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袭来的怪物。
黑色的身影。
她最后的话语。
还有……不太一样的声音。
——又是这个噩梦。
“唔……”
——真是糟糕透了。
——真是没有比再次梦到三年前的那个场面还要更加糟糕的了。
昏暗的地下室之中，光线微微透过办公桌贴着的侧墙上的栅栏窗，照射着盖在少年身上的外套，印上去一团淡淡的白。
在由光线所构成的帷幕之中，可以隐约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灰尘，就连被放置在一旁的沙发的靠背上面也积了一层白灰。
地下室的主人，肯定是很久都没有收拾过这里了。
结城苍真就在这一团杂乱的空间中醒来。
他睁开左眼，望着如同自己内心一般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老式电风扇被吊在天花板上，在断断续续地旋转。
它已经许久没有被上润滑油，就连发出来的声音，都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自从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那一刻起，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对于夜莺来说，那就是它的绝唱。
行星东区过路魔杀人事件——在那一天，结城苍真失去了自己的所长，同时也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家人】。
“……风织姐……”
“……在那之后……好像还听到了些什么……”
苍真喃喃自语，试图唤起自己的记忆。
——……█……██……融为██……
——……██……还要更多的██……给我██……
然而，他脑海中的某个声音，被刺耳噪音所覆盖。这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唔……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苍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左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的意识从混沌之中彻底逃离出来。
“呼……”
他长吁一口气，感觉自己稍微好受了点。
苍真站起身来，用手开始整理起由于自己糟糕的睡相而有些褶皱的发黄衬衫——而它明明在半年之前还是纯白色的。
接着，他把挂在一旁椅背的黑色西装马甲套在身上，用手摸了摸马甲的内兜。
……是熟悉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
然后，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办公桌前，习惯地伸出左手去拉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抽屉把手。
整个桌子只有那个把手表面没有落灰。
抽屉缓缓地滑开。
里面只有一个被扣着放置的黑色相框。
他把相框翻过来，望着夹在玻璃板后面有些发白的立可拍照片，嘴角不禁微微上翘。
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五年前。
苍真在第一次看到这个相框的时候，觉得十分稀奇。
明明都已经是这个时代了，居然还用这种专门用来保存纸质照片的小物件。
“……上传到云端的话不是更好吗……？”
面对苍真的问题，那时的结城风织也只是一边笑着、一边将棕色后发绑成能显露出一点活力的马尾辫。她那温柔的目光，以及富有磁性的声音，让苍真感觉似乎有一股暖流正在心中涌动。
“——因为啊，人的思念……可不是光靠数据就能彻底保存下来的。”
那还是这间【结城协助者事务所】刚刚成立的时候，风织、苍真、还有另一位住在这里的少女，他们三个人站在大门前的合影留念。
照片上，腼腆得一脸无措的苍真和那个毫无表情的女孩，被站在身后举着胜利剪刀手的风织紧紧地搂住。
这一幕，就这么被他们所认识的大叔给拍了下来。
那台古旧单镜头反光相机的性能倒是还可以。就连离着镜头十米开外、躲在风织右眼下方的那颗极具特点的黑色泪痣，也被清晰地映在了上面。
于此同时，风织的声音还回荡在苍真的耳边，久久无法平息。
“——苍真……还有霏娅。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记忆中的画面就仿佛是发生在昨天似的。这让苍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然而，就当他抬起头，看到立在桌子上的小镜子中所映出来的自己时，陷入回忆中的他猛然被现实所惊醒。
——那是一具无论谁看到都会感到畏惧的，满身疮痍的身体。
如果将两个不同的人给对半切开，再把一个人的左半边和另一个人的右半边拼在一起的话，大概就会变成他现在的这个样子。
从上臂末端至他右手部分的整个右臂；
从大腿根部至他右脚部分的整个右腿；
——取代它们的，是他在三年前安上的钛合金义肢。
仔细看看，在义肢和肉体所相接的皮肤边缘上，有着两处明显的灼烧痕。
苍真微微半蹲下来，还能从镜子里看到他那空洞般灰色的右义眼，以及从右眉骨延伸到右脸颊上的两道伤疤。
三年前的事件不光让他失去了家人，还让他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
刻在他肉体上的印记，就如同在他心里无法治愈的伤痛一样，让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过去的阴影之中。
讽刺的是，他身体的左半边却偏偏完好无损，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可他并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左利足。
视线继续往上。
淡蓝色的瞳孔，白色的头发。就连刘海也被他胡乱地捋在了一边。
一张死人一般消瘦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会不会是老天爷在跟自己开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玩笑？
想到这里，苍真叹了口气。
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区域——【卫星区】（Satellite Area）里，像苍真一样整天摆出一副死人脸的家伙比比皆是。
不过，比起那帮生活在这个城市底层的居民，位于城市中层地带——【行星区】（Planet Area）的苍真，他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行星F区，2-12，结城协助者事务所——能生活在这样一间对于行星区的居民来讲相对还算可以的房子里；作为一名民间调查员——所谓的【协助者】（Civil Detective），平时还能通过完成来自守护者或者一般民众的委托来糊口；甚至，就连房租都不需要支付。
苍真的生活，是稍微简单了那么一丁点的困难模式。而那帮可怜虫，则是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地狱模式之中，别说从那里逃走，就连活下去都十分勉强。
与还在卫星区里挣扎的人们所相反，居住在这城市的核心区域——【恒星区】（Stellar Area）的人们，则是活在安稳、富裕和相对自由的环境之中。
——那可真是神仙般的生活。
苍真摇了摇头。一想到自己因为某个寻找失物的委托、曾经见识过恒星区那道光鲜亮丽的风景线，他便羡慕地两眼放光。
然而，那也只是表面而已。过快的发展所带来的祸根往往难以铲除——过大的贫富差距、定型的阶级意识形态、对卫星区市民发自内心的歧视、资源的严重分配不均……
而这些，才只是这座被世人称之为“理想乡”的先端科技都市——【活都市】（Liver City）的冰山一角。
……也是苍真他们所无力改变的沉重现状。
——话说回来，今天也会是没有工作的一天吗？
苍真把照片放回原来的地方，一边用手往回推着抽屉，一边默默地犯起了嘀咕。
“……唉，算了。”
他从旁边的椅子上一把抓来方便活动的蓝黑色休闲长裤，把它给穿上。
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条黑色的单边眼罩，把它戴在自己的右半边脸上。
——总之，还是先去楼上的办公室好了。顺便……还得把在卧室里熟睡的那位【公主大人】给叫起来。
——你这是在叫谁【公主大人】呢，苍真。
苍真愣在了原地。
【公主大人】的声音突然传入脑海，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地下室的门并没有被打开。房间里也没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气息。也就是说，声音应该不是从地下室里的某个地方传来的。
而且，苍真也还没有启动自己的通讯设备——AR个人终端。那声音也不可能是通过个人终端传进来的。
他皱了皱眉，恍然大悟。
——霏娅那个家伙……又通过【精神同步】来直接传话给我了。
所谓的精神同步，就是通过和结城霏娅这个少女的大脑波长进行同步后的这一状态。
这样的话，和她连接上的人就可以和她进行类似于心灵感应那样的直接对话。
不过，根据霏娅所说，只有“某些特定的人”才能和她进行精神同步。
——她倒是真的跟普通的人类不太一样啊……
苍真在内心感叹道。
——苍真，你说的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和人类不太一样。
——哎呀。
听到这里，苍真忍不住摸了摸向自己的额头。
——只要跟她进入精神同步状态的话，就连自己的心里话都没法藏着掖着吗？
自从五年前和素不相识的她一起被结城风织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有这种不太自在的感觉。
更何况，结城霏娅这名少女，是丝毫不会流露出感情的。
——倒不如说，她自身根本就不存在【感情】这种概念。
无论何时，她都只会按照精密的计算来行事。
无论何时，她都只会听从风织姐的指令行事。
无论何时，她都不会带入主观的意识，只会客观地分析着一切。
——机器人。
在这个时代的人所司空见惯的名词。
把它作为形容词来形容她的话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关于她所说的“确实和人类不太一样”，苍真是不会去在意那句话的含义的。
他只知道，霏娅这个人，对于风织姐、对于他、以及对于这家事务所……对于【夜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醒了啊，霏娅。
——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得到吧，懒虫苍真。
这丫头虽然不会流露出什么感情，不过【嘴上】倒是不饶人啊。
苍真挠了挠头，露出了苦笑。
——现在几点了？
——上午10时06分。你还没有启动终端吗？
霏娅平静地回问。
——我才刚醒没多久……马上就上来。
苍真一边回答，一边顺手从办公桌上拿起空马克杯，往地下室的门口走去。
他推开木门。
眼前是熟悉的石制楼梯。
它和之前苍真接受调查委托的那会儿所前往的行星区低收入地区的居民楼的楼梯，从设计到材质几乎完全一致。
而楼梯的两端则是堆满了杂物。那些都是五年前风织姐带着他们搬到这里时，所留下的几叠书和几摞厚厚的资料。苍真偶尔闲的没事做的时候会偷偷地翻上两眼。不过，除了自己听风织姐说过的【普罗米修斯系统】还有【抑制侵蚀】以外，实验的数据、图表，甚至还有用地球联合政府成立前的德语所记录下来的日志，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一样。
……因此，他就把这些当作是这家小事务所的一点装饰罢了。
苍真沿着楼梯往上走，推开了进入一楼事务所办公室的铁栅栏门。
老式的防盗门发出了令人不悦的摩擦声。
“霏娅，你人呢？”
苍真四下张望了几下，然后习惯地把手里的马克杯放到离自己不远处的茶几上。
一楼办公室由两个独立的房间以及厨房和带浴室的卫生间所组成。
靠近事务所大门的会客室，主要放置着两张正对面的原本还是黑色的牛皮沙发、一张被磨破了棱角的长茶几、以及一株年纪比这家事务所还大的芦荟盆栽。
通往另一边房间的门上，敲进门板大约有一半的钉子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被风织姐拿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的【Fia’s Room】几个字母。那里面就是以前风织姐和霏娅的房间。
……而现在，这个房间的住客已经只剩下霏娅一个人了。
那扇门被缓缓地朝着苍真这边推开。
“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让人感觉没有生气一般的空灵，甚至就连语气都平静得让人以为是〇〇翻译的电子人声。
紧接着，一名娇小的少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苍真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真的以为她只是个做工精致的人偶。
而现在，第一眼映入苍真眼帘的，是她那纯白无暇、如丝绸般柔顺垂至腰间的长发。
偏向她左侧的长刘海，无力地垂在她那稚嫩的脸庞上。
苍真不由地被她的脸所吸引。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似乎看不出有什么血色。
而且，不管是她的脸、还是她的脖子、四肢、穿在身上的浅蓝色及膝连衣裙所半掩住的胸口……都是同样的色泽。
不论哪位委托人、甚至就连苍真自己，都曾一度怀疑过她会不会是哪家公司造出来的高性能【仿生人】。
即便如此，被叫做结城霏娅的这名少女，【也是一名活生生的人类】，是苍真最重要的、仅存的【家人】。
“——只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们就已经是家人啦。”
这是赋予苍真和霏娅他们俩名字的、这家事务所的所长——结城风织所说过的话。
霏娅伸出纤纤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副还没有启动完毕的样子。
“饿了吧？昨天吃的披萨还剩下几块。”
苍真径直走到自己左手边的墙角处，拉开了冰箱门。
“好。”
少女点了点头，迈着小步，一屁股坐到了会客室的沙发上。
她一边望着给自己准备着早餐的结城苍真的背影，一边轻快地摆起了悬空着的双腿。
待微波炉的提示音响起之后，苍真就伸出右手，直接把还有些发烫的盘子取出，放到了茶几上——至少他的右手是感觉不到热量的。然后，他就坐到了霏娅的对面，用力拧开瓶装的无糖咖啡，把它倒入已经放在茶几上的马克杯里。
结城风织是喜欢喝咖啡的。为此，事务所里也备有一台咖啡机，如果是在以前，风织会在每天下午泡上一杯浓郁的咖啡，拉上苍真还有霏娅，三个人一同坐在门口，一边眺望着逐渐落去的夕阳，一边慢慢地饮尽杯中的昏黑。
如今，午后的门口已经不见了风织的踪影。
剩下的这两个人，不论是苍真还是霏娅，都无法泡出像风织姐泡得那样好喝的咖啡，索性，苍真就改喝无糖咖啡了。而最近能够买到无糖咖啡的地方，就只有离事务所一个对街、设置在路边的一台有些陈旧的老式自动贩卖机而已，走一趟还真是不太方便。
那台曾经被结城风织拿来泡咖啡的机器，现在则是被孤零零地放置在房间的一隅，已经没有人会去使用它了。而那上面还被盖上了一层防灰用的透明布罩，颜色泛白得如同披在死者身上的裹尸布。
霏娅双手微举着一块海鲜奶油圆葱配料的披萨饼，安静地进食。
而在她对面的苍真则是嘬了一口咖啡，被苦得啧了啧舌。
然后，苍真按照平时的习惯启动左眼的AR个人终端，一边啃着还剩下半块的披萨边角，一边左手从上到下划动着翻看新闻。
【E.U.C 55 9/1 10:15 AM】
……显示在画面左上角的时间，还在平缓地向前滚动。
这就是他们俩现在无比平凡的日常。
那是和这座目前一切正常的城市一样，如同钟摆一般，安稳却毫无变化的日常。
——如果风织姐还在的话，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呢？
每当苍真感觉自己的内心被挖走的地方在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就会不由得生出这种念头。
结城协助者事务所，今天也是风平浪静。
……而这一切，也只是持续到了AR界面上的显示时间从【10:24】蹦到了【10:25】的那一刻为止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