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出奇地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过去了。

虽然是在山间、但又因为是离海不远的村子,小镇一年到头的气温实际上都不算很高,所以夏日就显得尤为珍贵。

潮湿的雨季之后,久违的阳光便毫不吝啬地照耀向这块小小的土地。

按照沿袭已久的惯例,初夏与末夏的开头几天,这里的人们都会举办盛大的夏日祭典。

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也是在入夏时分结束的。

所以直到今日,人们便会在庆祝夏天的典礼之中附加上更多的含义与期许。

.

祭典的准备工作也常常会花掉很长的一段时间。

也许是因为老爷子离去的缘故,今年的氛围可能会有些不同。

但一般都是从下午开始、最后结束在夜晚烟花的天空里。

往年的烟火也都是老爷子亲手制作的。

虽然没有印象、但是听纪语的回忆,那是一种掺入了些许小魔法的、十分特殊并且相当绮丽的焰火。

所以今年入夏的烟花,可能就只剩下去年留到现在的寥寥几株。

.

.

第二天是礼拜日。

早上的时候,芙蕾安还没有醒来的迹象,纪语也锁着门赖在床上。

出门之后,不知不觉地,纪望已经走到了教堂门口。

「呦。」

林落站在大理石台阶底端的空地上,身边是一群还没到上小学年纪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准神父不太合身的黑袍的关系,远远地看上去会有种身着裹尸布的受难者被一群天使簇拥着的既视感。

「早啊…来做礼拜?」

「嗯,早上好。」

纪望也向他招了招手,等他靠近的时候,孩子们就都跑开了。

「…啊,大人都在里面做弥撒,我就被打发出来照看孩子们。」

林落解释道,挥手制止住那些想要往墓园跑的小孩子,

「…他们还小,都不认识你。」

「我也一样的吧?」

纪望伸出魔杖,有些毫无意义的简单魔法就是在这种时候才能用到。

魔杖点起的焰火绽放作转瞬即逝的星点,落到地上长出斑斓的碎花。

——当然都是虚幻的影像啦,但是还没学过这些的小孩子最喜欢这一套。

.

正好早祷刚刚结束,教堂里的人们便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穿过修饰着大十字架与壁龛的前厅,中庭里成排的长椅上已经空无一人,阳光透过弧顶处细碎的彩色玻璃,在十字黑白方格的地板上拼凑出模糊的图案。

夏季独有的虫鸣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大厅里。

.

「…既然来都来了、有什么需要问问我这个神父的困惑吗?」

纪望坐下后,林落装模作样地在他身后一边踱步一边问道。

「话说到底你信教么…」

「难说、至少不虔诚。」

「是吗……」

「…不过你也是知道的吧。」

「……你的养父是他们的那个年纪里面,唯一不信信仰这个的人。」

林落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故意放慢语调,继续问道,

「…所以说,既然你难得地找到这里来了……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疑问呢?」

纪望本想以「顺路啦、只是随便走走」或是「你们怎么老是喜欢说这些故弄玄虚的台词」之类的搪塞过去,但这个时候钟楼那边突然传来了礼拜日早祷结束的钟声,他便盯着礼拜堂前面的玻璃陷入了沉默。

.

「你知道十年前的事情吗?」

他想到了这个话题,

「…奇迹的村子、大家都会这么说,但是好像每一个人知道或者记得起那个时候的事情…」

「不清楚。」

林落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这么回答道,

「…但是过去就是过去,是这样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但是太奇怪了。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除了那一句传言。」

「…假设、假如在那个时候,确实存在着一种真相、你真的会被那个真相一直束缚着吗?」

林落停下了脚部,目光滞留在中庭那处连接着地下的楼梯。

「…不是这个意思啊。」

纪望低下头,现在倒是确实有种与神父讲话的感觉了,

「很多事情、小时候的也好,这几年的也好……有很多事情,就像被拿走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就跟十年前的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也不像是健忘……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噩梦。」

这时候纪望又想起了芙蕾安,村子里的人似乎也都不认识她。

「…噩梦?」

准神父找到了重点,林落之前从来没有听纪望说过。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

他又追问道。

「嘛、这个不重要啦…」

纪望不是很想提及噩梦的事情,

「是吧、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一般来说,作为神父,是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急躁地追究细节的。

「不用在意…」

「…对了!」

林落赶紧跳开了话题,也坐到了长椅上面。

「说起来,那个人偶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啊…」

「人偶…芙蕾安吗?」

「是啊、听其他人说,昨天的你就像是炫耀新婚的妻子一样,拉着她到处乱跑呢?」

「…欸?」

纪望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评价,但这让他记起了昨晚的那个意外。

昨晚喝下那瓶药水以后,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芙蕾安毫无征兆地失去了意识。

不过好在剂量很小、在确定人偶小姐并无大碍之后,纪望便把她抱回到卧室休息。

「…昨天她不小心喝了纪语做的药水、现在还在休息呢…」

「真的没问题吗?人偶喝魔药会怎么样,可真没人知道啊…」

林落有些矫作地伸了个懒腰,抬头的时候阳光刚好找到他的脸上,纪望看不清他的表情。

「应该只是魔药引起的混乱吧……总之为她补充了一点魔力后还是让她先去休息了。」

「…补充魔力?」

「怎么了?」

纪望的视线停留在了准神父胸前铜制的十字架上。

「没什么。」

林落站起身来,挂坠也随之摇晃,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这么说的话她现在也应该已经醒来了吧,你不在身边真的不要紧吗?」

「有纪语在,正好那家伙也该好好地向芙蕾安道个歉,如果我在一旁的话,她一定沉不下脸的吧。」

纪望仰头叹了口气,教堂的天花板上是方形粉彩拼凑而成的壁画。

「我记得小的时候,你不是喜欢纪语的来着?」

「你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已经全都记不得了吗?!」

林落有些尴尬,没想到纪望会突然提起这个。

「只是突然想起来的、毕竟情感与记忆不同,过去的事情可能忘了,但是那种情感可能还会记着,不是吗?」

「都是因为过于幼稚而犯下的错误啊…」

准神父摆了摆自己的黑色修道袍,

「嘛...不过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就是了。」

.

「…对了,还有个小问题。」

「嗯?」

「…老爷子他生前不信仰这些,你知道有什么原因吗?」

「什么意思?」

林落停下了脚步,他本想顺着气势走出门去。

「不知道么…」

——前两天在整理养父遗物的时候,其实还是翻到了不少宗教意味的饰品的,只不过看上去至少也已经闲置过十多年了。

刚刚连廊里挂着的相片,据说是战争之前老教堂的样子,纪望似乎也撇到了旧时作为兴建者的老爷子与老教堂的合影。

「…走吧,你又不是来做弥撒的,我待会儿还得打扫呢?」

「也是啊。」

纠结这些事情实际上并不是他的风格,正如林落所说的,这些都是无需纠结的往事。

于是纪望也站起身,两人重新顺着前厅的长廊走出了大门。

.

.

.

教堂门前有一块很小的空地。

据说原本只是片杂草丛生的野花地,在渐渐地被踏出痕迹之后,神父便索性盖了几块石板上去,石板刚好延伸到教堂的台阶之前。

「……咦?」

刚刚的那群小孩子还没有跟着大人回去,依旧三五成群地簇拥在小小的广场中央嬉闹。

在他们中间的便是人偶小姐,正有些不知所措地解答孩子们好奇的疑问。

阳光之下、银色的长发如同天使片翼的羽毛一般绽放着优雅的光泽。

芙蕾安微笑着向纪望招手,身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已经没问题了吗,芙蕾安?」

虽说明明知道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是能看到这样的人偶小姐,纪望还是松了口气。

「嗯、已经没有问题了,昨晚的失态真的非常抱歉…」

芙蕾安微微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纪望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你的错,纪语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吧?」

走到人偶小姐跟前,纪望意识到拥抱或者握手都不适合当下的情景。

「没有问题就好…」

「…主人」

人偶小姐依旧弓着身、抬着头,用水银湖一般的眼睛望着纪望。

「…嗯、那个……Mo、Mo…」

「嗯?」

纪望不知道芙蕾安的意思。

「…摸、摸摸头…」

芙蕾安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低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慌乱的眼神与泛红的脸颊。

「这、这样吗……」

纪望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着芙蕾安银色的发丝,从指尖到手心都淹没在了那种蓬松柔软的质感里。

「唔、嗯……」

初夏的早上,不同于酷暑时的烈日,万事万物都沉浸在这细腻的阳光里。

也不同与昨夜看到自己双眼泛红的怪异感。

是很舒服的感觉。

像是很享受一样地、人偶小姐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注意到远远地站在台阶上无奈地看向这边的林落,也没有注意到躲在草丛里超这边做着鬼脸的孩子们。

这时候教堂的钟声又响了一次,礼拜日的早祷时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