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音二十岁生日踏上了去往荷兰的第一艘游轮,远离日本故土,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

“阿柊,走出这个世界,走进新的时代里去。”

一想起妈妈的那些话,她就滋生力量。世界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也不是那么好担心的了。

甲板上,一只海鸟在梳理羽毛,孤单又雀跃,巡音看到了自己。

波光粼粼的水面,海天相接一线,它展翅而去,前方,是未知的未来。

她憧憬着,并做好准备。

纷飞起舞,鼓点般的律动,唱起乡间的民谣。巡音即兴而至,似一朵梨花。

即使是时代在加速进程,巡音依然是一个优秀的舞女,不同于传统歌舞伎町那些艺伎,巡音出色的音乐天赋,使得她的创造极为出色。她常常被人们拿来与出云阿国做比较。但她有更大的格局,她对异国音乐也表现出莫大的热忱。她的舞曲总是有种异样风情,人格魅力统御下的艺术格调让人乍一看很难理解,但又有想去伸手触碰的新奇。

所以,她又征服了同船观众,那些人打着节拍,掌声,带着各自的民族特色一起参与进来。

音乐无国界,巡音觉得大家这样就很幸福。

一位中年绅士递给她一杯茶。“巡音小姐,我没看错,你天生就是个领舞者。”

“伍德先生,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

确实是伍德的关系,巡音才有机会出国。这位绅士严格说来不是船商,他只是偶然陪伴朋友的旅行者。他是个作曲家,经营一家唱片公司,全国各地找寻合适的模特。因缘际会,他一眼就相中了巡音,出于职业的敏锐,他觉得巡音就是他要找的人,甚至高出期望。

巡音对造访的伍德的金发碧眼一点也不好奇,她自己也是粉发蓝瞳的“奇怪物种”,她好奇的是怪异的乐器在伍德手里摆弄竟然能奏响如此美妙动人的旋律,为此钦佩不已。

这一边,伍德喜欢日本古典音乐的同时也惊诧于巡音非凡的创造力,伍德的作品她只是听一遍,就能记住每个音节。

“伍德先生,贵国的音乐竟是如此美妙,你谱写的这首曲子的意境是什么花吗?”巡音问道。

伍德想说是郁金香,但日本目前并没有这种花卉,他如果解释起来势必要破坏氛围。因为这个女孩又在做她擅长的事了——试图将两种文化的神韵抽离出来再重新赋予血肉。乐理融合之娴熟,操刀编曲之流畅,还能集唱跳一身,简直就是天生的音乐人。

“是一种珍稀的花。”伍德说,“我们谈论的只是我的国家所在大陆音乐体系的一小部分。巡音小姐有没有兴趣去我的国家学习,和我一起合作?”

“可以吗?伍德先生?我会去,当然要去...”

这对巡音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毫不犹豫就答应随同伍德去荷兰深造,并去他的公司工作,她认为那是冥冥中的天意,也是音子妈妈的寄望和她新生活的开始。

巡音很快在阿姆斯特丹扎根了下来,并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露卡。每天有高强度的学习,培训,她和伍德一起创作编排。露卡过得很充实,她像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知识海洋每一丝的泽迹。最终,她回报伍德也很高,露卡出名大红大紫,伍德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当时荷兰人最明显的地方就是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

财富,地位,让伍德有些飘飘然。他对艺术有所懈怠。他忙于四处投资,借贷。时值欧洲正流行郁金香热,投机商一边囤积郁金香球茎,一边想尽办法推动价格上涨。郁金香稀有,又特别好看,一度成了欧洲人眼中财富、地位的象征,全民为之疯狂。露卡只觉得那看似人畜无害的花,非比寻常。她向伍德建言,伍德听不进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公司很快面临着巨大的财政危机——破产。

“伍德先生,这个音符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露卡习惯称呼男人姓氏加先生,她对伍德持有一种特殊感情,她认为名字或老板都不能表达内心的敬重。伍德自不勉强。

最近,公司的人员流动很频繁,露卡隐约觉察到什么。作为最后一名模特,歌手,她依然呆在工作室里履行职责,虽然,上一份劳动合同已经到期很久了。

伍德显得很消沉,还在酒精中沉溺,没有缓过神。

“先生,你有心事,可以说出来让我分担一些吗?虽然我可能不太懂经商之道。”露卡对他说。

“露卡,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其实,公司资金亏空了,我已周转不灵。”

伍德喝下一大口酒,“我快破产了,你不必陪我呆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快就没钱了?是因为那些花吗?”

“是的,是我的贪婪。我把露卡为公司赚来的利润全部用于投资炒价郁金香,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郁金香市场突然就崩溃了。”

露卡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也没有主意。

“伍德先生,一定还有办法的,事在人为。请务必让我陪你一起渡过难关。”

盲目乐观没有用,伍德是现实的商人,没有资金,一切都是空谈。公司艺人尽数被挖走,他人财两空,就是一个空壳子。

“露卡,我没有和你签订新合同,是不想拖累你。你的翅膀已经长成,可以飞翔了,趁现在,以你的才华,想去哪里都可以。”伍德说。

“先生,你知道的,我跟着你从来不是为了钱财。你是我的老师,恩人,更是知己。请让我留下来。”

露卡很固执,伍德心里一阵感激,他丢给她一摞文本:那好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歌了,成败在此一举。

“感谢您振作起来。说起这个,这几处的音符是不是有问题?还有,这一段结构不太对...”

“哪里不对?”

有一种韵味,很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

伍德的作品太多了,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她让乐师演奏一段,她一边唱,一边舞,跟随旋律,中间不时回头。

曲有误,周郎顾?露卡简直就是上帝的杰出作品。伍德觉得她不愧是自己的学生。

“如果这样生成...岂不就是《郁金香》的翻版?”露卡说,“先生,这是抄袭了,我们需要重新创作。”

《郁金香》是当下最流行的金曲,也是公司最大竞争对手的主打产品,伍德铤而走险将面临法律制裁的风险。竞争对手会乐于痛打落水狗,伍德无疑自掘坟墓。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不过,他奢华惯了,无法忍受下半生穷困潦地度日。

以最廉价的成本,最后一搏,别无他法。

他抱着侥幸心理,依然我行我素。这让露卡心生不安。

“先生,我还有一些积蓄,让我以个人名义办一场演唱会,我们一起筹集资金,应付难关吧。”

杯水之薪,伍德根本就不看好。

露卡觉得她除了音乐一无是处,她没有商人的经验帮助伍德,也没有主计长的口才劝动伍德回心转意。她只有喋喋不休的啰嗦劝诫。伍德开始嫌她吵,并决定在最后一张专辑里不采用露卡主唱。

每每这时,露卡就想念初遇的时光,她和他,犹如千里马与伯乐,彼此欣赏。还有在阿姆斯特丹生活这么些年,公司从小到大,露卡一路走来的成长,都是珍贵的回忆。

也许,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天。

新的专辑火了,公司的资金像流水一样充盈起来,只是,人事却没有大的变动。

露卡长舒一口气。她很疑惑,伍德打了翻身仗,却不打算乘胜追击把公司这个干瘪的气球吹得饱满,他没有斗志了么?

露卡生日那天,伍德邀请露卡吃饭。露卡满怀欣喜地答应了。

“露卡,我不得不和你解约了。你明白的,这不是单纯的合同关系,而是我们的师徒缘尽于此。”

饭吃到一半,说起这些,是不是太扫兴。

“老师,我不明白。我做错什么了吗?”

露卡的眼里噙着泪花。

“你举办个人名义的演唱会,虽说是为了我筹集资金,但这违反公司规定,荷兰人做生意讲究诚信,我不能再和你合作。”

这算什么事?公司那时都倒闭了吧,还有什么规定可言?而且,自己没有合同在身,也不作为公司员工受制。露卡很委屈,这些都不是让她伤心的理由,她最难过的是那句“师徒缘尽于此”。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封推荐信。”伍德递给她,“你擅长拉丁音乐爵士到民族系流行音乐,去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地方吧,那里是你的新天地。”

伍德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铁石心肠,任凭露卡怎么哭泣恳求,都不为所动。他结了账,转身离开。那天以后,露卡再也没见到过他。她当然想不到,老师和她最后的饭局,竟是诀别。

露卡去了墨西哥。

凭借伍德的举荐和自身良好的音乐素养,露卡拿到了较好的资源。她不出意料地火了起来,但她很寂寞,她依然怀念阿姆斯特丹的时光。

一位律师找到了她。

“你好,露卡小姐。”他说道,“不必惊讶,你和我是第一次见面,这是我的律师证。我为伍德先生而来。”

“老师...我是说,伍德先生,他...过的还好吗?”

露卡沉寂的心燃起了火苗。

“我很遗憾。几个星期前,他去世了。”律师尽量用柔和的语调表达礼貌。

“这不可能,他没有理由,为什么!?”

“是经济纠纷案,法庭终审判决他所在经营公司侵犯他人著作权,剽窃《郁金香》罪名成立,他没有申请破产,而是把账下资金作为公司员工的薪酬做了最后补发。因此,他需要一个人应对天文数字的赔偿。压力太大,最终选择吞枪自杀。”

“伍德老师...”

露卡瘫坐在椅子上,掩面哭泣。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人死去,甚至看不到他最后一面。

“这里是他生前的一笔信托基金,其名下用的是您的名义。他保证这笔钱是干净的,希望你能用于自己的事业。另外,他要我特意向你说明,《郁金香》并非他主动性抄袭,而是在日本造访你时,就为你谱的曲目。”

露卡终于想起伍德初次造访的景象,是啊,为什么感觉那么熟悉,那一首曲子就是《郁金香》啊,她忍不住痛哭失声,眼泪像两条弯弯的小河。

“考虑到你的心情,我还是让出露卡小姐的独处空间。”律师留下名片,“那么,后续事宜,我们再约谈。再见,露卡小姐。”