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

阳光开始西折、但还没到黄昏的时刻。

因为已经过了正午,门前玄关外的阳伞也收了回来。

虽然说还不能算是老人、他们也都没有午觉的习惯,但在夏日阳光的庇荫之下,还是会稍微小憩一会儿。

庭院的树荫下同样也很适合读书,蔷薇的草丛在一旁茂密地生长着。

在斜阳将这一切全部包裹住之前,都可以称之为慵懒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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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钟。

再过不久就能看到焦糖色的太阳渐变成血红的颜色,然后消失在山的后方。

虽然是临山而建的小镇,但实际上在后方群山的不远处就是海港。

处于半岛的群山之间,再加之群山之外那片广阔的港口城市,这里的小镇便渺小地难以引起外人注意。

但是在十年之前,侵略者的战火还是席卷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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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的村子」

上午纪望前去拜访的村民口中,多多少少地又会听到这个词语。

也正如林落所说、说不定这只是传闻而已。

就像传闻中的那样、曾经战胜了侵略者,保卫了自己的家园。

也许老爷子的声望就是在那个时候树立起来的。

却没有人提起过当年故去的旧事。

而唯一令他在意的,是他们看待芙蕾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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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橘红色的浮光、银白色的瞳孔里倒影着他们好奇或冷漠的神情。

战争过去了十年,但是人们的记忆仿佛已经跨越了一个世纪。

十年前便已经销声匿迹的人偶,在他们眼中也快成为久远到难以追溯的事物了。

但这不是他真正感到不解的问题——

如果当初是老爷子将芙蕾安封存起来的话,那为什么他们都不认识人偶小姐呢?

他这么想到,本来也想这么问的。

但是这对芙蕾安似乎有些失礼,而且即便是纪望自己,也从不想把她看作是一个普通的人偶。

不过幸运的是,话题往往还是会地回到关于老爷子死去的寒暄。

两人在小小的山村中徘徊到中午,回家的时候手中捧满了各家各户强塞过来的物品。

——毕竟夏天就要开始了。

按照往年的习惯的话,暑假里他们会有不少事情需要麻烦年轻人帮忙,这些便可以被看做是预支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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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唔啊~」

纪语踢踏着脚步走下楼来,老旧的楼梯就像是已经厌倦了哀嚎一般地、改作了闷闷不乐的低吟。

「…醒来了啊,是为了晚上熬夜炼药补的觉嘛?」

纪望坐在庭院后的门廊里看书,脚下阳光的影子随着斜去的落日被拉扯地越来越长。

「…下午好…纪语大人。」

人偶小姐也坐在斜角的木廊中从后院搬来的圆椅两边,与纪望一起,中间的小方桌上泡着早上作为谢礼拿到的抹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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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哼?」

纪语似乎很是高兴,走到纪望身后的时候啪地一下捂住了他的双眼。

「已、经、做、好、了、哦?」

蒙着的双眼间传来药剂瓶冰凉的触感。

「…没想到吧?!」

「啊、恭喜恭喜,值得表扬…」

纪望倒是没有很吃惊, 毕竟昨天人偶小姐的那页笔记就是在他面前写下的。

——「就让我帮一下纪语大人吧」

芙蕾安这么说道,在翻看了一遍书页后没花多久就研究出了配制的方法。

虽然纪望不清楚人偶小姐是怎么做到的,但能赶紧让纪语结束实验绝对是好事一桩。

毕竟那位大小姐可是出乎意料地随心所欲、甚至会将用完的炼药锅直接扔到厨房抛给他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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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他还在看书,书上刚好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咒语。

也是关于死者回魂的那一类本是禁令的咒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书在家里会随处可见。

所以纪望只是敷衍地回应两句,顺势伸出手向后摸了摸纪语的脑袋,她果然如被踩了尾巴的黑猫一般地刷的一下跳到一旁。

「…谁、谁在期待你干这种事情啊?」

纪语轻轻地打了下纪望的手背,又相当不满地瞪了纪望一眼。

「得意忘形。」

嘴角又挤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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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头……」

芙蕾安很是不解地自语道,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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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到底在看些什么啊?」

纪语将那支水滴状的小试剂瓶敲在了纪望打开的书页上面,磨砂玻璃后淡鸢尾花色的液体晶莹地闪耀着奇怪的光泽。

「…老爷子的书吧,挺有意思的。」

「太敷衍了,你这大叔!」

她在纪望面前摇着药水,赌气般地说道。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做好的呢?」

「成功了呢…纪语大人。」

芙蕾安很欣慰地望向纪语手中的那瓶奇特的药水,那种鸢尾花的淡色莫名得让人感到心安。

「嗯、就是…就~是这样!」

纪语朝着她眨了眨眼,想当然地认为纪望还不知道芙蕾安帮助过她这件事。

「这样的话,我可也是能做出禁止事项中的魔药、能够独当一面的魔女了呢?」

——这句话也是说给芙蕾安听的,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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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算了。」

纪望合上书本,纪语得意地把玻璃瓶收回衣兜里。

「……一个人已经能够这么快地研究出禁药的配方了嘛,干得不错?」

总之先真诚地敷衍敷衍吧,纪望是这么想的,要是被纪语看穿自己早知道是芙蕾安帮她写配方的话就不好办了。

「…呜、哼!」

纪语像是被戳到痛处了一样,她有些心虚地望向芙蕾安,但是人偶小姐却故意将头转向了纪望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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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灵药…对吧。」

实际上纪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书中,关于这部分的魔药,大多数都是那种能直接倒进红茶一并服用的、本质是催眠与致幻成分的药剂。

就像迷情药那样,总之也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可以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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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想要啊?」

纪语背过身去,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

「……我就不必了。」

「…也是呢,老、头、子?」

她摆出一脸「反正即使给你你也找不到使用对象」的表情,憋着笑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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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药水已经做好了,早上帮你弄回来的曼德拉草也就不需要了吧?」

上午去拜访村里的药剂店的时候,店主将这个当做回礼送给了他。

「不要的话,明天也可以尝试着拿来做天妇罗之类的…」

「…还是给我好了。」

纪语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盯着纪望,

「烦死了、跟你说话真累,不管你了!」

她又瞪了一眼纪望,回头凝视着人偶小姐,好像开始考虑起什么来,

「…你快去做饭吧,我要跟芙蕾安说话。」

「就像早上那样吗?」

纪望注意到庭院上方斜去夕阳,斜阳的光芒如同彩虹,顺着云端流泻而下。时间常常在这种时刻故意地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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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早上你果然想要偷听嘛?」

纪语拿出藏在上衣内衬里的魔杖挥了挥,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女生秘密时间,所以没、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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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度过夏季的晚上一直是个令人困扰的问题。

在斜阳落下之前一直都在看书、所以稍稍闲适一些的夜晚并不适合点起油灯或蜡烛。

冰凉的夜露边萦绕着蝉鸣与蚊虫的声音,驱虫的魔法也不是那么的管用。

村庄的供电一直以来也被克扣到很少,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连照明都宁愿用灯盏、风扇也不怎么打开,跟不用说其他的设备了。

就像这样、如何打发时间也算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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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纪语想到了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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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玩游戏吧?」

晚餐刚刚结束,可能是因为完美地做出了药水的缘故,今天纪语的情绪意外地高涨。

叫住了准备去打扫庭院的人偶小姐、又把在厨房洗碗的纪望拉过来之后,她便这么的宣布道。

「可以是可以…」

纪望本来想上楼去接着阅读那本在下午被纪语打断、所以还没好好看完的藏书。但因为是漫长的夏日,所以读书的问题可以先放放,等到冬天蜗居的时候还有的是时间。

「…不用把林落也叫上吗?」

「才、才不要管他呢!」

纪语将一个黑色的纸盒砰地一声放到了餐桌上,盒盖上面印着五芒星的花纹。

「…又是没见过的东西……」

芙蕾安与纪望异口同声如此叹息道,目不转睛地盯着纪语将盒子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布上。

「这个是魔女之间很流行的游戏呢,竟然不知道吗?」

纪语装作很惊诧地撇了纪望一眼,

「…话说在学校里你真的和女孩子讲过话嘛?」

首先是印有时钟纹路法阵的黑色绒布,刻度边缘的角落里是五芒星的图案,纪语将它铺在三人中间。

之后又拿出一盒木板做的塔罗牌,切牌过后随机地抽取出其中的十二张,其余的摞在一边。

「大概有过的吧…」

「…哼?」

其次是香薰短蜡烛,因为是消耗品所以盒子里看起来也不剩多少了,根据顺序将木牌在五芒星中间放好之后,刚好剩下的十三支蜡烛分别放到钟表花纹的十二个顶点与中心。

「…这是什么样的游戏呢?」

芙蕾安同样不解地问道。

「…非要说也不算是游戏啦、应该算是个小魔术之类的……只不过因为很流行才把这个当游戏玩的…」

最后一个是串着银线的黑色小绒袋,解开绳子以后从里面稀里哗啦地倒出来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形状各异的小石块。

「不会是占——」

纪望好像听说过,有一种占卜师专门只用石块来进行占卜。

「…咳咳!简、单地介绍一下!」

纪语急忙打断了他,然后重新盖上了盒子,用魔杖点燃了放在中间的蜡烛,但是烛火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微弱。

「…能把灯关一下嘛?」

「哦。」

灯光熄灭以后,摇曳的烛火橙红色的光芒便立刻在刻度的纹路边缘打出颤抖的影子。

「…唔?」

莫名其妙地、望着在黑暗中的那橙红色火苗,芙蕾安有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祝福的宝石!」

纪语举起了右手,盖在烛火的上方,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这么念道。

「总之!等中间的蜡烛熄灭以后,这个小魔术就会开始。」

「…我们只要先轮流地向中间的位置抛一粒石块……」

「嗯、石块坠落到绒布上面后,抛石块的人就会中一个小魔术!」

一边说着,蜡烛已经熄灭了,熏香是暗淡的松枝味。

「…就是这样吗,意外地朴素呢?」

纪望挑了一块浅玛瑙色的半透明卵石,按照她所说的那样抛向了绒布的中央。

「还、我还没说完呢!」

虽然用着‘你这么急干什么’的眼神瞪了瞪纪望,纪语同样也拣起一块稍小的墨绿色石块抛了出去。

「…到你了,芙蕾安。」

「诶……我、我么?」

从蜡烛点燃的时候开始,人偶小姐就一直呆呆地盯着那橙红色飘摇的焰火发怔。

——瞳孔中火苗的倒影,形状如同白昼时阳光下的狸猫。

「…这只是个开始条件啦」

纪语继续地解释道,芙蕾安随手拿到的是颗琥珀色的砂石。

「其实就是占卜游戏的说」

「…顺带一提,现在我们被施加的就是不能胡乱说谎的魔术哦?」

「……占卜游戏啊?」

看起来纪望想得没错,这种应该就叫投石占卜。

「所以游戏规——」

「接下来讲解游戏规则!」

纪语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纪望的疑问,

「首先用一段话虚构出一个人——当然不能是自己,因为那样会很无聊——然后用石块占卜这个被虚构出的人一生的命运……」

「我们虚构出的人物互相都必须有所联系,而谁虚构出的人物拥有最好的归宿——」

「谁就是游戏的获胜者…吗?」

这次是回过神的芙蕾安,不小心帮纪语说完了后半句话。

「…所以说,其实就是过家家那样的吧?」

「嘁!」

纪语故意不回答纪望的问题,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瓶淡紫色与粉蓝色相交织的药剂。

「那么作为处罚,今天不好好游戏的最后一名,得把这个喝下去。」

「…欸!?」

纪望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

「……你专门的吧?」

「安啦、我以自己的名义保证,爱之灵药是绝对不会有副作用的」

「这个不是重点吧…」

「反正已经不能胡乱说谎了,你可别想着故意输掉哦,老、大、叔?」

「那你改成胜者有机会喝不就行了嘛?」

「才不要,因为我不想喝!」

「…已经钦定好自己绝对会赢了啊」

「啊啊啊、你烦死了!」

「那、那我们开始吧?」

纪望与纪语之间微妙的气氛让芙蕾安有些难堪,因为每次的这种时候,她的胸口总有种针刺一样的苦涩感。

——这个应该就被称作情感吧?

她不知道。

但是芙蕾安已经发现了,在这种时刻里,如果能开口说些什么,自己似乎就不再会在意那些隐隐约约的情感。

「…虚构人物的话、我……」

「嗯嗯、那就从你开始吧,芙蕾安。」

纪语很高兴地转过头来,对芙蕾安说道。

「…随便怎么设定都行,是在想不到就直接套用纪望当做人设也可以!」

「我说你啊?」

「…那、那就是一位从小在村子里流浪、学成之后离开家乡的魔法使」

「流、流浪……」

虽然是随意虚构出来的人物、但纪望总感觉人偶小姐是在针对自己。

实际上好像也是这样,芙蕾安故意微笑地望向他。

「轮到你了。」

纪语用魔杖捅了捅他的手背,

「记得设定里要加上与那位魔法使的关系哦?」

「嗯……」

——既然可以借鉴、那么应该怎么表述呢?

「决定了,就是那位年轻魔法使的爷爷、已经十分年迈的老巫师」

「诶……」

纪语将声音拖得很长,

「那么我的人物就决定是你这位老巫师田地里的稻草人吧!」

「…稻草人?」

芙蕾安不解地摇摇头,

「…也可以的吗?」

「当然可以了,稻草人也是人嘛」

纪语这么宣扬着她的歪理,一边点燃了时钟纹路顶点的十二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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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占卜的秘诀在于,这种占卜会无限地放大命运之中的随机性,所以一般的魔女才只把它当做一种游戏。

——所以今天的游戏最终就在这接连不断的石头敲击声中结束了。

芙蕾安输得很惨。

被她起名叫做奥尔加的年轻魔法使在离开故乡之后,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最终会在寻找一个过去的真相的过程之中,意外地卷入了奇怪的事件,生命便戛然而止。虽然他从没有停下来过,但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

而作为他长辈的老巫师没能挽留住年轻的魔法使,听到意外身亡的消息后,在晚年开始研究通灵的魔法,但是研究失败了,作为惩罚,他变成了魂灵永远地徘徊在彼岸之前。

——至于纪语。

应该说,至于纪语的稻草人嘛,只是一直安静地在麦田之中守望着。

不过比起老巫师与魔法使,已经是相当好的结局了。

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纪语每一次抛出的石子所对应的塔罗牌,从头到尾都是同样的序列。

纪望甚至都认为她在故意出老千,不过想到这个游戏本来就是她心血来潮的产物,便不打算去拆穿。

「快成比惨大会了啊…」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那放在一旁的、写满了这些不存在的人的命运的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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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是我的胜利呢?」

纪语蹬开椅子突然纸站了起来,手中举着写满故事的稿纸,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布道。

「然后、处罚时间到!」

「输、输了呢…」

人偶小姐的表情却有些微妙。

算不上失落,但大概也不是纪语那样子的兴奋。

「诺、得接受惩罚了哦,芙蕾安?」

纪语打开了玻璃小瓶磨砂的塞子,递给了人偶小姐。

「游戏结束了,不用非得这样吧。」

纪望理所应当地将芙蕾安那微妙的表情理解成了犹豫。

「没、没关系的!」

芙蕾安盯着瓶中那鸢尾花色的液体,一反常态地、有些慌乱地阻止了纪望。

「这也是游戏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

「是你太矫情了啊?!大叔。」

纪语也一如所料地反驳了纪望一句,但等她转回头的时候,芙蕾安已经将空瓶重新摆回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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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奇怪。

不对。

只是、只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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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的烛火摇曳、斜去的太阳转为血色。

另一个声音。

教堂主厅里的彩色琉璃。

…怎么回事?

阳光与墨绿色的藤萝、落叶与蓝紫色的矢车菊。

眼泪、小孩的笑声。

‘你的过错’

那个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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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啊…」

人偶小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已经是深夜。

「…好像发生过什么.......」

她从床上下来, 黑暗的房间中她无意间瞥到了一点光源。

「…咦?」

——卧室的床边正对着衣柜上落地的长镜,镜子里芙蕾安微微地能看到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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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比橘红色稍微浅一些、比焦糖色稍微浓一点的颜色。

那点的微光来自镜中的自己,芙蕾安发觉到了。

她的眼睛正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