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人讲自己的故事了。对现在的我而言,人的故事实在是没什么趣味,因为我过去听了太多。即使讲述者始终保持着欲拒还迎的姿态,半遮半掩地讲述那些事情,也无法阻止疲劳感没完没了的袭击。

因为故事的积累,人在我眼中的形象也逐渐扭曲起来。过去认识的许多人都被我混为一谈,因为我渐渐失去了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差别的能力。也许这个人喜欢Deep Purple,而那个喜欢Black Sabbath,但也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在我这里他们再无区别。人的确会变得趋同起来,或许是我们始终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缘故。

在人变得无趣之后,我也失去了同他们进行交谈的兴趣。每次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时,我都会选择在任何人面前都沉默不语。即使是面对检票员,我也只是沉默着将票递过去。为了避免移动途中交谈的发生,我甚至会买下自己对面的座位。现在想来这事其实颇为荒谬,我为什么不买下车厢里的单间呢?又不是没有。

在这场孤单的旅行中,车窗外的景色慢慢地由郁郁葱葱转向了枯枝败叶,玻璃外侧也蒙上了一层雾气。春夏秋冬,我已在外经历过好几遭。每当在温暖的车厢里见到这样的景色时,我都会为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感叹不已。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怀疑过是不是在感叹车里的暖气真好,但很明显不是。比起炎热,我更加喜欢严寒。我或许是在为了严寒而开心吧,实在讲不清,不讲了。

语言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会显得相当贫瘠,尤其是在表述某种情感时。人搞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因为它与数字完全不同。

12月初,随着火车到站,我抵达了一个叫三咲的地方,那是座正被冬天包裹的普通小镇,地面都被冻上了。我形单影只地在街上游荡,望着空空的双手,思考着这究竟算不算是旅行。在很多人心目中,如果不随身携带着几个行李箱,即使走遍世界也无法被认为是在旅行,而不过是在游荡。他们认为,旅行应该是在家进行详尽的计划,然后拿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让整个旅途都仿佛置身家中一样舒适,最后在抵达之后进行拍照。

也罢,那我就是在游荡了,我想。如果旅行是为了证明自己曾去过某个地方,那我这就是在游荡,因为这些我都不想要。不管是去特定地方,还是在那里留下足迹,我都毫无兴趣。何必让旅途变得和家庭生活一样呢?

算了,讨论定义是很无聊的事情。就当我是在毫无意义地游荡好了,这本来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2

“有什么难的!不过是Comfortably Numb而已!”

青子拍着手里的电吉他,仿佛挺生气似的对我大吼道。真害怕她会不小心触电。我之前认识过不少暴躁的电吉他演奏者,他们因为对待电吉他的方式过于粗暴,导致电线完全外露,结果最后就那么碰了电线死了。

再说说她的怒吼吧。我之所以能断定她在对我怒号,完全是因为这公园里除了我和她之外再无一个对电吉他,以及那名为Comfortably Numb的歌曲有浓郁兴趣的人。其他人一看就和摇滚乐毫无关联。我能相信他们之中有喜爱着演歌的,喜爱着爵士的,喜爱着City Pop的,有的甚至说不定格外中意军乐,但我唯独不能相信他们喜欢摇滚乐。坚持摇滚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死的也陷入了无可挽回的沮丧。现在可不是一九六九年了。

这么怒吼完之后,青子依然阴着脸,一根一根地调着琴弦,把音箱开到了最大。我不由得往远处躲了躲。她不想要自己的耳朵,我还想要。开到最大是要干嘛?是想模仿皮特·汤森,还是向我说明她其实站在朋克一派?

紧接着,她开始了吉他solo。就像之前说过的,这段solo来自于Comfortably Numb的结尾,就是我说的相当难的那部分。怎么说呢,她的演奏距离完美复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除此之外,她本身的演奏也有一些小问题,不过终究是小问题,不算太大,不细心听根本听不出来。专心跳舞的人不会在意乐曲的小瑕疵,因为律动啊,节奏啊之类的东西还好好地存在着。

但是,青子本人却在演奏结束后依然阴沉着脸。“刚才那遍太糟了,简直没法听。”她说。

“你正在往偏执的完美主义方向前进。”

“如果能做到完美,我肯定会向那方面争取的。更何况这不是如果,我本来就能完美地把这段弹下来的。现在这样没法让我自己满意。”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青子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肯定是生疏了,还能是什么原因?最近太忙,在这方面过于懈怠。”

“会不会有紧张的成分在里面?你说过,自己一直是一个人练琴的。”

“紧张?不可能不可能,紧张迟疑就不是我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她以往的表现来看,紧张的确不是她的作风。这人总有无法让人质疑的自信,这一点有时会让我感到有些不快,不过终究不是什么坏毛病。有毛病的说不定是我。

3

我第一天到三咲便认识了青子。故事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没有什么史诗般的相遇,却也不是偶然的瞥见。容我慢慢讲来。

故事起源于一起被扼杀的交通事故。如果事故真的发生,肇事方将是一辆公交汽车,被害者则将是一个过马路的青年。扼杀这场事故的人有三个,一个是踩下刹车的司机,一个是拉着被害者往人行道跑的我,一个是把被害者推到人行道上的青子。总之,因为事故没有发生,这里没有一个人死去。被害者在搞清楚状况后对我们进行了道谢,之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这就是我们两个人认识的开始。当天是周末,她作为学生闲得很,于是邀请我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一些饮料一块喝。钱当然是各自付的。

“北村。”我说。

“什么啊?”

“名字。我的。”

“你是不是打算知道我的名字?”

“完全没有。只是想说罢了。好几年没正经和人说过话了。”我说,语气平淡到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像是在看火星人一般盯着我。

“几年都没说过?”

“几年都没说过——除去‘我要买从这里到那里的车票’之外。对售票员说的。”

“怪家伙。”

“或许的确是这样。”

“为什么?”

“指为什么不和人说话?”

“正是。”

“因为没有意思。我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太多相同的话,累了。”

“就这样?”

“没有其他原因。”

“那,为什么找我搭话?”

“原因相当冒犯,我不想说。”

“不说才是真正的冒犯。我会很生气的。”

“好……”我喝下瓶子里剩下的水,“因为我自己需要找人说话。很不巧,找到了你,实在是抱歉。”

她如同料想中不耐烦起来。但是,那股不耐烦却被她不自然地压了下去。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咱们两个碰上了呢。”她无奈地说。

“不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找其他人。”

“无妨!犹豫的家伙才让我厌恶。”

就这样,在一种极其别扭的状态下,我们两个攀谈起来。不过,在交谈度过某个临界点之后,别扭的感觉一扫而空。在那之后,我们成了只要碰上就会交谈的人。而她也最终把全名告诉了我。

4

三咲这个地方的旅馆并不怎么好。当然,是对我个人而言。对他人而言,这种豪华的房间大概会让他们满意,但对我这种闲事无限多的人而言,我还是更加喜欢简单一点的住处。

我考虑过到镇上的教堂里进行休息,睡觉时可以直接横躺在一排一排的木椅子上。那的确是个恬静的好地方,遗憾的是那里的某个神父并不怎么招人喜欢。倒不如说我很讨厌这个人,从面相到行为举止都毫无理由地讨厌。因为有讨厌的家伙在,各种挑剔而且相当难伺候的我最终选择了放弃暂居教堂的想法。

“想要安静又布局简单的地方的话,可以去老校舍看看。”

临走之前,教会的修女对我如是建议道。“是本地高中的老校舍,不过早没人用了,而且年久失修,倒塌的可能性的确有。但是除了那里之外,我还真想不到能让你住下,还符合你要求的地方。”

“不过是危楼,不要紧的。”

“……你这人,大概哪里有些毛病。”

修女困惑地说。我没做声,算是默认。

于是,我按照她指的路前往了目的地。那里的情况确实相当糟糕,房间都已经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歪着,如同风中残烛。好地方,简直完美,我想。

只是我没想到,这地方居然会有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住户。

那是个来自于北欧极寒之地的金发男童。

5

“何必住在这么一间破房里?”我问那个自称叫做贝奥武夫的小男孩。他耸耸肩。

“从来到这里就一直住在这,习惯了。好几年了。”

“嗯。”

“没什么其他想问的了?”

“除此之外,没什么能让我感到兴趣。”

“连我来到这里的理由也包括在内?”

“迁徙不需要什么理由吧。我也一路走到了这里。”

“我最初是被带来的。因为想和一个强大的家伙战斗。不过最终没能成行,因为另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把我给打败了——别睡啊!”

“你这是强人所难。”我说,“这种事情我已经听过了无数次,实在没兴趣再听一遍。你可以当我醒着继续讲嘛。”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说,“只不过是自身的存在意义遭到了消解。在那个打败你的人出现之后,你对于本来的目的失去了兴趣与动力。”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惊讶地问。

“我见多识广。凡是有这种故事的,一定都有这样的身世。”

沉默。

“我说,你已经找到了新的存在意义吧?”我问。

“那当然!只要草十郎先生还在,我就不会离开这里。”

我长叹一声。空中的满月洁白而且明亮。

“难道只有我在那之后变得漫无目的了吗……”我自言自语道。

6

“你走得太远了。”

橙子如是说道。我没说话,点了点头。因为过去遭遇过相似的事情,所以她对我的指责是相当有力的。我的确走得太远了。在自己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失去意义之后,我丧失了对一切的兴趣。

7

那两天青子的状态完全不同于以往。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感觉她简直是在空中行走,总之是再也无法返回地面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同一个贩卖机那里买了饮料,我的只是水,她的是咖啡。

“其实我打算离开了。”她说,“我总得前进,没办法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踏上旅途是件好事。毫无疑问。”

“如果听完来龙去脉,你是没办法肯定我的。”她说,“你我的旅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没说自己在旅行,这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游荡。”我说。

“就是这样。你对自己知道的还挺清楚。”

大概是评论我的话被我抢了,她脸上带了些不高兴的神色。这人就是这点招人喜欢,有什么想法都不收着,直接在脸上表现出来。即使她想掩盖,她的脸也不同意。

“总而言之,我永远都不会认同你的生活方式。”她说。

“那当然。我早就知道了,咱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

青子站起身来。

“再见了,绝望者。”

“嗯。再见了,魔法使。”

此后,我们各自踏上了旅途,之间再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