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欢迎您乘坐环区巴士一〇七路。本车开往行星F区交通枢纽站，请您扶好坐好，注意安全……】
女性播报员的广播语音，和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昏暗的车厢内。
嘉音拉着苍真，一边帮他维持身体平衡，一边带着他走到离车门不算太远的双人座位上，随后，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右侧靠窗的位置上。
“就坐这里吧。”她催促苍真道。
苍真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别的位置，却感受到了来自少女那有些冰冷的视线。没辙，他只好坐到了嘉音的旁边。
“唔——”
他转过头看去，却发现嘉音正冲着自己嘟着嘴，似乎是对他刚才的行为不太满意。
“……抱歉。”
“——苍真有什么可抱歉的？”她的声音中似乎没有掺杂着一点感情。
“总之……抱歉。”
“……”
随着苍真再一次做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的致歉，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凝结了起来。
窗外的雨，如同瀑布般从天倾泻而下，仿佛是遮住整条街道的蒙蒙厚纱。
车窗上的水雾，浓重得只能让人看到外面斑驳的光点。
刚才浇在头发上的些许水滴，顺着苍真的脸颊滑落，在安静的地板上激起一阵微弱的声响。
“……把头凑过来点。”
“啥……？”
听到身边嘉音的声音，苍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把头凑过来一点。帮你擦擦。”
视线微微向下，他这才看到手里拿着手帕的嘉音，正用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望着他这边。
“……”
没办法，苍真冲着嘉音朝右边稍稍偏过去身子，低下头来。
他看不到嘉音的脸，却只能看到她身上的珍珠色薄毛衣，随着她的呼吸，少女胸前的隆起在不断地起伏。再向下看去，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她的蓝色长筒牛仔裙，颜色完全变成了深灰。
从她的身上，似乎还传来了柑橘般的，非常好闻的香味。
紧接着，棉布料和头发接触、摩擦时的“沙沙”声，便在苍真的大脑里回响了起来。
“……好湿啊……刚才跑到候车亭避雨的时候，你是不是一路上都护着我来着？”
面对嘉音的问询，苍真点了点头。
“……要是感冒了可怎么办……”
嘉音嘴里嘟囔着，随后又是一言不发，沉默了几秒。
看样子，她把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
手帕掠过苍真的头发，随后，不远处又传来了几声布料被拧紧、有大把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连绵不断的啪嗒声。
“……抬头。”
还不等苍真动自己的脖子，面前的嘉音便用右手扶起苍真的下巴，让他能够看清少女那张干净的脸。
一双淡棕色的、清澈的瞳孔，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而缓缓游动。
她那水润而有些偏厚的嘴唇略微张开，只要再往前几厘米，苍真就能触碰到它。
在这彼此的鼻尖都快要挨到一起的极近距离下，就连她那有些紊乱的鼻息，苍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
看到嘉音那副十分认真的模样，苍真不敢再看下去，而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对方。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他内心的砰咚声，越来越急促。
事务所里的倩影；
棕色长发被她盘成细长的马尾辫，随着透过窗户吹来的微风，缓缓地晃动；
她回过头来，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
苍真睁开双眼。
微弱的光照下，面前少女左眼下方的黑色泪痣，依旧清晰可见。
——风织……姐……？
随后——
“……好啦。”
少女的声音，将苍真的意识从梦幻中拉回到现实。
——嘉音……
他轻微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觉得湿湿的？”嘉音问道。
苍真摇了摇头。
“……谢、谢谢……”
“别那么客气呀，我、我们……不是……伙伴……吗？”
嘉音的脸颊微微发红。在说出口中的【伙伴】二字时，她的音量突然低上了好几截。
“对，对啊，我们是伙伴……是伙伴……”苍真附和道。
“嗯，嗯……啊哈哈……”
嘉音傻笑着，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像是失去了些许活力。
“……”
看到她这副样子，苍真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闷得发慌。
“那、那个……嘉音。”
“……嗯？”
“你的肚子，还难受吗？”
——我在问些什么啊？！
话从口出的一瞬间，苍真真想一头撞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已、已经没事了。”
——！
听到嘉音的回答，苍真内心的尴尬在一瞬间被化解开来。
“那、那就好！”他急忙开口，“……刚才在那边看你差点摔倒，我还以为是不是那个家伙对你做了些什么……”
“那个家伙……？哦哦，是【那玩意儿】啊。”
“对，对……”
“噗……”
看到苍真这手忙脚乱的模样，嘉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引得对面的苍真一头雾水。
“……嘉音？”
“没、没什么……唔……”
少女用手半遮住自己的脸，表情柔和，“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进到小巷里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说不定，我的肚子，就是在当时被【那玩意儿】来上了一下。”
“是吗……”苍真接着追问，“那你现在呢？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已经没有啦。”
嘉音眨了眨眼。
她细长的睫毛泛着光，温柔的视线从她的双眼中溢出，让苍真紧张的内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那、那就好……”
“……苍真，突然变得好奇怪……呼呼。”
望着似乎是因为什么有趣的事情、而用手遮着嘴咯咯地笑的嘉音，苍真更加疑惑了。
“我、我怎么奇怪啦。”
“就是很奇怪嘛，突然强行找话题……真的，你也太可爱了吧……”
“唔……”
听到嘉音这样评价自己，苍真只觉得鼻头一热，不由得用手指刮了刮它。
“你这是在捉弄我吗……？”
“……你猜。”
“唔……猜不出来。”
“……笨蛋苍真。”
“……”
苍真心脏的砰咚声又一次加快了。
少年和少女之间原本还凝结着的空气，就在他们这谈笑之间，被彻底融化开来。
“……说起来……”
嘉音背靠在椅背上，茫然地望着车厢的天花板，喃喃地开口道。
透过她的侧发，苍真能够看到她白嫩的侧脸。
“怎么了……？”
“……不不……只是，”她摇了摇头，“我还是……很担心夏洛她……”
“莫罗小姐吗。”
“嗯。”
嘉音的脸稍微冲着苍真这边，朝左偏了过去。
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恬静的美，让苍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就算刚才在阿雪面前那样说，其实我……我还是……很担心夏洛她……”
她的瞳孔在微微颤抖。苍真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安。
“万一她遇到了什么事……或者……她就是【那玩意儿】的话……那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
“我真的……好害怕……”
“……”
看着这样无助的她，苍真的左手试着朝她伸了过去，却又停在半空中。
他再次望向她的双眼——她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于是，他不再犹豫，而是继续伸出左手，触碰了嘉音的头发，随后——轻轻地抚摸。
“……苍真……？”她的鼻翼微微抽动。
“——我又何尝不是呢。”
苍真低声说道，“老实说……如果莫罗小姐就是【那玩意儿】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面对她，跟她战斗。”
他的左手略微颤抖。
仿佛就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一样，嘉音用右手将她的左手拿下来，随后，把他的手捧到自己的脸旁，贴了上去——
柔软且带有温热的触感，在苍真的手掌上扩散开来。
“嘉音——？”
“你……真的不用自责的。”她平静地望着苍真，就仿佛是看穿了对方的内心一般，“艾尔那件事……真的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
“所以……苍真只要做苍真自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好。”
听到她的声音，苍真只感觉鼻子一酸。
他下意识地用右臂捂住自己的脸。用自己的衣袖胡乱地蹭了蹭。
“苍真？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有些哽咽、无法控制的声音从苍真的嘴中冒出，“我、呃……呜、我只是……没事。”
“……笨蛋。”
在这句话过后，苍真忽然发现，自己的后背似乎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摩挲着。
他抬起头来，望向身旁——
嘉音的脸已经凑到了自己跟前。
“——！”
“……要是……夏洛……还有之前那三个失踪的人，能平安无事……就好了。”
她低喃道。声音宛若和煦的微风，吹进了苍真心里。
“……嗯嗯。”
苍真吸溜了几下，又清了清自己的喉咙——
“夏洛肯定会没事的，失踪的人也肯定会没事的，我……我们一定能找出她们的下落。”
面前的嘉音，露出了让苍真心头一紧的笑容——
“……听苍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说着，她把屁股往苍真这边挪了挪，接着，就把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下可不得了。
“嘉、嘉嘉嘉嘉嘉嘉音……”
苍真语无伦次，“你、你没事吧？是、是是是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太舒服？”
“……”
在沉默了两秒钟后，苍真才听到对方的回应——
“就让我这样待一会儿……好吗……？”
声音轻柔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
“好、好吧……”苍真不敢点头，“到站了我就叫你起、起来。”
“嗯……谢谢……”
她又蹭了蹭苍真的肩膀，“苍真……果然……很……可……靠……”
然后，嘉音说话的声音，便微弱得连跟她几乎没有距离的苍真都听不清了。
微弱的鼻音，在苍真的肩上平稳地起伏，和整个巴士的引擎声融为了一体。
砰咚。
砰咚。
砰咚……
苍真紧张得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
为了不让少女被自己弄醒，他只好卯足了劲，不让自己的肩膀乱动。
不到半分钟，他的肩膀就已经疼得让他呲起了牙。
——真是奇怪。
但对于他来说，他却反而有点享受与她相处的这一刻。
就连他的左腿，也再也没有传来过什么痛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神经被麻醉了。
苍真偏过头来，望向嘉音那已经熟睡的侧脸。
——她真的……长得好像……
他忍不住又偷偷多瞄了几眼。
棕色的长刘海遮住了她的右半边脸，发丝挂在她的唇边，尽显出她的疲惫。
白色兔子发夹别在了她的左侧发上，泛着淡黄色的塑料光泽。
——？
——说起来……她的发夹……平时不是戴在右边的吗？
苍真又仔细看了看。
不过，嘉音今天的造型本来就和平常不太一样。
鼻梁上的红色镜框，透露着一种知性的美感；
披在身上的长袖白色大衣，将她的身体遮盖，却无法隐藏她那妖娆的曲线；
弄散开来的平刘海，盖住了她的双眉……
——大概是为了配合她今天的新造型，发夹的位置才会换了个地方的吧。
苍真心想。
看着熟睡的嘉音，他的心里似乎又激起了一层涟漪。
——这家伙……戴上眼镜……还真挺好看的……
他在心里嘀咕着。随后，又连忙摇了摇头。
——唉，我……
——我在瞎想个什么劲儿啊。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环区巴士的车轮，依旧还在朝前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