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如月,衣摆似花。
——兰儿,心怀天下苍生,是为怀家之怀。
“……”
怀忘兰有些愣神地看着秋若宁,一些小时候的记忆如涓涓流水淌过她的思绪之间。
“妹妹觉得可笑么?”说实话秋若宁自己都觉得这个目标听起来有些太过于梦幻了,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用无面之书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不……”然而略有些出乎秋若宁预料的是,怀忘兰近日一向憔悴的脸上展露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像是挺过了暴雨的花载着放晴后的雨露绽放,“……忘兰能够理解。”
不过说实话怀忘兰的这个反应倒是让秋若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已经想好了一些理由来解释一下。
但是怀忘兰一下就理解了,秋若宁从那柔和自然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丁点嘲弄和敷衍。
“家父……也是如此告诫忘兰的。”
“……”
听见这个缘由,秋若宁想起了怀家正厅里那张写着“天下苍生”的牌匾,也明白了它为什么会挂在那里。
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出类似“怀公真是心系天下之人”的恭维话。
无论是不是真心,大部分时候在失去亲人的人面前说关于逝者的好话可起不到安慰的效果。
想着这些的秋若宁,又斟满了一杯酒。
这一杯,就敬怀公和怀家少爷以及飞夜吧。
秋若宁在心中默念。
若不是怀忘兰的父亲识破了央商的策略没有放他们的军队入关,若是他们没能在央商的偷袭中守下峡关,若是没有飞夜驼回尸体又以生命牵制住魏西兴的举动。
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秋若宁高举酒杯,低声呢喃:
“谢谢你们。”
虽未曾谋面,只得见他们安详沉眠的模样,但是秋若宁还是在此致谢。
“那么最后……”秋若宁一边说着,一边斟上最后一杯酒,轻轻递到了怀忘兰的前面,笑着直视那双孕育着黑夜与火焰的美丽异色眸。
“也感谢你,忘兰。”
一切的一切。
从一开始好心收留自己也好,还是于乱军之中斩下魏西兴的首级也好。
“姐姐这是为何?”怀忘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在秋若宁手里摇曳的酒杯,没有伸手接下秋若宁手里的酒杯。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挖不出这泉,但至少可敬这一杯酒。”
听完秋若宁的这番话之后,怀忘兰先是看了秋若宁手里的酒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秋若宁。
最后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这杯酒——
拿过了放在一旁的酒葫芦,为秋若宁也倒了一杯酒,递给了秋若宁。
“也感谢你,姐姐。”
“妹妹这又是为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秋若宁有些迷茫地问了一句。
“因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然后,学着秋若宁说话的怀忘兰也笑了笑,“若是没有姐姐,这峡关怕是难以守下,如今能有此胜,也是多亏了姐姐。”
“更不必说,那一箭是姐姐命令奇兽帮忘兰挡下的吧?”怀忘兰直视着秋若宁的双眼,被这样漂亮的眸子注视着,秋若宁有些怪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
“你怎么注意到的?”但想了想之后,秋若宁又有些疑惑。
“我听见姐姐的声音了。”
“如此远也能听见?”秋若宁是真的惊了。
“无论忘兰是否听见,姐姐也已承认了。”看见怀忘兰的笑容,秋若宁才知道自己被套话了。
不过,怀忘兰也很快收敛了笑容,右手拿着秋若宁地给她的酒杯,左手向着秋若宁端上另一杯酒:“姐姐保住了这峡关,替忘兰完成了家父的心愿,是对怀家有无上之恩。帮忘兰挡下那一箭,是对忘兰有救命之恩。如此,忘兰定会用此生报姐姐的恩情。”
说罢,怀忘兰递出了酒,深深地低下了头。
喂喂喂这个是不是就有点夸张了……
感觉到怀忘兰一副下一秒就有可能直接跪下来的秋若宁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着要不要扶怀忘兰一把,但是冷静了一下还是擦了擦自己的手,双手接过了怀忘兰递过来的酒。
“妹妹言重了,我也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而已。”秋若宁想了想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我姐妹互相于对方有恩,那就以此相抵如何?”
“不,姐姐对忘兰和怀家的恩情,非几日食宿所能比。”哪知怀忘兰还认真起来了,猛地抬起头,双手握着酒杯,一脸严肃地看着秋若宁。
呃么么么么么……
秋若宁总感觉怀忘兰突然较真起来了。
她选择帮忙虽然很大程度是因为想报答怀忘兰以及自己的一些私情,但是就算撇开这些,无面之书给出的那个目标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对峡关的情况坐视不理。
但是这种话是显然不能说出口的。
她并不是为了让怀家欠她什么才帮忙的……不如说战斗结束之后本想问个清楚的李甫被怀忘兰阻拦了,而怀忘兰到现在都能沉住气不问她究竟是怎么把那么大一个奇兽叫出来使唤的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没有怀忘兰的理解与帮助,根本得不到如今的结果。
是这么个理,但是说出来怀忘兰肯定也不会认同。
想了想之后,秋若宁决定开个玩笑糊弄过去。
“既然妹妹想报恩,那就以身相许吧。”
秋若宁觉得有些过于飘飘然的自己可能又忘记了某些文化上的差异,有的玩笑或许并不适合于她们。
因为怀忘兰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然后难得地在一瞬间脸涨得通红,瞪得老大的异色双眸里带着一种闪躲的诧异,在黑夜中绽放的绯色云霞直接从她的脸上飘到了耳根。
“姐姐你……竟有如此兴趣?”怀忘兰眨了眨眼,抬起酒杯挡在嘴边。
“不不不!这仅仅只是个笑话,笑话!”秋若宁急忙摆着手否定,差点把酒杯里的酒全抖飞出来。
“仔细想来,之前姐姐在黎贡城里也是有那般举动……”然而怀忘兰就像是一副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微微别开了通红脸陷入沉思状,“莫非中华的女子都是——”
“不,这是我个人问题,我不该随便寻妹妹开心的,抱歉。”秋若宁急忙九十度低头道歉。
劝了好半天,才让怀忘兰冷静下来。
“纵然姐姐算是忘兰和怀家的恩人,也应该知道莫要随意用终身大事开玩笑。”冷静下来的怀忘兰有些怪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教训着秋若宁。
“嗯。”理亏的秋若宁只能连连点头。
“不然忘兰会当真的。”
“嗯。”只能不断点头认错。
“……”但是怀忘兰已经沉默了。
“嗯。”认错。
短暂的沉默之后。
怀忘兰静静地双手举杯,冲着秋若宁轻轻一笑:“谢谢姐姐。”
见状,秋若宁也轻腆笑颜,双手举杯回敬:“谢谢妹妹。”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说太多吧。
不用清算什么恩情,因为只要对方有困难,另一方就定然会伸出援手。
只是这酒……
秋若宁的脑海里还有疑问的时候,怀忘兰已经优雅地举杯,用衣袖挡住嘴,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拼了!
于是秋若宁也有样学样——
好辣啊啊啊啊啊!
酒香过后是一股淡淡的甜味随着浓郁的醇香一起淌过舌尖滚到胃里,让秋若宁感觉自己吞下了一团火焰,随后是一股强烈回味在口腔里乱窜。
虽然秋若宁也做好了心里准备这大概是白酒,只是她确实没有想到这酒会这么烈。一口全下去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酥麻就已经开始蔓延到指尖和头皮。
她倒是很少喝酒,记得上次喝还是同学聚会的时候。
但是这怀忘兰……秋若宁定睛一看,发现怀忘兰就跟个没事人正看着她。
并且……还在自然而然地往两人的杯子里添酒!
“敬姐姐。”甚至还一脸淡定自然地举起了杯。
敬个鬼啊!
但是她总感觉无法拒绝,也或许是没有人能拒绝妹妹的敬酒吧。
两杯酒下肚之后,就着月光,怀忘兰幽幽地开口:“忘兰不喜欢这沙场。”
“……”脸已经在酒精作用之下开始发红的秋若宁没有接话,虽然她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晕了,但是她依旧清楚这个时候绝不是说“没有人会喜欢沙场”这种话的时候。
有时候,倾听比应答更重要,这是心理咨询师都应该懂得的道理。
“忘兰无法像其他女子一样做好家事,只有习武才练得几分长处。”
被山崖与云朵分割的残缺月光打在怀忘兰的身上,像是绯色的飞花沿着银白绽放。
“家父和大哥让忘兰习武从军,家母和二哥希望忘兰留在家中,忘兰……”
她断续柔弱的话语不似早日沙场上的风华,一字一句轻拂着一股醉人酒香。
美酒不醉人,美人醉人,或许正是这种感觉吧。
想着这些的秋若宁静静地开口了:“但是妹妹你依旧站在了这里,正如我站在了这里。”
有些醉意的秋若宁想起了自己之所以成为心理咨询师大概是因为理解错了心理咨询师究竟是做什么的。
她以照顾妹妹为借口拒绝了外界的世界,然而妹妹最终拥抱了这个世界,她却只能拥抱自己。
结果还莫名其妙地滚到了这个玄沂大陆,干着与心理咨询师毫不相关的事。
但是,只有一点。
她从未后悔。
她或许曾经逃避过,度过了一段只有她自己的大学生活。
但是她没有一直逃避下去,现在也不会再逃避。
怀忘兰十六岁就要面对亲手夺人性命的恶劣战场,相比之下,她这个所谓的纵横家又算得了什么?
火上心头的秋若宁猛地又将一杯酒饮下肚,火烧一般的感觉反过来窜上了她的大脑。
“曾经如何迷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逃避现在……你做出了无愧于任何人的选择……”
即便过去迷茫于人生,但是现在,怀家的四女,怀忘兰,以她的勇气站在这峡关,无愧怀家之名。
“不管你以后做出何种选择,起码我会支持你……忘兰。”有些喝醉了的秋若宁说话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无论忘兰你做出何种选择,我这个当哥的都会支持你。
但是看见这一幕的怀忘兰,想起了那最早离开她的人,说过的相似话。
滑落的泪珠里倒映的逝者之影,在坠地的一瞬间化为了月光下银白色的影子。
洁白的面庞在月光下静静地镀上一层绯红,带着无比可靠而自信的笑容,鼓励着她。
“谢谢……”
要感谢的事情早已数不清,千言万语皆在佳酿之中。
之后的事情,秋若宁已经记不太清了。
第二天衣衫凌乱的她惊恐地从怀忘兰嘴里得知她后来喝断片了,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至于说了什么。
“就让忘兰留在心中吧。”
怀忘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