那些在往日里一直束缚着他的东西。

尽量地小心翼翼,尽量地温和。

直到夏天结束之前,直到他再次独身一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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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偶小姐的相遇只过了一个礼拜,悠长的白天过得很慢,噩梦依旧的夜晚又似乎转瞬即逝。

平和的日常,安稳的时光。

与人交流的时候也好,独身坐在房间里也好。

他保持着温和的形象,仿佛已经与这样的日常融为一体了一般。

不能说是刻意,也不算是尽力而为。

不是解脱,更称不上救赎。

这不是面具,纪望想到,但就算是作为面具,至少也比那个孤独的他要好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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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

人偶小姐是怎么看出这一点的呢?

为什么她会认为自己是个孤独的人呢?

是因为他想要沿着偏僻荒废的小路走上夜晚无人的小山丘这种常人不会想到的行为,才让她看到了那一个孤独的自己的吗?

他不是故意想要隐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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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身后响起了烟花的声音,纪望没来得及回头,却迟迟听不到最后的爆鸣。

人偶小姐凝视着他,也凝视着他身后的夜空。

烟花升空的尾迹拉得很长,声音几乎都快要断成连缀的丝线。

「我、知、道、的…」

银白色的瞳孔宛如深夜里静谧的湖泊,水面倒影着晨辉般美丽的弧光。

「不会再孤独了。」

身后烟花的音调渐渐攀升,就好像茶壶里将要沸腾的气泡。

「主人你太温柔了…明明不用考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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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呯!」

星火绽放的响声盖过了芙蕾安的话语,纪望依旧没有回头,相反地,他出神地凝望着人偶小姐。

斑斓的色彩、夜空,绚丽的流光、暗淡的星辰。

他注视着那银镜般的眼眸里晶莹的倒影,好像这些光彩夺目的花火正停留在人偶小姐的眼睛里一般。

「…呜。」

她努力地抬起头,透亮的色彩短暂地盛开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爆鸣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还会飘来几缕淡淡的硝烟气味。

相继升起的焰火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纪望却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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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安?」

人偶小姐的无暇的脸庞被闪烁的火光照耀着,浮现出一块块清晰的阴影。

「——芙蕾安。」

澄澈的眼眸变得浑浊,烟花的倒影摇曳着。

「呜……」

满溢着的、被揉碎的、沿着她皎洁的面颊缓缓地留下来的。

「…你怎么了?」

眼泪。

毫无征兆地,芙蕾安猛地扑进了纪望的怀里。

「没、没什么……」

身后的烟花还没有结束,烟花迸发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能谱作一页交响诗。

但是人偶小姐却抱得更紧了,尤其是爆鸣声传来的时刻,环抱至身后的手指紧紧抓着纪望的衣衫。

——几乎是在发抖吧?

纪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顺应气氛地隔着人偶小姐轻柔垂落的发丝,像是安慰哭泣的小孩一般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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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烟花爆鸣的声音吗…」

试探性地问道。

「我们下去吧?」

故意用明朗的声音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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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想法了。

他该不害怕被人偶小姐发现,自己在回来之前是多么孤僻的性格。

前几天才大言不惭地想要将她当做自己的家人,却又忘记了作为家人应该遵守的规则。

说到底,自己从来都不应该在这种小心思上踌躇。

烟花似乎终于结束了,但除了出神地望向人偶小姐眼眸中倒影的那么一会儿,实际上他一点也有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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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可怕的东西」

芙蕾安睁开眼睛,有些苍白的脸颊依旧贴在纪望的胸膛前。

「我好像、好像想起了一些…」

「……过去?」

纪望嗫嚅般地说道,但是没有出声,两人自然地分了开来,他终于转过身,烟花消失的夜空中弥散着星空浅浅的影子。

「我们下去吧。」

他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故作温柔地笑了笑。

「我的记忆里……有那种声音…」

人偶小姐有些呆呆地看向了纪望,很快又露出了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父亲时的那种神情。

「…但已经没事了,我们还是往上走走吧,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